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拉拉伽(1 / 2)
狂风呼啸,有如亡者死前的哀号。
略显污浊的铅灰色天空下,风砸在耸立于荒野的城墙上,一命呜呼。
那里有一座城市。
由石块堆砌而成的城墙,以及墙内的街道。
过去存在于这块土地的部落,名字早已被人遗忘。
如今只要提到「迷宫」之城,人人都知道是在指这里。
「斯凯鲁」,那就是这座城市现在的名字。
伫立于辽阔的荒野,红褐色大地和零散杂草的缝隙间的巨大城塞都市。
「斯凯鲁」俨然是一座墓碑────实际情况却不然。
不管是早上还是晚上,这座城市的光芒都不会熄灭,也不会沉睡。
化为不夜城的都市内,有令人惊愕的大量财宝在咆哮着。
从「迷宫」吐出来,源源不绝的大量财宝、宝石、金币、魔法道具……
在外地光卖掉一个,就能一辈子不愁吃穿的宝山。
不知死活的冒险者以此为目标聚集而来。
能让他们满意的商品接连送进城市,「迷宫」的宝物则朝外界溢出。
「斯凯鲁」逐渐被颓废及繁荣填满,外墙却破烂不堪。
每个人满脑子都只想着「迷宫」和自身的成功。
曾经盖得美轮美奂的城墙,现在只是一堆石材。
就算有这么一道城墙,在「迷宫」的怪物面前也没有意义。
只要钻几个漏洞,甚至能偷偷运出财宝拿去卖……
由居民亲手弄垮的外墙旁边,是这座城市影子最为深沉、黑暗、寒冷的地方。
一名少年无精打采地走在那样的暗处中。
肿起来的脸颊上满是瘀血,目光一直游移不定。矮小瘦弱的身材看起来很像老鼠。
不时会传来某人的笑声。推测是在大街上的酒馆里欢笑的冒险者。
少年瞄了那边一眼,小声咂嘴,在城墙旁边蹲下。
他在被拿掉大量石头的松散城墙中,找到要找的那块石头,伸出手。
仅仅是从后方塞进去的石头轻而易举地被拿掉,结束它做为盖子的职责。
少年把手探进藏起来的小洞,提心吊胆,单凭指尖抓住里面的东西。
他拼命取出的,是一个肮脏的小钱包。
他轻轻解开绳子,检查内容物。一枚金币。就只有这个东西。
少年茫然盯着那枚金币,表情扭曲了一瞬间,握住它。
他将刚才取下的石头踢回洞里,迈步而出,看都不看旁边一眼。
明明没有任何地方可以去。
*
「yap!?yap!?」
贾贝吉发出令人难以置信的尖叫声,扭动身体以从痛苦中逃离。
可惜,世上存在一旦被抓到,就绝对逃不掉的强敌。
「就算是冒险者,也要稍微注意仪容!」
艾妮琪修女纤细的手臂、盆子、海绵、肥皂,正是其中之最。
「yelp!!?!??」
「不可以,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活着的时候得尽量维持身体干净!」
寺院后面,水花四溅的盆子中,是艾妮和贾贝吉的战场。
哗啦哗啦地在水里挣扎的贾贝吉,身体瘦得肋骨都看得见。
骨瘦如柴,看似一只野狗,不过用海绵擦拭干净,雪白的肌肤便显露而出。
让人怀疑会不会一触即碎的纤瘦身躯,以及与这副身躯格格不入的粗糙铁项圈。
油腻的头发洗去脏污后,也恢复成原本柔软的自然卷。
「这孩子身上怎么沾了这么多血……!」
盘子里的水充满纯白的肥皂泡,要拜艾妮的努力所赐。
因为她换过好几次水。在那之前,里面可是混浊的脏水。
伊亚玛斯站在寺院的墙边,无所事事地看着这整个过程。
