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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圆镜(1 / 2)





  两日前,广厦,华音寺山门前。

  “我要见渡情大师。”文如讳焦急道,“卫公子和岑大夫都去了哪里?天字号呢?我只走了一会,他们就都不见了,请帮我传话给渡情大师,他一定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门口的小沙弥摇头道:“大师闭关,为闭门弟子卫公子祈福,近日不见人。”

  祈福?难道是又消失了?文如讳心急如焚。

  “谁来也不见吗?”

  文如讳在门口走来走去,想着能请谁来借一个面子。

  “倒也不是,”小沙弥偷笑,“只是尤其强调了,不见文先生。”

  文如讳站定道:“劳你进去帮我问一趟,如果我出一副字呢?”

  小沙弥进山去,没一会出来了,回道:“方丈要一副字画。”

  文如讳在原地做了个深呼吸:“可以,你快去请他。”

  小沙弥摇头:“方丈特意说了,要见到画才肯出关。”

  文如讳取下峥嵘,正要从袖中翻画轴,小沙弥又打断她:“先生请随我来。方丈特意指了一处地方,让您把画,画在壁上。”

  文如讳只好跟上,补充道:“画壁不画龙,画龙不点睛,我的规矩,大师应该知道吧?”

  “知道,”小沙弥将她带去了希音寺后山,“方丈说了,想画什么都随您,只有画在哪里,由他来定。”

  文如讳被带到了思过崖边。

  “就是这了。”

  此时,明镜山中。

  “你恨吗?”

  “连彩蝶”问道:“这些年,你是不是浑浑噩噩、得过且过,却找不到一个能恨的人?”

  岑雪枝深知,魏影从真正该恨的那个人,只能是魏影从自己——可是怯懦如他,根本不肯承认全家的死其实是他自己犯下的错误。

  连彩蝶说的是对的,魏家不可能忍受失去魏影从这件事。

  只要稍加思考,魏影从就该知道,魏家哪怕把全家都填进去,也一定会救他。

  魏影从原本并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人,不能平静地接受这个结果,甚至恰恰相反,他博爱、仁慈,平等地救济妖族与魔修,主动为沙洲百姓铲除魔兽。

  这是他白露楼步入癫狂之前,岑雪枝亲耳听过的心声,也是连吞曾说的。

  可这样的魏影从,却在常家的地窖里说:“陌生人终究是陌生人,真正到了我自己生死存亡的关头,他们便只会站在焚炉边上隔岸观火罢了!”

  岑雪枝认为,这些年里,即使他杀死了再多的人,一颗心也从未彻底麻木过,仍然会为那小妖修的死而大发雷霆,说明他还记挂着当年焚炉底下的那一幕:

  最在乎的人皆因他而死。

  这是他命里挥之不去的劫,无法逃离的真相。

  所以他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是因为怨恨。

  从前有多爱世人,如今就有多恨世人。

  而这份恨意——岑雪枝在赌——可以被转移到其他人身上。

  那日常家地窖中,喝醉的魏影从如同个孩子一样,为全家的死大哭,口称自己“若没有愧,还是人吗?”,确实令岑雪枝有过片刻的动容。

  所以他说:“你面前的这个妖修、巴蛇、你,还有魏家上下几百口人命,都只是被利用的棋子而已——

  “因为明镜散人想要制造明烛。”

  魏影从定定地看着“连彩蝶”手中的画轴。

  “明烛幽荧,两仪二圣,”魏影从走近,捏起那张纸,“有点印象。老太婆要这个做什么?说清楚。”

  他竟然这样称呼明镜散人!魏影从向岑雪枝走去的步伐让卫箴倒吸一口凉气,却让岑雪枝松了口气:

  只要魏影从对明镜散人并无情谊,计划就成功了一半。

  “两仪二圣,相克相生,意味着修仙与修魔互相制衡,由明镜分开,构成整个大陆。”

  “连彩蝶”用手指在黑色圆圈中画了一条波浪线,整个圆被分成了一个太极阴阳图。

  “可广厦作为阳鱼的黑色鱼眼,现在却没有一丝一毫的魔气,魔修们全部围绕焚炉修炼,导致整片大陆仙魔难分,阴阳失衡,所以纵使达到化神期大成,度过天劫,也无法飞升。”

  “哼,”魏影从嗤之以鼻,“无稽之谈。”

  魏影从的影子如火蛇一般窜上画轴,一口将画轴吞下。

  “这种瞎话谁不会说,拿一张画就敢叫做物证?”

  “连彩蝶”松开拿着画卷的手,躲开了黑影,见魏影从没有再动黑影,便知道他心中动摇了,继续追问。

  “你就没有疑问吗?为什么当初明镜散人坚持带我们去焚炉除魔?又为什么……不肯第一时间出手救你?”

  魏影从一拳砸在镜子上,怒道:“你!你一样没有出手救我,又和她有什么不同?还妄图利用我去杀她,呵,我早晚有一天会同你们所有人清算一切,一个都跑不了!”

