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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话(2 / 2)

「我努力」



启轻声说道。



启的宣言语气虽然不强,但明确地带着意志。惺听到他这么说,露出像是放心,但又略显五味杂陈的看向启。



「……说实在的,我并不想这样激励你」



然后说道



「我唯独不希望你成为『委员』。我知道你的境遇本来就很艰苦,可居然又给你加上如此沉重的负担,神到底在做什么。其实我并不想鼓励你去面对,据我所知也不存在什么方法能够逃避,但看到你现在的态度,看到你冷静地做好心理准备去面对,实话说我感到帮大忙了」



「帮了你忙?」



启听搞不明白这个奇怪的说法,反问过去。



「我,现在自发干着类似于『放学后委员』委员长的事情」



惺答道。



「然后,『放学后委员』不止你一个」



「……?」



惺这么说着,含糊不清地笑了笑。启不明就里,脑袋一歪。这段气氛微妙的沉默持续许久之后,启忽然又明白了话里的意思。



「找到了!绪方同学!」



气喘吁吁的伊露玛突然出现在漆黑的走廊拐角处。



真绚、留希也跟在后面出现。大家都一副像是走投无路,或是有事想向惺倾诉、询问的表情。



「大概就是这么回事」



她们此时的表情,就跟启刚刚向惺倾诉『红衣男孩』在家中出现时的表情,可以说一模一样。







一个不经意,『红衣男孩』已经出现在视野之中。



放学路上,停在放下路闸的道口时,在铁道另一侧,



飘忽……



一个轮廓涣散的红色人影正站在那边。



随后电车驶过,人影被挡住,看不见了。



电车驶过去之后,红色人影消失得无影无踪。



…………



过桥的时候,红色人影在眼角是闪而过。



猛地转头一看,结果什么都没有。



感觉看到它的地方,其实是在栏杆外侧。



不是人站的地方。



…………



课堂上,唠叨太郎开始说教。



「在小学教书是我的工作。大人在讲话的时候要保持安静,这道理不用到了小学还讲,你们上幼儿园的时候就应该学过。让你们保持安静并不能让我多赚一分钱。知道吗?知道吗?」



面对无休无止的说教,大家都低着头乖乖坐着。



有什么没做好的被他逮到的话说教又要延长,所有没人东张西望。



但是,一样低着头的启,眼角看到——



飘忽……



有张涣散的红色的脸正贴在窗外。



那脸直勾勾地盯着教室里面。



…………



那东西并不是每天,而是突然而然始料不及地出现。



正因为这样才不好办。最没辙的是,在家里慕情在的时候会看到它。



并没有看到过它整个样子。它总是在母亲身后,或是门的死角后面露出一部分。



但是,那种时候看到的红色人影感觉好近,仿佛伸出手就能碰到。在那么近的距离冷不防地看到那个轮廓涣散的红色玩意,让启禁不住动摇,很可能会被母亲注意到。



………………







「……我查到,遇到『红衣男人』就会死?」



星期五,午夜十二时十二分十二秒。



房间里响起电铃声,启被叫到『放学后』。在『打不开的房间』的准备室里,他脸上挂着难掩疲倦的表情,这样问道。



他问的对象是『太郎同学』。『太郎同学』听到这样的提问依旧背对着启,轻描淡写当即答道。



「都市传说『红衣男孩』确实是那么讲的」



他就像完全背下来了一样,书也不看便流利地展开解说



「在下雨天会有打红伞穿红雨靴穿红雨衣的小孩出现,看到它的人会死。不过当时身上穿着红色衣物就会平安无事。大概是2003年左右被报告的都市传说」



只看这个回答,几乎是对启下了死刑宣判。但『太郎同学』毫无歉意地又借着这样说道



「但你的是『红衣男孩(暂定)』,所以不用往心里去」



他晃了晃手中的笔。



「不如可能不往心里去才好,因为那是我仅凭所见所闻临时起的名字。尽管不久可能会变成那样,但目前还不是。你要是那么认定了,那真就会是」



『太郎同学』一定很聪明吧。他的见解很有道理。见解或许正确吧,但他非但不考虑对方的感受,反倒用那种玩弄对方的口气。这让启联想到自己的父亲,有些后悔向他提问。



「……所以,想问的就这些吗?」