「她偶尔会一个人跑出去,回来时就变那样了。」
「你既然在养她,就要好好照顾人家呀……!」
「我没在养她,也没有照顾她。是她擅自跟过来的。」
他对虔诚精灵的说教置若罔闻,用他自己的方式仔细说明。
「真是的!」
不过,修女似乎并不满意这个说法,对他抛出一句宝贵的箴言。
贾贝吉瞪着伊亚玛斯,眼神彷佛在诉说「不要只会站在那边看,快来救我」。
但他既然对圣职者说了自己没在照顾她,就不该插手。
────话说回来……
「原来她是女的。」
「你这个人喔!」
「yap!?」
*
洗完澡,回到礼拜堂后,贾贝吉仍然处于茫然自失的状态。
她心不在焉地盯着空中,有如失去(Lost)了灵魂。
帮她换上洗干净的内衣裤,从头到脚擦拭干净的艾妮则心情愉悦。
洒进礼拜堂的阳光将头发照得闪耀光泽,为修女增添了几分姿色。
伊亚玛斯也从来没看过艾妮笑得如此灿烂。
「有这么值得高兴吗?」
「因为活得好代表会死得好!」
艾妮琪修女微笑着断言。
伊亚玛斯只觉得「是这样吗」。死就是死,仅仅是结果。
可是,接受死亡的方式因人而异。
克服了无法逃离,常伴身边的死亡的艾妮琪修女,是值得尊敬的人物。
「────…………arf!?」
「哎呀。」
猛然回过神来的贾贝吉从毛巾底下挣脱,离开长椅。
她────她动如脱兔,飞奔而出,低吼着抓住平常那块破布。
艾妮和伊亚玛斯看着她蹲在寺院的角落缩成一团,两人的反应不尽相同。
艾妮微微一笑,伊亚玛斯呆呆看着。
「所以,这次的探索时间会比较长吗?」
「嗯,会在里面待几天。」
伊亚玛斯轻拍放在长椅旁边的大包袱,回答艾妮的问题。
但他说的「几天」,也是在「迷宫」内的主观感受。
在外面从客观的角度来看过了多久,伊亚玛斯不得而知。
携带比自己估计的量更多的物资,可谓某种嗜好。
不是看主观时间,而是靠物资的消耗量计算时间。
「我想在深层多探索一下。」
因为,伊亚玛斯是冒险者。
他一副这个理由适用于所有事情的态度,艾妮眯眼瞪着这名男子。
让小女孩维持脏兮兮的模样跟着自己跑来跑去,接着又要带她进入迷宫深层。
「……你没有其他同伴?」
「赛兹马在的话,我或许会去邀他。」
没错,前提是他在。虽然就算他在,也未必会答应。
赛兹马骑士的团队不在酒馆。
不是外出冒险,就是全灭了吧。
没有冒险者会关心其他团队的动向,因此他不知道他们的下落。
伊亚玛斯只是在想,万一他们全灭,可以去帮忙回收尸体。
艾妮琪修女长叹一口气。
「毕竟你没朋友嘛。」
「要你管。」
对话到此中断。
进出寺院的人潮络绎不绝。就算他们会骂寺院伪善,死与灰终究离不开冒险者身边。
有人带同伴进来,有人怀着悲痛的心离开。有人开怀笑着,有人破口大骂。
艾妮看着这些冒险者,忽然嘀咕道:
「有时也是需要放弃的。」
精灵────尽管他们的寿命跟人类差不了多少────美丽的眼眸,注视着伊亚玛斯。
「就算你找到认识你的人的尸体,说不定也没有意义。」
「怎么?这是忠告吗?」伊亚玛斯笑了下。「真难得。」
我好歹是神官。艾妮琪修女眯起眼睛说道。
「请不要忘记,从你死去到复活的这段时间来看,你已经上了年纪。」
时间是公平的,甚至会在死亡上面刻下痕迹。
伊亚玛斯默默耸肩,他从来没想过自己现在的年龄。
只要不会老死,对他来说无关紧要。
「扔一枚硬币,碰巧扔出正面。下次搞不好也会碰巧扔出正面。」
