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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做戏(1 / 2)


霍明锦大马金刀坐于窗前, 搭在扶手上的右手骨节分明,腕上绑了鹿皮臂鞲, 手指微曲,按在长剑剑柄上, 似乎随时准备和人交手。他面色平静,眼眸低垂, 凝望楼下拥挤的人群,下巴颊边一层淡青胡茬。

锦衣卫弯腰凑到他身后,附耳说了一句话。

傅云英站在圈椅后面, 还没整理好思绪, 就见霍明锦听完属下的禀报后, 蓦地转过脸。

冷厉的目光像刀尖一样飞快刮过她的脸,给人强烈的压迫感。

她怔了片刻,对上霍明锦冰冷的视线, 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离得这么近, 能看到他眉宇间带了几分倦色,眼神阴鸷而空洞,仿佛隐于云端俯瞰尘世的神祗,高贵冷漠, 没有任何感情。

“带他去间壁。”

霍明锦起身,淡淡道。

傅云英松了口气, 能避开崔南轩当然最好。

她跟着锦衣卫转了个身, 刚走出两步, 身后响起一道熟悉的温和嗓音, “云哥,过来。”

是崔南轩。

傅云英眉尖微蹙。

这时候开口叫她,崔南轩一定是故意的。

霍明锦刚起身,听到崔南轩叫住傅云英,语气还十分亲近,眉头皱了一下,扫一眼神色为难的傅云英,“走。”

完全不将崔南轩的突然插话放在眼里。

房间里的官员们面面相觑。

知府范维屏眼珠转了转,不知道该不该出面打圆场。

傅云英垂下眼眸,拱手向崔南轩致意,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包厢。

崔南轩正襟危坐,目送傅云英跟着霍明锦走出去,倒也不生气,回头间,撞上范维屏探询的目光,坦然回望,“此子是江城书院的学生。”

范维屏收回视线,崔南轩于江城书院讲学的事还是他牵的头,遂点头道:“原来是大人的学生。”

心里暗暗腹诽,傅云当着一屋子人的面这么对自己的老师,以后崔大人断然不会给他好脸色看。果然不愧是舅爷爷的学生,脾气这么烈。

如果范维屏能读懂傅云英的心思,他就该明白,她根本不稀罕崔南轩的好脸色。

真的认下崔南轩这个老师,那么在世人眼中傅云这个人定然会被自动划拨到沈党一派,不管崔南轩和沈介溪现在是不是起了隔阂,他们利益一致,属于同一个利益团体。

她宁愿和崔南轩交恶。

可惜她没法改变傅云章的想法。

傅云章表面上温和,实则决断分明,从他平时的口风和他信上写的和沈党清流人物相谈甚欢的内容来看,他不仅喜欢崔南轩的文章,和崔南轩政见相合,还因为同是湖广出身的缘故,和沈党一派更为亲近。

虽然他无意涉足官场,而且帮姚文达传递消息,看似哪边都不偏向,但如果真要他选,他应该会选沈党。

…………

楼下人声鼎沸,嘈杂中仍能清晰听到刽子手磨刀的声音,一下一下,刺耳尖利,十分渗人。

间壁包厢是空的,傅云英低着头,迈进门槛。

里屋一阵窸窸窣窣,听到开门声,随从们钻出藏身的角落,迎上前,“二爷,没有什么异常。”

原来这四五个头戴毡帽、穿圆领中袖罩甲、作随从装扮的男人一直躲在角落处,监视酒肆周围的动静。

傅云英不由庆幸,幸好刚才那封信是叫花子送的。

霍明锦唔了一声,示意随从关上门,“把你听到的复述一遍。”

这话显然是对傅云英说的。

她抬起手,右手手指按住左手袖子,“霍将军……”

房里瞬时静了一静,气氛陡然变得紧张起来。

周围的随从横眉怒目,双手握拳,指骨捏得咯咯作响,怒视着她,嘶声道:“小子!”

她怔了怔,不明白随从们的怒火从何而来,好端端的,怎么就变脸了?

难道是为了“将军”两个字?

属下们动怒,霍明锦却平静如常,脸上没什么表情,摆了摆手。

随从们立刻低头退下。

一个毡帽帽檐压得极低的男人捧着一只竹丝托盘走上前,“大人。”

霍明锦端起青花红彩细瓷杯,掀开杯盖,动作漫不经心,眼睛望着傅云英,等她开口。

“霍大人……”傅云英忖度着改了个称呼,见周围随从安静下来了,心头疑惑,手指摸到藏在袖子里的一封信。

她抬起眼帘,目光不经意落到一双手上,眉头下意识皱了一下,心头泛起一种古怪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

慢慢移开视线,她压下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没有多想,接着道:“小子……”

话还未说完,脑海中遽然闪过一道雪白电光,霎时一片洞明。

她又是一怔,浑身一个激灵。

未出口的话硬生生吞回嗓子里。

霍明锦仍望着她。

傅云英低下头,放开昨晚连夜写好的那封信,垂目道:“小子也不知有没有听错,恍惚听见两个北方口音的人说了些很奇怪的话。”