之后,第三次『放学后委员活动』开始了。



在这一个星期的时间里,不只是启,所有人的脸上都笼罩着疲惫的阴影。



尽管程度上自然存在差别,但有所有明显都要比一个星期前疲惫。虽然谁都没有明说,但这里的所有人都切身理解如此疲惫的原因。



因为,『无名不思议』入侵了生活。



长此以往,正常生活难以为继。



正当大家陷入沉默之时,



「想必大家都已经明白认真对待『委员工作』的意义所在了吧」



『太郎同学』一如顾问老师的态度说道。



「所以,上次没去『工作』的人,以及没提交『日志』的人,今天要好好提交」



「…………」



不过是个喜欢讽刺,令人讨厌的老师。



惺苦着脸向他谏言「老师,麻烦注意下说话方式」。这次没提交日志的伊露玛低着头,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在她身旁,一样没提交日志的真绚冷冷冰冰地移开目光。







沙————————



广播喇叭里发出的噪音,倾泻在昏暗的走廊上。



楼梯比走廊更加昏暗。启登上漫长的楼梯,到达屋顶。



穿过敞开着的屋顶门,踏入洒着濛濛白光的,从黑暗中截下来的那片空间。他感受户外的空气和风,重新深深戴好帽子,继续迈出脚步,与眼前的黑暗对峙。



「………………」



与正前方的,如沉淀一般站在黑暗之中的,扭曲的红色人影对峙。



那东西一直飘忽不定地扭曲着,光是凝视着它,心就要被搅乱。



他感觉到像是沉淀一样的感情想要呐喊什么,从胸口下面缓缓地,一点一点往上漂。恨不得马上大叫着逃离这里的想法喷涌而上,明明冒着冷风却全身汗如雨下。



「……」



启先是按捺住自己内心的感情。



然后他像是抵抗那股压力一般,又向前走了几步。



启就这样站上前去,把提在一只手里装满水的洗笔桶和背在背上糊满颜料的帆布包放在混凝土材质的地面上,把夹在腋下的写生簿解开绳子,然后仿佛打开武器库沉重的大门一般,缓缓翻开还什么都没画的纯白一页。



「…………」



启从一开始就决定要这么做。



既然做记录是『委员工作』,那就该这么做。对启来说最能够注入信息量的记录,才不是那种日志簿。



也就是说。



他要画出来。



把这个『红衣男孩』画进画里。



帆布包的侧面口袋里装着布笔袋。启打开鼓鼓的笔袋,取出深浅不同的几支铅笔,眼睛紧盯着眼前的『红衣男孩』,手里端好写生簿,将手中的其中一支铅笔横着叼在嘴上。







第四次『放学后委员活动』前的『委员会议』。



「……原来你擅长画画吗!?」



看到启提交的『记录』,总是一副嫌麻烦口气的『太郎同学』很罕见地表达出钦佩之情。



他正在看写生簿。上面使用了水彩等多种颜料调色,描绘出了从入口所看到的夜晚学校屋顶的模样。由于是夜晚的屋顶上,画面大半部分一片漆黑,但入口的灯光,混凝土地面,黑暗中的房屋网都以完全不像是小学生水平的精密笔触滑了下来。



就连地面混凝土、防护网油漆、电灯灯光的质感都描绘得非常清楚。



尽管黑暗是整面的黑色,但并非简单涂黑而已,反而使用了最为精细的色彩和笔触反复描绘而成。画中的混凝土地面朝着黑暗深处不断延伸,目光循着地面看去,仿佛自己的意识也迷失在了远处的黑暗之中,黑暗深渊在纸上呼之欲出。



但是————



「真是太厉害了。如果它完成的话,没准能成为完美的记录」



「……」



是的,如果它完成的话。



正如『太郎同学』所说,这幅画尚未完成。



进一步说,最关键的东西还没画在这幅画上。



就像这幅画是由外向内来完成似的,绘制得如此细致的画作中央却只有裸露的白纸,呈现着铅笔草稿反复画了擦擦了又画的状态。



关键的——『红衣男孩』没画上去。



他没有画。没能画出那个轮廓飘忽不定,时刻都在扭曲,像雾一样的红色人影。用视觉去捕捉拿东西异常困难,想去仔细观察,像立刻又会丧失焦点。启还实在拿不定应该用何种方式去描绘它。



他能够捕捉到像不断扭曲的瞬间,复写下来。



那种将瞬间截取下来的感性与瞬时记忆力其实属于启的强项。



但是——那样不对。他也曾好几次准备那么做,但启的绘画感觉不接受那种做法,所以他没能那样去画。虽然屋顶与黑暗的景色这些背景已经完成,但关键的『红衣男孩』还没有画出来。