叹息声自艾妮口中传出。错愕。死心。担忧。分不清是哪一种情绪的声音。
「你能扔出正面到什么时候呢?要是扔出背面怎么办?」
「到时,」伊亚玛斯说。「下一个冒险者会想办法。」
艾妮琪修女尚未开口,伊亚玛斯就从椅子上起身。
贾贝吉立刻抬头,跳起来冲向他。
伊亚玛斯看都不看少女一眼,长靴踩着地板继续前行。
贾贝吉也没有摇尾巴,小步跟上伊亚玛斯,走向寺院外面。
艾妮琪修女无奈地看着两人的背影,喃喃说道:
「愿两位能够迎来有意义的人生,以及有意义的死亡。」
如果这段人生能让死亡之神满意,可谓无上的幸福。
真希望所有的冒险者、所有的生者,都能度过这样的人生。
帮尚未遇到死胡同,不断前进的两人祈祷完后,艾妮站了起来。
她拍了下僧服的衣摆,抹平皱褶,忽然想到。
「对了,好像在哪看过那女孩……」
也罢,想也没用。
很多冒险者会来这间寺院。不是有过一面之缘的人,就是长得很像的人吧。无论如何────
────他带的行李是两人份呢。
这件事足够让艾妮琪修女心情变好了。
*
拉拉伽顶着一张瘀血浮肿的脸,不悦地咬下烤得硬邦邦的黑麦面包。
酒馆最便宜的料理,甚至比不上麦粥,但这么一小块面包,就是拉拉伽好几天没吃到的食物。
一枚金币,只买到一块黑麦面包。
「可恶……!」
嘴角痛得他呻吟。张嘴的时候、吃东西的时候、闭嘴的时候,都痛得不得了。
不过还是得吃。不吃就会死。拉拉伽在酒馆的角落拿着面包狼吞虎咽。
他是数日前袭击伊亚玛斯的盗贼小鬼。
在那之后,拉拉伽逃出「迷宫」,连滚带爬地回到氏族。
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不回去会被杀掉,回去也一定会被杀掉。尽管如此,依然得回去。
拉拉伽是如外表所见的小孩,只是个吊儿郎当的人类少年。
不管是村里最年轻的人,还是有天分的剑士,在「迷宫」的待遇都一样。
离开故乡的村里最年轻的人,以及厨余(贾贝吉)的待遇,也差不了多少。
拉拉伽既然没能成功带回厨余,等待他的下场只有一个。
在酒馆后面被剥个精光再杀掉────跟其他众多没没无闻的新手冒险者一样。
这座城市严禁冒险者争斗。可是,不争斗就不成问题。
一次都没进过「迷宫」的人用不着争斗,即可消去存在。
但拉拉伽不同。
他只有被揍到整张脸肿起来,丢出氏族而已。
不是因为他运气好,也不是因为他的力量(Level)。
而是因为拉拉伽几乎身无分文,杀掉他没有任何好处。
「可恶……!可恶……!」
他花了一天拿出藏起来的零钱,花了好几天戒备会不会受到前氏族的人袭击。
好不容易抵达酒馆的寒酸冒险者大嚼面包的模样,不会有人注意。
不对,就算有人盯上他,拉拉伽也没那个心思留意吧。
因为,除了吃用最后一枚硬币买来的面包外,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怎么办?
伙伴死了。
不是氏族的人。虽说他被那些人当成狗在使唤,好歹是共同行动过的伙伴。
幸好在这座城市,死者可以复活。在外地就真的是神迹了。
然而────前提是要有复活费。
氏族的人不可能帮忙出钱。正因为不考虑复活费,才把他们当成用过即丢的棋子。
他独自存活下来,只能自己想办法筹钱。不过,要怎么做?