她随意捏造了几句似是而非的话,无非是一些为定国公一家惨死感到愤愤不平的怨望之语,其中还涉及到沈介溪。

霍明锦听完,不动声色,眼底一抹不易觉察的失望一闪即过,犹如电光朝露。

他扫一眼左右,一名随从走出来,给傅云英使了个眼色,拉她到一旁细细盘问。

她这两夜颠来倒去想过无数遍该怎么应对,字字句句反反复复推敲,自忖没有什么破绽,脸上故意露出惧怕紧张之色,在随从的再三逼问之下,先是从容应答,然后磕磕绊绊起来,仿佛被锦衣卫吓住了,但从头到尾都笃定自己确实听到有人讨论要想办法救徐延宗。

随从问了半天,觉得她没有撒谎,哪有人吃饱了没事干拿这种事骗锦衣卫,而且眼前这个少年谈吐不凡,衣冠整齐,一看就知是个诗书满腹的富贵少爷,不会轻易扯谎骗人玩。

“这是赏你的。”随从回到霍明锦身边复命,说了几句话后,折返回傅云英身边,掏出一枚银锭给她。

傅云英道:“但愿能帮得上大人们。”

推辞了几句,不敢往霍明锦那边看,转身出去了。

她感觉身后有几道目光一直看着自己的背影,放慢脚步,没有回头,一步一步往外走,直到耳畔传来“咔哒”一声,门轻轻扣上,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

少年出去了。

霍明锦枯坐了半晌,手中的茶已经凉透。

旁边戴毡帽的男子佝偻着腰,低声说:“里里外外都查过了,除了几个书生聚在一处痛骂沈阁老和皇上,没有任何异常之处。傅云我没见过,他年纪这么小,又是土生土长的湖广人,一口湖广话说得很地道,不可能是知情人。”

另一人走过来,拱手道:“二爷,傅云说的没错,围观的老百姓中确实有一群北方商人,来武昌府贩货的,他们也确实同情定国公,不过也就是口头上说说,吹吹牛皮而已,不敢闹事。”

也就是说,傅云小题大做了。

但真正小题大做的人,其实是他。徐延宗亲口告诉他,她死了,就死在那年冬天。

明知不可能,但有时候还是忍不住抱着期望,然后一次次被现实打破希望,伤口溃烂再愈合,愈合再溃烂,永远没有结疤的那一天。

霍明锦闭一闭眼睛,茶钟扣回桌上,发出一声钝响。

“不过有一事,小的不知该不该说……”戴毡帽的男子迟疑了一下,吞吞吐吐道。

霍明锦皱眉,“说。”

毡帽男子挠挠脑袋,“傅云是黄州县人没错,他有个妹妹却是从甘州接回来的,现在跟着张道长修道。”

“哪一年接回来的?”

毡帽男子忙将傅家接回傅老大的妻女一事细细说了,“这傅家只有傅云泰是亲生,其他几个少爷都是抱养的。上回在渡口……”

他顿了一下,才接着道,“上回小的差点害死的小姑娘,就是傅云的妹妹,傅家的五小姐,也就是二爷替小的救起来的那个小姑娘。”

霍明锦神情冷淡。

他抬头望一眼窗外的天色,徐徐起身。

“行刑。”

…………

砍头并不好玩,刽子手一刀下去,炸出一蓬鲜血,“咕噜咕噜”,人头跌落高台,滚了好远,直到碰到锦衣卫的皂靴才停下来。

刽子手身经百战,动作利落干净,徐延宗甚至没发出一声惨叫就身首异地,一命呜呼。

围观的人群静了静,妇人们捂着眼睛不敢看,男人们也咽了口口水,这才敢大着胆子吆喝出声。

“真砍了!”

“砍了!砍了!呦,真厉害,说一刀就一刀,比杀猪的手劲大多了!”

兵士抓住人头散乱的头发,提起人头送回高台上,待会儿要送到城门口悬挂起来,示众十日。

酒肆里,赵琪等人掩上窗户,感叹了几句,吩咐伙计烫酒上菜,给年纪最小的几个小少爷压惊。

小少爷们不肯承认自己被吓住了,但焦黄的面色却明明白白道出他们心里的恐惧慌张。年长的几个少爷哈哈大笑,一屋子人追打笑闹,闹成一团。

砍头那一瞬的凝重压抑只持续了几息,人群散去,差役打扫街口,血迹很快被清扫干净,漕粮街重新恢复往日的平静祥和。

傅云英回到包厢,手指按在眉心上。

“云哥,你刚才去哪儿了?”

赵琪递了杯茶给她。

她接过茶杯啜饮一口,“吃了壶酒,有点上头,刚才听别人说了几句大逆不道的话,一时意气,跑到楼上向几位大人告状去了……也不晓得有没有闯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