「…………」



其他的大伙并不知启在心中是多么不甘,他们看着写生簿,禁不住对他杰出的技术发出赞叹。



「哇」



「好强……」



「你或许是头一个这种类型的人材。绝我所知,擅长画画的家伙几乎都不会来到这里」



『太郎同学』无从知晓启内心的焦躁,转过头来对启说道



「不过,偶尔有会画画的人进来之后,那人插入绘画形成的『记录』整体完成度变得很高。『无名不思议』也相应地老实了下来。但就算这样,我从没见过画得有你这么好的人,这说不定真的有希望」



真是相当罕见的极力赞赏。周围的大伙也向启投来欣羡的目光。



但越是被他们夸奖、期待、羡慕,启就越忍不住脸色变得难看。



启忍不住讲了出来



「……但我觉得,后面要多花些时间」



他承受不住大家的目光,吐露心声。



「那个人模模糊糊看不清楚,而且一直都在扭曲,我还没定好该怎么去画」



「也是啊。『无名不思议』会成长变化,要是这么快就能够形成完美的『记录』,过去那么多『委员』也不会辛苦了」



『太郎同学』听到启的表态,接着讲出意见。周围目光对启造成的压力稍许缓解。



此时,真绚忽然一脸严肃地说道



「……我说,既然可以用画的,为什么不拍照呢?」



大家都露出突然反应过来的表情看向真绚。



要是那样就能了事,确实很轻松。但是,『太郎同学』毫不留情地否定了这个主意。



「大家有次想到过这个主意,但进行得实在不顺利」



根本不屑一顾。



「要拍『无名不思议』的话,不是不能好好拍下来就是莫名其妙快门关闭,不论如何就是拍不了,最糟的情况相机还会坏掉」



「……」



「有次尝试把相机带进『放学后』,相机消失了。不过这也算是『记录』的范畴,你们不怕相机坏掉或不见的话可以尝试去拍」



没有那个小学生听完这番话还兴冲冲去试。相机坏掉对小学生来说可是重大损失。大家还以为这是个了不起的主意,兴奋到一半的情绪落得一场空,提出方案的真绚无趣地不说话了。



「别、别在意……?」



伊露玛畏畏缩缩地碰了碰真绚的胳膊,安慰真绚。



留希也在旁边露出关心的表情,观察她的反应。



大家好像不知不觉间建立起了关系,但启实在没有余力好好为此感到开心。



(……该怎么办,该怎么画?)



他沉浸在自己的烦恼中,脑子里全在想屋顶上的『那东西』。



他眉头深锁地沉思着,安静但又显露出愁苦。惺,还有菊,担心地看着他。







启之后的记录进展极为艰难。



那是地狱的开端。他本来可以够到『无名不思议』的咽喉,原本笃定可以够到,但笔尖却在差之毫厘停下不动,就连它的轮廓都无法捕捉,彻底陷入了僵局。



经过了在那之后的第五次、第六次『放学后委员活动』,他依旧无法动笔去画中间。



「………………!」



启一天天憔悴下去。



画不出来,不知道怎么画,画出来也有明显欠缺。尽管缺了什么,但不知道缺的是什么。



不论怎么画都弄不明白。启在每一次草稿,每一次习作中都注入了自己的灵魂,但那样完全达不到。如何看待『那东西』,如何去表现,他做了种种尝试,但他全都知道……知道全都不对。



房间地板上满是撕破的习作纸,他每天就盯着它们度过。



然而这个期间里,启的生活仍在继续被『红衣男孩』的影子所侵蚀。



在公园里的时候,他眼角看到红的东西,大吃一惊转头一看。



什么都没有。那里看上去只不过是池塘的正中心,然后……



咕噗……



不自然的涟漪从那里开始,在水面上扩散开来。



………………



他在大型主干道的人行横道前等信号灯变。



看着大卡车嗡嗡嗡地来往穿梭,在身后



飘忽……



有个红色的气息。



它剧烈地扭曲着,一动不动站在后面。



………………



「我回来了」



星期天,母亲买完东西回到家。



启和平时一样来到玄关接东西、



「欢迎回家……」



飘忽……



脱鞋子的母亲身后。



正在关上的大门外面,站着一个红色的人。



………………



房间窗外站着红色人影。



红色人影轮廓不断扭曲着,看着这边……



看着在散乱着破写生纸的房间里,坐着一动不动的启。



它暴露着飘忽涣散不定型,让人无从摹写的身影,直勾勾地凝视着启。



………………



母亲最终还是开始察觉到启越来越憔悴。



「启,你有什么心事吗?」



「没有,我没事」



这样的对话发生过好多次。



母亲一方面一直以来对启寄予厚赖,一方面不太确定该以怎样的距离对待正在成长的儿子,另外本人也很忙,所以没有进一步踏进启的空间。启也知道会是这样,但他觉得这不是长久之计,早晚还是要被追问。



(赶紧……必须赶紧画出来才行……!)