他们这种活着没什么意义的人,复活费确实廉价。
就算这样,五人份实在称不上便宜。
虽说价格跟「死者复活」这个真正意义上的奇迹相应,拉拉伽根本不可能凑得到。
区区一名盗贼要如何赚钱?他一个人连怪物都杀不了,无法获取宝箱。
十之八九会在第一次或第二次的探索过程中丧命。
万一他真的成功筹到钱────能保证成功复活同伴吗?不能。
拉拉伽最气的是。
「可恶……!」
无论如何他都得赚钱,自己为什么会在酒馆吃饭?
这个事实最让他火大。
拉拉伽剩下的时间不多。
他能做的只有吃眼前的黑麦面包,然而一旦吃完,时间就到了。
如此一来,他只能进入「迷宫」,身上已经一毛钱都不剩。
他也不会考虑离开「斯凯鲁」。
所以,拉拉伽决定不管三七二十一,半是自暴自弃地将手伸向最后一片面包。
「那边那位年轻人,方便打扰一下吗……?」
突然有人呼唤他,导致他顿时停止动作。
「啊……?」
他不打算停下,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可是,那稳重的声音有种让人想这么做的神奇力量────压力。
因此正确地说,应该是「被迫停下」。
「你看起来很烦恼。不介意的话,我或许可以帮上忙。」
他怀疑地看过去,站在前方的是穿着颇为体面的长袍男子。
────魔法师吗?
拉拉伽是这么想的。穿长袍的人大多是魔法师。
不然就是僧侣,或者习得两者的秘迹秘术的主教。
无论如何,他都没想到那样的人会挥舞大刀,砍飞伙伴的脑袋。
「哎呀,我年轻的时候也过得很苦。不忍心放着前途光明的年轻人不管。」
拉拉伽还没说话,长袍男子就坐到他旁边。
正当他想开口骂人之时,一盘炖菜送到了拉拉伽面前。
冒着温暖的白色蒸气,香气也随之升起。他咽下一口唾液。
「一点小意思。身体就是本钱,请用。」
「喔、喔……」
可疑。有鬼。神奇的是,这些词语刚闪过脑海就消失了。
拉拉伽脑内的警铃大作,内心却不听从他的意识使唤。
他下意识握住汤匙,将炖菜送入口中。是兔肉。油脂香醇。好吃。
好吃。手在他这么心想的同时动了。他埋头吃着炖菜,胃暖和起来,好吃。
「其实,我有一件事想拜托────委托你。」
男子侃侃而谈,拉拉伽却听不进耳中。
在讲钱。伙伴有办法得救。简单的工作,还能报仇。
对于男子所说的话,他没有任何疑问、怀疑。
只记得一件事。
「用这颗石头────……」
男子从怀里拿出石头,脖子上挂着一个神秘的护符……不对。
是某种东西的碎片(Shard)────
*
「为什么你一看到怪物就扑过去?」
「arf?」
贾贝吉歪过头,彷佛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从头到脚都是血。
事情发生在「迷宫」的墓室,伊亚玛斯揉着紧皱的眉间。
尸横遍野的惨状,要害被一刀两断的怪物残骸、内脏、血泊。
在这令人不忍卒睹的景色中央,不知何时冒出一个染上暗红色脏污的宝箱。
看似野狗的少女,彷佛捡了一颗球跑回来对他说「就是这个」。
「woof!」
得意地叫了声。
伊亚玛斯开口想讲些什么,最后却什么都没说。
────不能怪她。
她至今以来被人赋予的任务,是杀掉怪物,获取宝箱。
杀戮与掠夺(Hack and Slash)。
身为一名冒险者,这也是其中一个正确答案。即使跟伊亚玛斯想要的不同。
他看了小步跑来的贾贝吉一眼,果断跪到血泊之中。
被大衣遮住的蓝眸清澈得吓人。他和她目光交会。
「这次要以前进为优先。」
「whine……?」
「无视宝箱跟怪物。」
「……」
「懂吗?」
「arf!」
────真的听懂了吗?