  “我们跑不了,但她可是要飞升了。”“连彩蝶”冷笑道,“如今红尘中只有你和她两个化神修士,你不动手,就没有人能杀她了。”

  魏影从低头看着他的眼睛:“你和她有什么仇恨?”

  “我和她的仇,当然比不上你和她的仇深,所以我自己的命最大,为了保险起见,特地同天外天偷来了这个东西,专门用来对付她。”

  “连彩蝶”取出一个小小的红色丝线编成的绣球。

  “!”魏影从瞬间反应过来,“原来是天外天的东西!怪不得当年在白露楼里连我都没能将它打破。”

  岑雪枝的不解缘只有一个用来保命的阵法,用过就没了,但他此时尽管说谎也不怕被拆穿,因为方漱就在镜子后面。

  方漱是天外天最强的人,自然随时能为岑雪枝提供风墙做屏障。

  “你若想杀她,现在便是最好的机会。”

  “连彩蝶”说完,静静地等着魏影从的回答。

  魏影从很可能与明镜散人有仇,这一点其实根本不需要证明,只从当初焚炉的惨剧就能推测出来。

  而作为一个杀人如麻的魔头,魏影从认为天下人负他,连无辜的人都不放过,自然也不可能想要放过自己的仇人。

  所以魏影从真正需要的,其实也不是什么证据。

  而是能杀死明镜散人的把握。

  “所以你才敢回来?”

  魏影从转身,背对“连彩蝶”,走了几步,一挥手,一道黑影直冲“连彩蝶”的头颅冲去,化作一张巨口。

  卫箴在镜子后听到声音,立刻扬起锁链,却被无名与灵通君一左一右,齐齐按住。

  方漱右手平抬,在空中做了一个“抓取”的动作,手背青筋凸显。

  镜子前,“连彩蝶”挥开红色绣球,红线变成了一道道空气之墙的钢筋,笼罩着方漱的风墙,死死挡住了黑影的獠牙。

  “走吧,算你命大。”魏影从收手,道,“随我去向散人请罪。”

  “连彩蝶”勾起唇角,跟在魏影从身后,随他继续向前走去。

  无名打头,带着卫箴、灵通君与方漱继续跟在后面,路过那具躺在地上的女尸。

  卫箴毫无心理准备,又是差点想要干呕,所幸控制住了——

  因为这具尸体,下半身是鱼尾。

  是个死后化了原形的泉客。

  卫箴自己会做饭,经常收拾活鱼炖汤,所以反应就比之前轻了不少,而且女尸的脸被白衣盖着,明显是在魏影从刚发现她死时,将她的白衣掀了上去,检查她腹部是不是被掏了丹。

  此后,魏影从大概就再也没有碰过这个尸体。

  明镜山里鲜有活物,连蛆虫都生存不下去,只有偶然的清风往来,所以这尸体也没有腐得多么令人恶心,能将她无人照顾的凄凉景象看个清楚。

  大概是魏影从自她死了,就一直站在这里,思考人生吧?卫箴想,这个妖怪也是可怜,魏影从虽然救了她,却对她毫无感情到这个地步,连碰都不肯碰一下,可能心里也在矛盾地埋冤她,连累了自己家人。

  走了没多久,无名抬手,让众人停下。

  “连彩蝶”与他们隔着一面镜子,道:“先生,我回来邀功。”

  身为弟子,称明镜散人一声先生,才是正常的,只有魏影从这种恃宠而骄的,才能直呼她散人名号。

  “邀功?”一个尖细女声道,“你杀了影从的身边人,有什么脸面回来邀功?”

  “连彩蝶”沉默不语,打量着明镜散人。

  一般修仙者多少都会有一星半点的仙人之姿,明镜散人却身材矮小,容貌普通,正坐在明镜上,仿佛一个被谁遗失在天地间的普通人,是个丢进人堆里也难被发现的中年女子,也不知经历了什么风霜雨雪,在消散了青春时的清丽容颜之后才结的丹,只剩下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还留存几分修仙者的特点。

  千年以来,红尘中第一位化神修士,竟然是这般模样,令岑雪枝十分吃惊。

  但随即岑雪枝便想到:连吞是神兽,南门雪又已隐居,都不算在红尘之内,那么这千年来第一位达到化神实力的,其实是巴陵之蛇,而第三位化神的则是魔修魏影从,看来实力与人的本性真是绝无半点关系。

  魏影从抛着手中的秤杆,替连彩蝶回答道:“散人,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我不是都说过了吗,你还提那死人做什么?”

  他说完,明镜散人诧异地看着他,却没有反驳。

  “况且……”魏影从露出一抹坏笑,又道,“你当初在焚炉杀了我全家,我也没说什么啊。”

  明镜散人闻言,立刻起身。

  她身前长起一排无根的树木,遮挡住了魏影从和“连彩蝶”的视线,但“连彩蝶”当然比她动作更快——

  方漱暗中出手了。

  红线早就似是而非地绕着风墙,堵住了明镜散人想要逃走的路口。

  “儿啊!”明镜散人凄厉地喊了一声,“你可不要听信连彩蝶那奸人的鬼话!他杀了你的人,却妄图来诬陷我!”