他感到焦虑。



第七次、第八次的『委员工作』中,他还是没能画出来。大家最开始还对启的画感到震惊,充满期待和羡慕,但因为后来完全没有进展,也纷纷感到失望,失去了兴趣。启在平时根本不会去在意这种事,但唯独这个时候却压迫着启的精神。



启出于种种理由,选择了以绘画进行『记录』。



这个选择,与启的本性密不可分。



启的生活已经容不下继续『委员工作』的活动。



然后『红衣男孩』对日常生活侵蚀的速度之快,启在这一期的七名『放学后委员』之中最为突出。



大家都没有这么频繁地遭到『无名不思议』入侵。



而且,还有另一个理由。



「对『无名不思议』进行『记录』就是一场胆量较量〈Chicken Race〉。越深入越理解就越接近那些家伙的心脏,但同时也在他们嘴里探得越深」



『太郎同学』打了个这样的比方来描述情况。



启已经深入『红衣男孩』。但把这当做一次纯粹的作画,不顾一切深入题材属于理所当然。



更何况,它还和启固有的个性密不可分。



启很小的时候就喜欢画画了,当时有些东西他画得最多。



死。



怪物。



以及——父亲。



画那些并不是因为喜欢,而是恰恰想法。他从很小的时候就有着奇怪的执着,那就是执拗地去画自己厌恶的东西与恐惧的东西。



据说有种心理作用,经历过战争和灾害的孩子更会去画那些东西。



人类拥有着以这种方式帮助自己客服心灵创伤的本能。启的情况毫无疑问就属于这种。



启怀着绘画天赋降生在世,饱经虐待的生活又让他进一步显现那份才能。启喜欢画画,也想画好,想把画画得漂亮的进取心。但是,让他真正注入灵魂去画的东西不在那里。他会倾注灵魂,倾注情感的东西,就只有带着恐惧、痛苦、悲伤、愤怒、蛮不讲理的东西。



启为了克服而画。



他要细致入微地把自己的地狱复写在纸面上。



启喜欢奥迪隆·雷东。那是位用木炭描绘黑暗与怪物的画家。



据说,雷东所创作的就是自己内心之中的黑暗,是孤独、臆想和恐惧、启总是怀着深深的共鸣,用羡慕的目光看着那种直接将内心摹写在纸上的画作,看着境界超出自己所能的画作。



和母亲开始单亲生活之后,启画过一幅从未给人看过,他最为倾注灵魂的画作。



它画的是一栋虽然气派,但平淡无奇的住房。只不过,它的笔触与色彩能让你仔细看着它时渐渐陷入不安。画上房子的名牌部分被涂掉了。



在涂掉之前,上面写着母亲和启抛弃的姓氏。



『八纯』



那是父亲的姓。启倾注情感,将门柱上刻有那个姓氏,自己过去住过的家完完全全画在纸上,然后把画放进再也不打开的写生簿中。



启自从画了它之后,就再也不曾向画中注入情感。



这是因为,已经不需要了。而现在,启再一次着手创作那样的画。



启会通过作画,迈入地狱。



在环境的作用下,他已与生俱来的才华弄得如此扭曲。



那样的启面对『红衣男孩』,转瞬之间掉进了地狱。在这片血红血红的地狱中,双方要相互争夺已然暴露在外的灵魂,要么启把『红衣男孩』彻底画出来,要么自己丧失神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启还要在大家面前,以及在目前面前装作平静。