看到她精力十足地吠叫,伊亚玛斯站了起来。
贾贝吉已经小步走向通往走道的门前,看着这边说:「bow!」
伊亚玛斯背着巨大的包袱,跟在后面。紧接着,贾贝吉踹破了门。
「arf!!」
她做什么事都是这样。
伊亚玛斯的探索方式,走得跟乌龟一样慢。
尽管是走过数十数百次的熟悉路线,他也会谨慎地检查、前进。
以免遇到怪物。以免踩到陷阱。以免迷失方向。
更遑论冲进墓室展开大屠杀、抢夺宝箱。
如此缓慢的步调,贾贝吉大概完全无法忍受吧。
为了活下来,她会像呼吸一样自然地杀敌,回收宝箱。
她就是那样的生物,就是那样的冒险者。
无事可做的伊亚玛斯将「爬行金币(Creeping Coin)」拿在手上把玩,追上贾贝吉。
────还不赖。
伊亚玛斯不讨厌这样的冒险、探索。
之前都没这么做,只是因为他一个人做不到────可能或不可能的问题。
对于做得到的话、他会去做的事,伊亚玛斯没有意见。
「…………唔。」
然而。
「……whine……」
踏进下一条通道的伊亚玛斯前方,是坐在地上的贾贝吉。
好几种理由闪过伊亚玛斯的脑海。
「受伤了吗?」
没有回答。没看见怪物的尸体,也没闻到血腥味。虽然也有无机物的怪物。
「中了毒、麻痹、石化吗?」
没有回答。虽然他讲的全是连说话的力气、机能都会夺走的恐怖异常状态。
「……」
「……」
「……饥饿或疲劳吗?」
「yap!」
看来两者皆是。
回答只有一句话。
「好,我知道了。」
伊亚玛斯迅速放下背上的巨大包袱。
没什么好笑的,不需要感到无奈,更不需要生气。
疲劳与空腹就像冒险者的影子,与看得见的体力(Hit Points)无关。
绝对摆脱不了,有时令人恐惧,无视的话会被吞没。
古代大贤者真正的伟大之处一句话即可说明,就是能够接纳自身的影子。
话虽如此,伊亚玛斯当然对那样的逸事半点兴趣都没有。
他纯粹是以冒险者的身分,在冒险途中采取正确的行动。
对伊亚玛斯来说,许久没有用这种方式探索,对贾贝吉来说似乎也一样。
仔细一想。
会用锁炼绑住她当成肉盾的人,只要当天的收获足够就满意了吧。
就算会踏进墓室,顶多只有一、两间,不会像这样一间接着一间攻略,往深处前进。
意即────
────太兴奋了吗?
自己和这女孩都一样。
思及此,伊亚玛斯微微扬起嘴角。
往「迷宫」的深处前进,果然很愉快。
「那么,来扎营吧。」
「arf!」
少女的回答轻快又有活力,跟疲惫的模样相去甚远。
伊亚玛斯从放到地上的包袱里拿出小瓶子,她在旁边专注地看着。
────莫非。
「你从来没看过?」
「yap。」
好像是这样。
可是,伊亚玛斯刚拔掉小瓶子的栓子,嗅着气味的她就别过头。
毕竟单论气味,这只是平凡无奇的水。
伊亚玛斯连肩膀都没耸一下,默默将注意力放在手中,把那瓶水滴到地面。
在寺院受过祝福的圣水,是冒险者────要去这座「迷宫」的冒险者的必需品。
用圣水画的魔法阵、结界,能稍微保护冒险者不受到外敌的威胁。
扎营、露宿、稍事休息。怎么称呼都可以,若想在「迷宫」里面休息,这是必须的。
先不说看守墓室的守护者,至少躲得掉在路上徘徊的怪物。
更重要的是,伊亚玛斯很喜欢小心地滴水画圆的这个过程。
不检查周围的地面就不能休息。多了这个步骤,他很满意。
