我养成了每两天在清晨慢跑一次的习惯。



只有在巴纳德老爷家的扫除工作，让我明确感觉到体力不断衰退，开始慢跑后，更体会到自己除了下半身的肌肉，心肺耐力也出乎意料地差。



我在破晓前开跑，跑一个小时左右，破晓时回家。约拉那女士家的佣人都在那个时间起床，我要在那之前翻围墙回去。



开始慢跑后，我才发现约拉那女士家的正后方有一间小小的房屋，里面住着年近花甲的男子，我对他有些好奇。



男子家里养了头魁梧的黑马，我见他骑着那头黑马几次。他骑马的身段美得令人着迷，人与马彷佛融合成为一种生物。



马上的男子一头白色短发，体格壮硕，不知道是不是退役军人。



前阵子，他在我每次都会经过的森林小川边停马休息，我在跑进森林前减慢速度，一进森林就与男子对上眼。这个时候要是转头离开森林感觉不太友善，于是我打了招呼。



「早安。」



「喔，早啊，在慢跑吗？」



「对。」



「难得看到女生在慢跑。」



「可能吧。」



接下来我们简单聊了天气与季节，然后我便鞠个躬继续跑。同样的情境发生了几次，他好像很期待和我打招呼，其实我也是。



某一天，男子终于开启了天气与季节以外的话题。



「你是在做什么的？」



「我是边工作边养小孩的平民。」



「喔。」



他一脸兴致盎然的样子，我靠近马儿打了声招呼，然后轻轻抚摸它的鼻梁。



「好雄伟的马啊。」



「它是老人家了，跟我一样。」



接着男子向我自我介绍。



他名叫迈尔斯•格兰特，是退役军人，在退役前和爱马一起在军中第一线工作。



「你对国家肯定是贡献良多吧。」



「没有，你也知道这个国家几乎没有战争，所以我没立下什么了不起的功劳。不过退役后能拿到足以独自生活的俸禄，我是很感激的。」



迈尔斯先生说完笑着抚摸马脖子，马儿看起来很高兴，也用鼻尖摩娑他。



「马儿真好啊，我也想骑马，但是我是向房东租别屋住的人，虽然房东人很好，但我实在不好意思开口。」



迈尔斯先生眨眨浅蓝色的眼睛听着。



「马儿要不要给我照顾？你都说想养了，想必也会骑吧？」



他说。



「我会骑马，我的哥哥们也是退役军人，他们训练过我。可以吗？照顾的费用我愿意全额支付。」



「要我帮你挑良马也可以喔，我多半比你更有挑马的眼光，你要不要先骑骑看这匹马？我看你的技术为你挑一匹适合的。」



我跨上迈尔斯先生的马，在附近走走跑跑让他评估。



「原来如此，还算厉害嘛，你有什么需求吗？」



「我要可以跑长途的马。」



「我知道了。」



谈话进展得很顺利，于是我委托迈尔斯先生买马，并说好请他寄放马、照顾马，而我会支付这些手续费。



过了几天之后，两匹马和迈尔斯先生在森林里等着我。



「迈尔斯先生，难道是这匹马？」



「它是你的马，不但很会跑又很聪明，价钱也没有超过你的预算。它好像叫作阿莱格，你骑骑看吧。」



阿莱格像是在观察我，眼珠紧盯着初次见面的我，我一上马后，它就乖乖听从我的话。我先慢慢驾马走几步，然后尝试在附近跑一趟。很好，是匹非常好的马。



「我很喜欢！谢谢。」



「那就让我照顾它吧。」



「谢谢你，我每两天会来骑一次。」



「在破晓的时候吗？」



「对。」



明明就说好要给他手续费，不过迈尔斯先生几乎只收了他实际支出的费用。



「我知道顾马多辛苦，请收下手续费吧。」



「我很闲的，而且你的马让我的马觉得『我不能输给年轻小伙子』而变得很有活力，这样正好。」



他笑说。



我买这匹马是为了在紧要关头时，有一个和诺娜一起逃亡的工具，我总不好意思劫持约拉那女士的马或马车逃亡。



回家之后，我做了早餐。