启不以软弱的模样示人,早已习惯掩饰。他不被任何人察觉到,不让任何人察觉到,已经深入『无名不思议』的腹中。



『记录』——绘画进程的停滞令他处境雪上加霜。



没过多久,惺隐隐约约察觉到了这个情况,提醒了启,但那个时候为时已晚。



启已经听不进别人的话,而且此时如若停下手中的笔,松懈下来的心定然瞬间会被侵蚀。他已经进入了这样的阶段。



不画就要死。



这是灵魂的厮杀。



但是,启在这场厮杀中正逐渐落败。



启不是自己所崇拜的雷东,他只能画出眼睛看到的东西,那种明明看着却又看不清的东西,他从没画出来过。



「……那我去去就来」



第九次『放学后委员活动』。



『委员』负责的地点各不相同,不在一起。启身为其中一人,活动前会议一结束,他马上一脸疲倦地离开了『打不开的房间』。



他比其他『委员』更有模范风范,既冷静又积极。



『工作』有些停滞而苦恼,认真却得不到回报。



他表现出这样一位『委员』的形象,不让任何人察觉到他内侧血红血红的空洞,今天依然走向了屋顶。



「…………」



一个少女。



默默注视着他的情况。







启再次站在了屋顶上。



他带着两册写生簿。一册是原来那册写生簿,画好的全被撕了下来,几乎已经没有内容;一册是用来习作的写生簿,撕下来的那些被夹了进去,现在变得鼓鼓。启夹着那样的两册写生簿,站到照亮入口的灯光之中,没有像平时那样放下帆布包,只是一声不吭地面对『红衣男孩』。



飘忽……



黑暗中,雾一样的红色人影依旧飘忽不定地蠢动着。



那东西释放着令见者战栗的阴森气场,依然站在那里。『那东西』的姿态和形状每一刻都在扭曲,不论如何都无法捕捉到它的身形,没有办法把它画下来。它沉浸在凝重空虚的黑暗中,以那无垠的黑暗为背景,就像从出了故障而闪烁不断的屏幕影像中走出来的小孩子。



「…………」



不论怎样观察,不论观察多少遍。



它一直是一个样子,一点没变,同时每一瞬间都不相同,时刻都不一样。



启将这些以文字描述写在『日志』上。



『距上次变化』无。



他只能这么写。但启其实一直都很清楚,那肯定错了。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嘀咕出来。



红色人影犹如昏暗的烛火,不变地晃动着。



人影当然不会回答。启非常清楚。这只是去证实一样。启向前迈出一步。满是沙粒的混凝土地面发出喳哩的声音。



仅仅只是一步。



但这一步,是启面迄今为止面对『红衣男孩』从未迈出过的一步,是从入口灯光照亮的半圆形空间,迈向外面的一步。



这么做显然很危险,也很可怕,所以他迄今为止从来没这么做过。因为实在太危险,他从未下定决心闯进那种不知底细的东西所在的空间。



但他已经决定了,现在就要踏进去。



他离开了光明,走向『红衣男孩』真正所在的黑暗。



他要站在同一个地方,要自己踏进去。这的『红衣男孩』一次也不曾进到亮光之中。想到这里会发现,这么做明显属于自杀行为,但他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因为他觉得,不这么做的话——就看不到。