中了陷阱捡回一条小命后,反射性在原地休息,结果又中了陷阱。这种事也不是不会发生。
原因不在于那名冒险者太愚蠢,或者缺乏专注力。
人会大意,会失败。会犯错。没有绝对不会犯错的人。
所以要以会犯错为前提采取行动。
用这瓶圣水画魔法阵的行为正是如此。
检查地面,确保安全,把圣水滴到地上,在这个过程中稳定心神,再让身体休息。
因此────没错,人是会犯错的。
「whine……?」
贾贝吉因为空腹和疲劳的关系,无暇顾及其他,伊亚玛斯也有点松懈下来。
这里是走道上,没有守护者。附近没有脚步声,所以不会遇到在路上徘徊的怪物。
「────……!!」
「唔……」
所以那一刻,他们慢了一瞬间应对从「迷宫」暗处冲出来的影子。
可惜对那个影子来说,一瞬间便足矣。
影子一声不响地在石板路上奔跑,踩在圣水阵上,从怀里拿出石头。
伊亚玛斯看过写在摊开来的羊皮纸上的咒文。他瞪大眼睛。
「你,那是────……!!」
糟糕。唉唷。他应该是想讲这个吧。
事已至此,无法确认答案,而且这两句话差异也不大。
从碎掉的石头中溢出的眩目光芒盖过一切,吞没三人。
伊亚玛斯、贾贝吉,还有────不说也知道,还有拉拉伽。
被纯白闪光吞没的三人的身影,在光芒减弱的同时消失了。
剩下掉在地上的小瓶子、背包、被踩乱的魔法阵、石头碎片。仅此而已。
迟早会被经过附近的怪物通通带走,这些痕迹也不会残留太长的时间。
是法术引发的爆炸吗?
还是遭到分解,化为尘土或灰烬了?
抑或是────…………
*
「咦!?────啊!?」
拉拉伽眨眨眼睛,一头雾水地喊出心中的疑惑。
「这里是哪里……!?」
「应该要感谢至少不是在石头里。」
在位置不明的「迷宫」的黑暗中,有人低声回答。淡漠、冷静的声音。
意识及视野模糊不清。拉拉伽眨了几次眼睛,搓揉脸颊。
「哇啊啊啊伊亚玛斯!!?!??」
「arf。」
「厨余!!!?!?」
少女叫了声,表示她也在────大衣底下的冰冷蓝眸,吓得拉拉伽向后退去。
────会、会被杀掉……!?
他当然还没做好觉悟。
即使成了冒险者,每个人都只会想像自己一帆风顺的旅途。
自己不一样。就算遇到危机,也能顺利化解。没有对死亡的真实感。理所当然。
怀着那种心态,不可能有办法探索「迷宫」。
因此,那时促使拉拉伽采取行动的,是「惨了」和「我不想死」两种心态。
他反射性从原地跳开,握住腰间的短剑,蹲低身子摆好架势。
环视周遭────「迷宫」?────虽然是没看过的墓室,不会有错────被掳走了?
「你、你们要杀掉我吗……!?」
报复。这两个字闪过拉拉伽的脑海。就像自己的────更正,就像前氏族的人对他做的那样。
在「迷宫」中办得到。
伊亚玛斯的反应却跟拉拉伽认识的冒险者前辈不同。
「盗贼竟然敢只身潜入『迷宫』,真有骨气。」
伊亚玛斯只是冷静地这么说,一副发自内心不感兴趣的态度接着问道:
「那东西哪来的?」
「那东西……?」
「石头。」伊亚玛斯直指重点。「我都不知道这里有『恶魔之石』。」
「不是,我……」
拉拉伽被他的魄力吓得咽下一口唾液。
不正常。
伊亚玛斯眼中,感觉有什么东西────不明的东西在熊熊燃烧。
拉拉伽拼命回忆,用颤抖着的声音结结巴巴地回答:
「我在酒馆吃饭的时候……有个奇怪的男人……跑来跟我搭话────」
然后呢?