我叫诺娜起床一起吃饭，并提了马儿的事。



「诺娜，你想练习骑马吗？当然我也会一起。」



「马？可以跟维琪一起的话，我想骑！」



诺娜瞪大眼睛，她气喘吁吁吃着面包从椅子上站起来。



「我还有工作要做，所以要骑马就要早起。」



「我会起床！我会早起！」



「好，那从明天早上起每两天就去骑马。」



「好！」



「啊，还有，骑马的事不要告诉主屋的人好吗？」



「为什么？」



「在诺娜学会骑马之前，他们可能会念说『太危险了，别骑了』。」



「是喔，我知道了，我说我喜欢爬树的时候，他们也叫我不要爬了。」



爬树的事已经说了吗？是啊，就是会被念。



「在你的马术精进之前，他们都会很担心。」



「我知道了，在马术精进之后可以说吗？」



「可以啊，要等我说好喔。」



「我知道了。」



诺娜那天在巴纳德老爷家一整天都蠢蠢欲动，看来是真的迫不及待了。我特别仔细观察她的情况，没想到她对巴纳德老爷说：



「听我说，听我说，我有个秘密喔！」



她低声说完就落荒而逃，行径相当诡异。



巴纳德老爷正在进行研究，我轻轻关上门，请诺娜帮我擦银器餐具，让她待在我面前，这是她很喜欢的工作。我同样在厨房的桌上从事翻译工作，诺娜在擦银汤匙、叉子和刀子时，时不时和我对到眼睛，然后呵呵呵笑。



「好期待喔，今晚早点洗澡早点睡觉吧。」



「嗯！马喜欢什么食物啊？」



「我们吃肉或面包，它们是吃草，不过我们喜欢吃点心，它们是喜欢吃苹果或红萝卜。」



「喔喔喔喔！维琪，我想在回家路上买红萝卜和苹果。」



「嗯，可以啊，我们去买回家吧。」



「喔喔喔喔～～」听到她欢呼我忍不住呵呵笑。



诺娜若是安安静静坐在那里，不要回旋踢或膝击，看起来就是贵族小姐，但是她个性很活泼有趣，也颇有武术或战斗的天分。



当天晚上，诺娜一吃完晚餐马上就主动去洗澡刷牙，匆匆上床睡觉。我也很期待明天早上的到来。



＊



隔天我休假，我带着诺娜造访了迈尔斯先生家，他人在庭园里。



「喔，她是你的小孩吗？」



「嗯，对啊。」



诺娜根本没在听我们讲话，她紧紧盯着我的马阿莱格看，再度小声「哇啊啊啊」惊叹，而且好像因为太亢奋，走起路来跌跌撞撞的。



迈尔斯先生靠近诺娜对她说：



「怎么样？马很大只吧？」



「好大！好漂亮！」



「你不怕吗？」



「不怕，我想快点骑马！」



「好勇敢啊。」



迈尔斯先生告诉诺娜骑马的注意事项。



比如说不要向后转、不要太大声吓到马，人类要配合马的动作不要害怕。



我和诺娜随即骑到阿莱格背上，我们都穿着类似马术裤的自制裤装，脚上也是类似马术靴的鞋子。



诺娜坐我前面，我慢慢让阿莱格开始行走。阿莱格很聪明，它走得比我自己骑马的时候更谨慎，迈尔斯先生太有眼光了。



「如果可以的话，我一起骑马跟着你们吧？」



「可以吗？那就一起吧，有什么适合骑马的地方请告诉我。」



于是我们三个人一起策马出发，迈尔斯先生骑着爱马跟在阿莱格的身侧，配合我们的步调一起前进。



「对了，迈尔斯先生，你的爱马叫什么？」



「它叫暗夜，军中的人都叫它暗夜梦魇。」



「暗夜梦魇吗？是在战场上被取的名字吗？」



「我和同伴在它年轻的时候比过一场骑马对战，名字是当时大家取的。」



竟然被取名为暗夜梦魇，迈尔斯先生和暗夜想必实力坚强，真想见识他们在第一线的风采。



后来我们边休息边策马前进，进入了王都的北区，这里是木工房、木材加工厂、家具制造工厂和机械纺织厂林立的区域。穿越北区后上了一段缓山坡，然后就进入一片森林，我第一次来这里。