「…………」



启伸出双手,用大拇指和食指摆出一个长方形的框,将『红衣男孩』纳入框中。



夹在腋下的写生簿掉在地上,承受不住落地的冲击与自身的厚度散开来。夹在里面的大量描绘『红衣男孩』的习作乱七八糟散落出来,被屋顶的风吹飞。



启看也不看飞舞的那些习作,继续上前。



他逐渐靠近,靠近『红衣男孩』,为了实实在在地捕捉到它的身影。



喳哩



喳哩



脚下的声音,与自己发出的,听起来大得不正常的呼吸声混在一起。



随着朝纳入四方框中的『红衣男孩』一步一步靠近,启也在渐渐靠近黑暗之墙,那庞大的漆黑气息化作冰冷的重压,进一步压迫他的心和身体。



「………………!」



呼……呼……自己模糊的呼吸声传在脑子里响着,让他特别烦。



身体、肺,都在害怕。就算这样,他依然保持将红色影子纳入方框之中,继续前进。



方框,纳入了红色影子的头部。



对着不断激烈扭曲着、抖动着的『红衣男孩』的头部,调整构图。



「……我早就注意到了」



然后,启顶着紧张的呼吸,低沉、小声地说道。



「我————还没看过你的“脸”」



没有看到。还不够。什么都不够。要把它画出来,还需要它的形状、深度、轮廓、质感、阴影,这一切都不够。



看不到,不充分,画不出来。



启一直苦恼不已,但在地狱般的煎熬之中终于找到了尽头。



他发现了要把这个『红衣男孩』描绘出来,最最欠缺的东西是什么。



那就是“脸”。



他注意到了。为了描绘这个“人物”所最最欠缺的————最最必须看清楚的,就是脸。



「……喂」



启,朝人影问过去。



呼吸被强烈的紧张感箍得紧紧,但还是非问不可。启已经走投无路。



他被眼前的存在逼到走投无路,同时也被迫奋起反抗。



走投无路,危机,恐惧。还有被迫奋起反抗,对蛮不讲理发起的抵抗,凭着身为画手的意志与执着。



启的一切,全在这里。



他被所有一切逼迫着,呼吸已经像是喘息,意识随时消失都不足为奇,但就算这样,他还是问了过去



「你是,什么东西?」



他问了。



然后。



「不————不对。你是“谁”?」



他一边问一边走近。



靠近。一步……然后又一步。



喳哩、喳哩



启继续靠近,但纳入方框之中的红人影,大小和构图并没有随着靠近的脚步发生任何变化。



他依然飘忽不定地扭曲着,涣散着,就像海市蜃楼一样,怎么样靠近都没有缩短距离。



启向他逼近,张大双眼,连眨眼都忘记了,极度害怕着把他看丢。感觉一不留神的瞬间就会消失,启在这种感觉的驱策之下目不转睛,逼近黑暗之中他。



能够听到的,只有自己的声音。



只有自己呼吸的声音,和脚步声。



喳哩、喳哩



启就像把弓弦拉满一样,绷紧全身的神经和感觉,紧紧盯着光线已经找不到的黑暗之中,对方框中的红色人影紧追不放。眼前完全被黑暗所包裹,已经连位置都无法分辨。同时,黑暗的恐怖开始从外侧渐渐入侵灵魂,削磨他的心。



猛然间,浑身上下冒出冰冷的汗水。



肺和心脏被勒紧,呼吸越来越浅,脉动越来越大。



比着框的手颤抖起来,意识和腿都快要萎靡。他被困在不管怎样往前走都前进不了,如同噩梦般的感觉之中,焦虑与恐惧在心头膨胀。



承受着这一切————



「……!」



喳哩



要继续前进。



他很清楚,不前进就要丧失理智。



要逼近红色人影,抓住他,捕捉到他的身影,看清他的脸。



所以要前进,启已经只剩前进一个选择。启在黑暗中前进,继续逼近,眼睛只管紧盯着方框之中,其他都别管,驱策马上快要僵直的腿只管向前,向前,专心致志继续向前。



喳哩



喳哩



睁大的双眼,粗乱的呼吸。



紧盯的人影,只管向前的脚。



喳哩……



喳哩……



喳哩……



脚步声。黑暗。



风,焦躁,急切。



被怎样都缩短不了的海市蜃楼拉扯着着,脚步渐渐变大,变快,而此时对黑暗恐惧之心仍在继续膨胀,终于快要溃决,从内心满溢而出——————



「……!!」



他准备开始奔跑。



他已经那么做了。



但刚奔出第一步,地没了。



「!?」



踩穿了。不对,是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启一直只盯着手指比出的框,以及框中的『红衣男孩』,此时才发觉自己已经把脚踩出了屋顶边缘。



瞬间……



「————停下!」



女孩的声音。坠落。冲击。



天旋地转。在踩向屋顶外面的那一刻,启背着的帆布包被奋力往后拉,在踩空的同时倒向后方,屁股着地重重摔在地上。



「哇!?」



先是强烈撞击带来的疼痛,摔倒的感觉,同时脚被摔向半空。启腰部重重砸在混凝土地面上,虽然感到很痛,但紧接着发觉一件事。自己的下半身竟从校舍屋顶边缘伸了出去,吊在空无一物的半空中。



「…………………………!?」



启霎时面无血色,什么都还没弄明白,总之拼命两手乱挥,全力抓住摸到的防护网。他手开始发抖,好不容易弄明白自己的情况。



启,人在防护网的破洞。



他不知不觉间,正要钻过第一天看到的那个防护网破洞跳下去————快要掉下去的千钧一发之际,身上的帆布包被扯住,这才勉强捡回一条命,结果人挂在了屋顶边上。



不寒而栗



全身寒毛倒竖,紧接着,大量的汗水喷涌出来。



心脏发出扑通扑通的声音,大脑、全身以及灵魂需求着氧气,全力喘息起来。



他一边喘气般急促呼吸,一边抬起头,结果对上了眼。出现在那里的,是扔掉了扫帚,用贴满创可贴的双手抓着启的帆布包艰难把启拖回来的,挂着跟启同样的拼命表情的,菊的脸、



「…………!!」



「幸好……!!」



菊神色迫切,张大眼睛俯视着启,但和启目光对上之后马上松了口气,失去力气原地瘫坐下去。二人一样浑身冷汗。启拼命向还在颤抖,无法完全自如的身体里注入力量,爬一样把自己拖到屋顶上安全的位置。