「奇怪的男人吗?」
「……大概是魔法师。」拉拉伽点头。「脖子上,挂着奇怪的……」没错,奇怪的……
「看起来像护符(Amulet)的东西。像某种碎片(Shard)────」
「护符(Amulet)?」
拉拉伽没能立即回答。
伊亚玛斯在笑。
让人怀疑他的嘴角会不会裂开到耳朵的,异常、昏暗的,笑容。
「你叫什么名字?」
「拉、」声音卡在喉咙。「拉拉……伽。」
「是吗?」
他站起来,黑色手甲上的「宝石戒指」绽放光芒。
「『达乌克(衣服啊展开吧)密姆阿利夫(显示我的)佩切(位置)』。」
拉拉伽觉得有种看不见的东西────感觉像风或大衣的东西,拂过自己的脸。
待在伊亚玛斯旁边的厨余────贾贝吉「yap!?」叫了声,可见不是错觉。
────是法术。
拉拉伽的直觉告诉他,是「方位(杜马皮克)」的法术。
这家伙果然是魔法师────会使剑的魔法师。
「楼层没变。不过被传到了挺深处的地方。原来如此。」
伊亚玛斯自言自语着,拿出一枚金币扔向墓室外面的走道。
然后把它拉回来,默默迈步而出。厨余小步跟在后头。
「咦。」
拉拉伽被留在原地。他尚未从混乱的状态下恢复,可是────
「啊,喂!」至少能够呼唤伊亚玛斯。虽然他之后就后悔了。
困惑、恐惧。安心。没被杀掉。被抛下。能离开这男人。
参杂所有情绪的声音令伊亚玛斯回过头,望向拉拉伽。
「怎么?你不跟过来吗?」
他的语气异常雀跃。
「这可是难得的冒险。」
拉拉伽无法抵抗。
*
金币弹跳的锵啷声响起。
黑衣男子扔出的金币在地上弹跳,用钓线收回,再扔出去。
拉拉伽跟着他,走在「迷宫」不晓得通往何处的黑暗中。
在这座「迷宫」里面,时间感有跟没有一样。
在那之后,不知道过了一时半刻,还是一天、数分钟。
然而,在那模糊不清的时间中持续观察,拉拉伽明白了一件事。
────这家伙的探索能力,也就是盗贼的技术没什么大不了。
这是跟在他后面的拉拉伽得出的结论。
他的小伎俩确实了不得。例如「爬行金币」这东西,拉拉伽就没听过。
身法应该也属于厉害的那一区,虽然不知道是战士还是魔法师。
可是在探索方式上面,拉拉伽无法给予伊亚玛斯正面的评价。
慎重归慎重,但那并非盗贼的作风。
闪过陷阱。宝箱当然也会一起闪过。意即────
────这家伙不懂得解除陷阱。
「arf!」
来自背后的叫声,吓得伊亚玛斯身体一震。
叫他少在那边自言自语,或是叫他走快点。意思差不多。
拉拉伽转过头,和一脸不悦的厨余────贾贝吉对上目光。
如同清澈湖泊的蓝眸。拉拉伽畏惧那彷佛会将人吸进去的颜色,加快脚步。
跟伊亚玛斯之间的距离缩短了,眼前的背影只是个慎重的冒险者。
不过────
────扑过去我也不觉得自己杀得了他。
他本来就没打算杀他,但就算付诸实行,可以想像自己的脑袋飞到空中的画面。
────不然就是身体被砍成两半。
拉拉伽抖了一下,因为要忍住恐惧的关系,从喉咙挤出的声音都变尖了。
「……喂。」
「什么事?」
伊亚玛斯没有回头,把金币扔到石板路上,再拉回手中。
「那是什么?」
「『恶魔之石』吗?」
拉拉伽心想,他的语气听起来有几分怀念。这家伙果然知道那东西。
但要是他站在伊亚玛斯的正面,肯定不会这么认为。
因为他一脸不明白自己在怀念什么的表情。
「弄碎的话,周围的人会变成灰。」
「唔呃!?」
拉拉伽尖叫出声。伊亚玛斯停下脚步,转过头,大概是被他的反应逗乐了。
变成灰。对拉拉伽来说与死亡同义。不会有人愿意帮他复活。永远。
「用得好会传送到其他地方。不晓得是那东西有缺陷,还是你用得好。」
────十之八九是失败作品。
拉拉伽肯定地下达结论。
自己做事从来没有成功过。
被别人使唤的时候也一样。
「……意思是,那个人非常恨你啰。」
「或许吧。」
变成灰烬,化为「迷宫」的尘土,被冒险者或怪物踩烂、踢散,消失不见。
拉拉伽打从心底害怕那个景象。连想像都不敢。
若有敌人企图用那种手段葬送他,他八成会逃跑,不然就是下跪求饶。
伊亚玛斯却轻描淡写地说,彷佛那只是一件小事。
────或许吧!