我们一路都走得不疾不徐，不过现在是休息时间。



「差不多到这个季节了。」



我纳闷着不知道是什么的季节，迈尔斯先生前往有好几棵高大栗子树的地方下马。



我和诺娜也下马，让马儿们自由活动。



地面上满满是裂开的栗子球果，以山栗来说，这果仁也太大了。



「我要捡栗子，你们请随意。」



「我也要捡！」



我和迈尔斯先生把靴子踩在球果上，让球果裂开更大的缝并挑出里面的果仁。



迈尔斯先生喊了声「给你」并丢给我一个布袋，原来他也准备了给我用的袋子。



接下来将近一个小时我们都专注地捡栗子，诺娜就近欣赏阿莱格和暗夜，马儿们伸长脖子不断嗅她的气味。



「不要随便碰马喔。」



「好～」



等袋子装了满满栗子后，我再度上马，原本想慢慢走，但是年轻气盛的阿莱格不断从鼻子喷气，发出「呼噜噜噜」的声音回头看我。



「看来它是想跑一下，怎么办？我先照顾这孩子吧？」



「诺娜，你可以跟迈尔斯先生上马吗？」



「唉唉？我也想一起跑。」



「诺娜今天才刚学骑马，我不能让你骑全力冲刺的阿莱格，要等你更熟练才可以。」



诺娜勉为其难点点头，迈尔斯先生伸手把她抱起来坐在自己前面，左手牢牢抱紧她。



我踢了阿莱格的腹部，它迫不及待立刻冲了出去。我驾着破风前行的阿莱格，并配合它的动作。俗话说「人马合一」，此刻我们彷佛能知道彼此在想什么，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过了一阵子，阿莱格感觉已经跑够了，我渐渐放慢速度停下，停在看着我奔驰的迈尔斯先生和诺娜身边。



「维琪好帅！」



「很厉害啊，对你刮目相看了。」



「谢谢你，好了，我们该回去了。」



我们从现在的北区山边绕去西区，再避开人潮拥挤的南区，取道王城前方，最后返回了东区。我喂阿莱格喝水并帮它梳理全身的毛，接着向迈尔斯先生道谢后分道扬镳。我们在东区绕了一圈，返回约拉那女士家。



「维琪，翻越迈尔斯先生家的围墙就是主屋了耶，可以看到屋顶。」



「是啊，但通常不会翻墙的，我们走过去吧。」



「不是通常的时候可以翻墙吗？」



「只有在真的有生命危险的时候可以，平常绝对不能翻墙，我们走回去吧。」



「好～」



回家后，我马上开始用小刀去除栗子的外壳。跃跃欲试的诺娜被我制止了，我说「栗子对诺娜来说还太早了」，在栗子去除了八成外壳后才交给她，请她负责将果仁的外壳去除干净。栗子有很多颗，去完壳之后肩膀都酸了。