「谢、谢谢你,得救了……!」



启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总之先对菊说道



「但是,为什么……」



「绪方同学不放心二森同学,让我盯一下」



菊答道。她的声音在颤抖。



「然后就发现你样子不对劲……幸好赶上了……」



刚才真的很危险。菊现在瘫软着,动弹不得的样子。启也僵在了爬的姿势无法动弹。二人一时间就在粗糙的混凝土地面上吹着屋顶的风,继续喘着粗气。



最后



「……可恶」



稍微平静下来的时候,启咒骂着站了起来。



然后他抿着嘴,板着脸,向依然瘫软的菊伸出手,抓住她还在颤抖的手拉她站起来,接着向防护网的破洞,以及洞口外虚无的半空看去。



「到头来还是没看到,就只是被他给骗了」



然后,启不甘心地说道。防护网的那边没有人影。那么自己刚才还盯着的又是什么呢。本来应该这一路一直逼近的『红衣男孩』,现在却像原来一样站在屋顶黑暗中的正中心,继续不断扭曲。



「还是不行吗……」



启看着『红衣男孩』,咬牙切齿。



「看不到。看不到就……画不出来」



「……那个」



这个时候,在启身旁害怕地跟启一起看着『红衣男孩』的菊,听到了启的这声嘀咕,向启看去。



「之前一起用『狐之窗』看到过……试试说不定能看到」



菊这样说道。



「什么?」



启不假思索反问过去。



「那个,上次二森同学通过一起摆出的『狐之窗』看到了,所以……『狐之窗』能看破那些东西……虽然不是一定能看破……但可以试试吧」



菊一边吞吞吐吐地解释,一边拿起启的双手,转向能看到『红衣男孩』的方向。



然后



「作窗试试……」



「这样?」



启用手指比出一个框。



菊把自己满是创可贴的手扣在框上。



然后,启就像之前多次尝试过的那样,透过框向『红衣男孩』看去,结果————



在那里的,是启。



从头到鞋子全身沾满血的启自己站在那里,笑着。



一下子全都明白了。



启完全理解这个『红衣男孩』到底是什么东西了。



「…………………………!!」



启僵住不动。



他解开了『狐之窗』。



菊看到那个非同寻常的模样,神色变得不安。启豪不避讳她的目光,眼睛继续直直盯着『红衣男孩』,从口袋里抽出调色刀————



扎进自己手心。



噫——喉咙里发出屏息声。



接着,尖叫声响彻屋顶的黑暗。



…………………………



………………







「原来是『二重身〈ドッペルゲンガー〉』啊」



『太郎同学』用既非讥讽也非钦佩的口吻说道



「看到另一个自己就会死的『二重身』。『红衣男孩』也是看到就会死,结果确实一样呢。既然这样,把那个『红衣男孩』当做是『二重身』也没有任何毛病。原来如此啊」



『太郎同学』这样讲着,同时看着启的『日志簿』,同时还有写生本中那幅上次看时还未完成的『放学后』的屋顶。



过去未完成的画作中央,现在画上了『红衣男孩』。



上面是仿佛走在血雨之中,从头到脚被血染得鲜红的,二森启自己的身影。



话中的启,手里拿着调色刀。



然后,他将两手握着的调色刀举至胸前,然后在难以言喻飘忽不定的感情作用下,脸上露出异样笑容,把刀尖刺进自己脖子。



「…………」



启听着评论,现在人站在『打不开的房间』里。



他左手绑着医用胶布,手心贴着纱布。启用调色刀扎破了自己的手,而这个样子是用惺以防万一带进来的用品对伤口进行紧急处理的结果。



当时,启使用了自己左手流出的血。



那不是自残行为。至少在启的认识中,那是为了获取绘画材料,完成这幅画不可或缺的材料。他把自己的血用在了『太郎同学』正在看的那幅画上,用作颜料画出了站在中央的启从扎进自己喉咙的调色刀上流出的血。