拉拉伽搞不懂这个人的大脑是什么构造。
不对,他搞不懂的还有一件事。
说起来,自己为什么还活着?
拉拉伽瞥了无聊地咕哝道「whine」的贾贝吉一眼,小心翼翼地询问。
他深深蹲低,以便随时可以逃跑────不晓得有没有意义就是了。
「……你不杀了我吗?」
「在『迷宫』里面,和戒律不同的冒险者联手并不稀奇。」
他的回答简洁易懂。
走在前面的伊亚玛斯头也不回,再次扔出金币,收回手中,向前迈进。
不时停下来用「宝石戒指」确认位置,在羊皮纸上写些什么。
羊皮纸上画着方格,从旁边窥探的拉拉伽一眼看出那是地图。
可是,如果有人问他能否凭那张地图回到地面,答案是办不到。
到头来,想要活下去,还是只能跟着这名可疑的黑衣男子。
所以,拉拉伽考虑到是自己主动提问的,选择继续跟他对话。
不想惹他生气。同伴被砍飞脑袋死去的瞬间,至今仍历历在目。
「……好吧,是不稀奇。」
戒律────其实也没那么严格。简单地说就是行动方针。
是否要避免不必要的战斗、是否要放过受伤的敌人、伙伴跟自己的优先顺序。
在简单的选择就会影响生死的「迷宫」内部,岂能在探索途中为信条议论纷纷。
与其浪费那个时间,不如一开始就找方针一致的人组队。
何况地上(表面上)有条不成文的规定,禁止冒险者争斗。
别跟戒律不同的人扯上关系是最重要的。
有人夸张地用秩序或混沌、善或恶来称呼那个戒律────
────笑死人了。
拉拉伽小声哼气。
顶多只是会免费救人,或者没报酬就不救的差别吧。
所谓的混沌和恶,是指嘴上说要救人却跟对方抢钱,见死不救的人。
就像把他当成狗使唤的氏族那些人────
或是自己这种对他们唯唯诺诺的人。
不过,他说他跟自己戒律不同?
「……看你在回收尸体,我还以为我们肯定是同类。」
「我一直留意着要中立中庸。至于那家伙────」
「arf?」
「就不知道了。」
拉拉伽望向在自己身后,一脸听不懂两人在聊什么的少女。
她呆呆地────对其他人没有兴趣────小步跟着伊亚玛斯走。
不管要把这家伙归类为秩序还是混沌,两个阵营的人都会感到困惑吧。
────结果,戒律就只是这种程度的东西。
或许是因为他在想这些事。
「而且,」
拉拉伽差点漏听接下来这句话。
「我不是你的敌人。」
伊亚玛斯就此沉默。
微弱的脚步声。金币弹跳的锵啷声。收线的声音。然后又是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