  魏影从叹了口气,用秤杆敲了敲年前的“木门”,用闲话家常的语气劝道:“你也太大惊小怪了吧?这件事我当年就知道了,这些年我可曾怪过你?”

  明镜散人仍在风墙与木墙之间痛哭,因为不知那红线与风墙是什么东西,不敢靠近,只好紧贴着明镜,边哭边说:“我爱你如爱我亲子,怎么肯做那丧尽天良之事?当年我就给你解释过,不是我不肯下焚炉救你,是我也有一火灵根,怕给那黑蛇火上浇油啊!儿在蛇口中,我这个做母亲的疼在心里,纵是千刀万剐也难敌这苦,怎么会害你!”

  魏影从轻笑一声:“我知道啦,你说多少遍了,我听都听烦了。”

  明镜散人抽噎着问:“那红线是什么?我怎么走不开?”

  “你走去哪里?”魏影从角色是阴沉的,语气却是轻快的,“连彩蝶偷得了这个天外天的宝贝,回来跟你邀功,我就来替他跟你说个情。他杀个小泉客而已,和杀条鱼有什么区别?我早就不在乎了,也没什么可责难他的,让他重回明镜山吧。”

  明镜散人静了片刻,不哭了,还去摸了摸那风墙上的红线,天真地问道:“真的吗?”

  “早就跟你说了,”魏影从用一副无奈又纵容的态度答,“不管你做什么,都是为了我好,我又怎么会怪你?你不过是当初杀了几个魏家的人而已,和现在杀那些沙洲的老百姓有什么区别?你要一定让我怪你,那我只好怪你当初太浪费,没把魏家那些人也都练成丹药,给我吃了,不然我早不就化神了,还用等到现在?”

  明镜散人撤了那木墙,眼神诚挚,闪烁着光芒,看着魏影从问:“你当真不怪我?”

  魏影从笑着上前一步,明镜散人全身颤抖了一下,退了半步。

  “哎……”魏影从摇头,突然撒娇地喊了一声,“娘!”

  明镜散人停住脚步,迎着魏影从大步走去,激动地将他抱住,流泪道:“我儿终于长大了,明白了为娘的一片苦心!”

  魏影从敷衍地笑着,拍了拍她的后背,右手从她的肩膀处滑落到了背心下一寸的位置,毫无阻碍地将一整只手掏了进去。

  “……”

  明镜散人双眼睁大,痛得一声都没有叫出声来,就全身僵直着向一侧倒去。

  魏影从嘲讽地笑道:“呵,我还以为你多难对付,需要连彩蝶来帮我杀你,结果也太不禁骗了吧!散人,你今年多大年纪了,怎么还会中这种小儿科的把戏?”

  明镜散人躺在地上,转动眼珠,双眼茫然地看着他,仍然不肯相信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哈哈哈,”魏影从轻蔑地俯视着她,道,“我娘是个风尘女子,早在生下我的时候就被我爹去母留子,杀死在钩栏院里了,你算哪颗葱?我叫一声‘娘’,你就敢答应?”

  魏影从惦着秤杆,左手背在身后,走了两步,又道:“知道你丧子之痛若癫若狂,却没想到竟然到了这个地步,还敢跟你爷爷我攀亲戚,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我娘是绝顶美人,才生得出我这样的模样来;我爹纵是有千般不对、万般不是,也不惜牺牲自己性命,从蛇口中捞我出来。你呢?”

  魏影从冷冷地看着她,又说:“你还记不记得,当初段倡焱在你身前磕了三个响头,声泪俱下,恳求你不要去焚炉送命,你是怎么说的?你说他若敢不从,就将他逐出师门,若敢离去,就当即清理门户!他诚心奉你为恩师,你却防他如防贼,连寻踪术都不曾传他,话里话外都只给他留了一个死字,待他侥幸逃脱后,你看他还肯再叫你一声师傅吗?可怜,可悲!

  “但他终究是逃了,我却没能逃脱……我呢?呵呵……我当你有大神通,又视我如己出,对你满心信任,听你怂恿直下蛇坑,可在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却作壁上观,看着我魏家上百人身死魂灭,尽填蛇口!

  “你敢称是我娘?敢称是我老师?我呸!你连文如讳那个伪君子都不如,就是个蛇蝎心肠、泯灭人伦、所以现在才无一人在你身旁诚心待你的老不死!”

  明镜散人的双唇似乎将要合上,说一个“不”字,但血已经快流尽了。

  她死了。

  一位化神修士,就这么不声不响的死了,连岑雪枝都惊得目瞪口呆。

  明镜散人以一己之力害死了魏家几百人,恐怕开一世堂也是为了这个目的,计划不可谓不周全。

  可如此一个心肠歹毒、精于算计的人,却毫无防备地将魏影从一个外人当亲生子看待,乃至死在他手中,到底是对魏影从有多深的信任,才会在他面前如此矇昧?

  岑雪枝此时已经悄悄挪到了镜子旁边,正要躲到镜后,就见魏影从回头,冷冷道:“你以为你利用完我了,就能跑得了吗?

  “我这人从不赊账,现在来就跟你算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