启完全明白过来。



得知那个『红衣男孩』的脸就是自己的瞬间,也就是察觉到企图杀死自己的东西就是自己的瞬间,他就明白过来了。



没有错。确实启心底里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自己去死。



虽然迄今为止想法都不鲜明,但他早就意识到了。他一直觉得,只要自己不在了,母亲应该能活得更加幸福。



母亲离婚也是因自己而起。



都怪自己——这个想法一直在潜意识的底层暗暗燃烧。



要是没生下来该多好——这也是那位父亲对启说够好几次的话。



『要是你没生下来该多好』——正因如此,启否定它,一直把它压在心底,但它确确实实变成了诅咒,一直从潜意识中腐蚀启内心的根。



那个『红衣男孩』,就是选择死亡的启的形象。



所以,死亡的影子在启潜意识中考虑死亡的地方显现了身影。



显现在寻死的地方。显现在考虑去死的空隙中。



还有——显现在在母亲所在的地方。



看到就会死的『红衣男孩』出现在那种地方属于理所当然。



他理解了。理解,并且画了出来。



当他画作完成的瞬间,站在屋顶上的『红衣男孩』消失了。



但是,启依然留在『放学后』。『红衣男孩』的气息也并没有彻彻底底从屋顶上消失。



大概还是有些不够吧。



还差一点。但他有种感觉,那个“还差一点”必定无法填补。



不,要说『必定』或许有些过了,但那个“还差一点”肯定一辈子都会死死缠着自己。启觉得,自己要花上漫长的时间才能将它填补起来。



然后,当启遇到什么事情的时候,『红衣男孩』还会再次出现。



然后他一定会引诱自己。



去往那个地方。



去往防护网破了洞的,屋顶上。



「…………」



无关乎启复杂的内心活动,得到了本届『放学后委员活动』开始后的第一份捷报,『打不开的房间』充满安心与羡慕相交融的气氛。



「根据相关书籍的描述,在台湾那边好像穿红衣服的死灵特别危险」



出乎意料的是,连『太郎同学』也心情不错,一边在空中转着笔,一边向启讲出他渊博的知识。



「有种鬼怪叫做『缢鬼』,是让人相继自杀的死灵。那玩意极度危险,被人们深深恐惧,有说法那玩意也是“红色”。没准『红衣男孩』也可能起源于此呢」



他说着,在簿子上做了许多记录后,以一丝不苟的动作合上了启的写生本,连记录簿一起交给了近处的惺。



惺接过写生本和簿子,向启露出一个微笑。



然后,惺没有接到任何指示却心领神会一般,将簿子和写生本分门别类放进柜子一角。



「没想到这么快就能让『无名不思议』沉寂化啊……」



『太郎同学』感慨地说道。



「这个情况前所未见,也许可以堪称一次壮举。我之前就隐约有这种感觉,但还是没想到你又如此级别的绘画造诣,而且还能将它作为无与伦比的优势发挥出来。真是太令人羡慕了」



羡慕。大家都羡慕地看着启。



这是希望,也是羡慕。在这异常的『委员工作』中好好干出成果,带来了希望。干出这个成果的启,有希望最先提前解脱,这让大家投来的羡慕。尽管并不十分明朗,但自从『委员工作』开始后,现在是最为光明,最为积极的气氛。



在这样的气氛中,惺插了句嘴。



「也不全是好事啊,真是千钧一发呀,启」



他伤脑筋地叮嘱道。



「你为了画『无名不思议』,结果转眼功夫就不顾一切一头扎进去,遭受侵蚀的速度快得惊人啊。我虽然担心你,也在盯着你,但那速度快到已经快到通常的担心根本反应不过来的速度。要不是堂岛同学注意到,你现在就已经没命了」



「…………」



大家看着启,脸上显得有些尴尬,但『太郎同学』把手交扣在脑袋后面,深深地靠在椅背上,说



「结果好不就行了」



「老师……」



惺露出为难的脸色。



「结果好,就可以」



『太郎同学』又说了一遍,转头看向启。



「喂,你知道吗?像你我这样有能力的家伙,就容易被命运戏弄」



启时隔已久地看到了『太郎同学』的脸。



「千万小心,别让自己弄成我这幅德行」



『太郎同学』在腿上拍了下。



启头一次看到『太郎同学』笑着的样子。







这一天,一缕曙光照进『放学后』。



这份曙光给所有人带来希望,这个『放学后』不是让人束手无策的地狱。



大家都知道了活路的存在。



然后,就在这一天。



见上真绚,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