接着我进行了很假日的活动，就是把积着没做的家事处理完，然后炖煮一锅猪五花和栗子，将一小部分的料理装进容器中送去迈尔斯先生家。诺娜没有跟来，她说她留在家里就好。



「你好，我把今天捡到的栗子做成料理了，想分一些给你。」



「喔？我只知道水煮栗子和烤栗子呢。」



「栗子我用五花肉一起炖，可能满重口味的，不过很适合当下酒菜。」



迈尔斯先生缓缓走来玄关，他的手探进怀里，猛地朝我丢了一个东西。



我连忙侧过上半身避开，并做好接下一个攻击的准备。



「啊啊，抱歉这样试探你，我丢的是木头玩具，你放心。你说自己只是平民可能骗得了别人，却瞒不过我的双眼。」



「我不是说马术是跟军人哥哥学的吗？」



我轻轻将栗子烧肉留在放钥匙的小桌子上。



「你差点毁了我精心制作的料理，真是的。」



「料理安然无恙吗？我就知道你有办法在护着它的同时侧身闪避。」



我只用三分之一秒左右的时间转动眼珠检查他丢过来的东西，那是刀刻出来的迷你木鸟。



「没想到迈尔斯先生的恶作剧这么邪恶啊。」



「你可能以为自己把行家的身分藏得很好，但其实还是有一点破绽。今天你很干脆把孩子交给我照顾，可见你很信任我，不过还是太大意了。」



迈尔斯先生带我入座，并转过身去沏茶。竟然在我面前以背部示人吗？



「我关注的不是你的马术，你的马术还可以没错，但是你的眼角总会捕捉到我吧？就算我进入视觉死角，你还是会不动声色让眼角追上来，大概已经习惯成自然了。」



原来如此。



「所以呢？你接下来要对我做什么？」



「没有，今天看你悉心照顾一个跟自己长得完全不像的小孩我就懂了，她跟你非亲非故吧？」



「嗯，她被抛弃的时候我正好遇到她。」



「收养小孩不是自找麻烦吗？」



「我并不后悔，她让我拥有了像个人的生活。」



迈尔斯先生端出了茶给我。



「刚刚真是抱歉，因为你让人太好奇了。」



「我再声明一次，我是个在带小孩的平民。」



「好好好，就当作是这样吧。那我就说这么一句，需要帮助的时候尽管找我吧，我好歹能帮你拖住敌人的脚步。」



「为什么？」



「你很明显还没退休，却佯装普通人照顾小孩，我虽然不打算过问，不过身为一个闲得发慌的老人还是想帮帮你。」



我微微一笑，露出组织的教科书上写的「天真的笑容」。



「普通的平民才没有什么敌人，只要能请你照顾我的马就够了。」



迈尔斯先生徒手捏了一块我分送他的食物丢进口中。



「喔喔，好吃。」



「谢谢你，感谢你招待的茶。」



我正要关门的时候回过头来。



「谢谢你的建议。」



「不客气，以后接近高手的时候要特别注意。」



＊



这一天是外语课。



诺娜得意洋洋对克拉克少爷说「我知道有一间店的苹果派很好吃」，我正在批改两人笔记本上的单字拼音，听到他们窸窸窣窣交头接耳的对话。



「真的这么好吃吗？」



「嗯，苹果派超级好吃，派皮酥脆，苹果多多。」



「啊，真好，我最爱苹果派了，每天都想吃。」



「下次要一起去吗？」



「一起去？可以吗？」



「可以啊，我和维琪带你一起去。」



「万事拜托了。」



唉呀呀，先等一下。



这对话太可爱了吧，批改答案的我都忍不住抖起手了。



「克拉克少爷，你要跟我们一起去吃苹果派吗？」



「要，老师，我想去！」



「那明天巴纳德老爷那边的工作结束，我就来接你。」



「不用，我去舅公家找你们就好，这样比较快！」



伤势痊愈的巴纳德老爷已经返回自己家了。



在约好要吃苹果派之后，我们三个人今天一起来到了萨赫洛先生推荐的南区点心店。我们在店里角落的饮食区点餐，克拉克少爷和诺娜点苹果派，我点了厚实的奶油蛋糕，三个人选的饮料都是茶。



「老师，苹果派好好吃喔，我们家大概是因为家母和家父都不太爱甜食，厨师也不太常做点心。」



「是喔，机会难得，克拉克少爷就尽管吃吧。」



克拉克少爷吃苹果派吃得很陶醉，诺娜不知道为什么一脸「怎么样啊」的得意表情。美少女志得意满的表情真是妙不可言啊。



我们开心地享用甜点时，一个年约五十的女客人进来店里，从服装和语气研判她多半是贵族的佣人，她好像在店后面讨论什么。



「非常对不起，苹果派已经售完了。」



「唉呀，连一片都不剩了吗？」



「对，非常对不起。」



「唉……怎么办？」



啊，可能是因为我买了一整模想给克拉克少爷带回家吧。女客人看起来伤透了脑筋，我不急着今天要，不如就让给她吧，于是我对她说：



「我买了整模苹果派当伴手礼，如果你不介意就让给你吧？」



「可以吗？」



「可以，我改天再买无所谓。」



女客人不断鞠躬道谢，离开前也转头看我们，小心翼翼揣着苹果派离开。



「老师，你那么爱吃苹果派吗？」



「我是很爱苹果派，不过我本来是想买给爱瓦女士和伯爵享用的。要是他们不爱甜食我就改买别的，反正好吃的东西还有很多。」



这件事到此告一段落。



当天心满意足的克拉克少爷上了安德森家的马车，我和诺娜目送他离开后也回家了。



我们在浴缸里泡澡，很奢侈地用约拉那女士送的高级香皂洗身体。



洗完澡后，我和诺娜面对面躺着，睡得很安详，诺娜喜欢和我同床。



六岁小孩已经可以自己睡了，不过考虑到她的身世，我希望能弥补她以前白天黑夜都只有自己的孤单，因此还是选择同床睡。我习惯在诺娜睡着后起床读读书、翻译巴纳德老爷的资料或锻炼身体。



过了一个星期。



「维多利亚啊，听说你认识汉森男爵的侍女？」



「汉森……不，我没有印象。」



「汉森男爵和我家老爷有公务上的往来，今天他夫人带着珍贵的茶叶来我家，同行的侍女认得克拉克，说你把苹果派让给了她。」



「啊啊！我知道了，是上星期在南区的甜点店遇到的人吧？她知道苹果派卖完后大失所望，我就把我买的转让给她。」



爱瓦女士恍然大悟点着头，我也以为这件事就到此结束了。



又过了三天，汉森男爵夫妻带着那名侍女造访了安德森家，不知道为什么我和诺娜也被叫了过去。



「维多利亚，汉森男爵有事想跟你们说。」



倘若只是要答谢苹果派之恩，这阵仗未免太大了，我心中有不好的预感。



我和诺娜一进入安德森家的会客室，这对很有贵族样的夫妻就从椅子上站起来看向诺娜。夫妻两人都是金发，夫人一手捂着嘴，眼眶泛泪。



（咦？这两个人该不是诺娜的父母吧？）



他们的气质和诺娜颇为相像，让我忍不住怀疑。



「你们好。」



我和诺娜打完招呼后，男爵一脸感慨的样子。



「维多利亚，你请坐吧，这位是汉森男爵和男爵夫人。男爵，这位是维多利亚，这孩子是诺娜。」



我们一坐下，他们就紧盯着诺娜看。



「唉，我听侍女说的时候还半信半疑，可是真的很像啊。」



「是啊，一模一样呢。」



「不好意思，请问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