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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1 / 2)



少校最危险的任务是在作战执行日的前一天。露过脸的我在敌阵周边打转容易露出马脚,只好在「花丸拉面店」等待少校带回捷报。



傍晚,难得换上米黄色连身工作服的少校意气风发地归来:



「简单简单!我都嫌二十五秒太长了呢。你自己看影片吧。」



「我马上看。」



我从少校手上接过SD卡,插进平板电脑播放影片。



画面上出现的是那间Aster tataricus所在的办公大楼的电梯监视录影。由于是直接用数位相机翻录大厅管理处监视萤幕上的画面,画质绝望性地糟,但仍足以看出电梯内的动静。



电梯在一楼开启,有个男性货运员用推车将比他还高的货物送进电梯。电梯门一关就开始上升,约花费二十五秒抵达十二楼。门开以后,货运员就将大货物推了出去。



少校本身连根毛都没被拍到。



「……你真的是在这时候弄的吗?」



不敢相信的我忍不住问。



「我只是打开面板,装个零件再关起来而已。」



我深深叹了口气。只能以神技来形容。少校是趁大货物制造摄影死角时动手脚的,不过那位男货运员丝毫没有不自然的举动,少校也因为个子小,就连可疑的影子都没露出来,堪称完美。



「还有一个,我在楼顶装了条绳子。」



「咦?」



绳子?



「目标房间不是有个大窗户吗?如果能从外面拍摄房间里的状况,就算你战术失败了,也有个保险。」



「这……这个,先等一下。从窗户外面?你是说像清理大楼外壁那样,从屋顶用绳子垂吊下来吗?」



「没错。我从以前就很想当蜘蛛人喔!」



「这……这也太危险了点吧?」



我才以正常人的角度表示一句意见,少校就滔滔不绝地大谈垂降训练有多么严格,自己撑了几个小时,以及自己开发的绳索有多轻多强韧,我只好放弃说服他。



「我知道了,就请你放手去做吧……」



太阳下山后,阿哲学长、宏哥和第四代全都到齐,可以开会了。在那之前,替大家送晚餐来的彩夏无心问了一句:



「藤岛,你春假作业写完了吗?」



「……咦?」



我只能回这么多。我赶紧拿手机查看月历,赫然发现明天就是春假的最后一天。春假作业──我在这档事之前写了一点,之后就连有这种东西存在都忘了。



「你就随它去吧,鸣海。这可是中辍的好机会啊。」



阿哲学长的手拍在我肩上说。



「你交一篇有关诈欺加恐吓加绑架的报告就行了吧?」



少校跟著说起风凉话。



「你怎么还没被退学啊?」



最伤人的就是第四代了,完全不是开玩笑的语气。



「其实我也是爱赶在放假最后一天,一口起赶完的人喔!等明天事情都解决了,我们再一起写吧!」



彩夏说完,用托盘轻轻敲我头一下就回厨房去了。



宏哥浅笑著喃喃说道:



「作业这种东西,叫爱丽丝帮你写不就好了?这次她会欠你一个大人情嘛,写个作业算得了什么?」



我们都自嘲地笑了笑,接著各自端起碗公,大口吸面。



就快结束了。我们要用自己的手夺回我们的日常──有爱丽丝相伴的生活。



五个空碗公叠起来后,最后的作战会议开始了。



「医生今天也来了。」阿哲学长带头报告说:「可是不晓得他去哪一层。医生搭的电梯停在十四楼,不过那可能只是先去和紫苑寺萤一打声招呼。那里十四、十五、十六楼都被Aster tataricus给租下来了,爱丽丝有可能就在这三层里面。但他知道我们正在找爱丽丝,说不定会藏到其他楼层去。」



「要在公司里藏一个女孩子,需要避开所有员工的耳目,难度很高,大概在其他楼层。」宏哥也点头同意。



「只能各派几个人散开来看著,到时候随机应变吧。」



第四代说完就在办公大楼的平面图编写配置人数。这部分就全权交给统管平坂帮的帮主来做就好了。



「啊,对了。今天我出任务的时候,发现几个可疑分子。」



少校突然补充道:



「看起来都满凶悍的,很多楼层都有他们的影子,还绕到暗处检查安全门之类的,样子相当可疑。」



同样行动鬼鬼祟祟的少校说这种话,到底有没有说服力呢?他跟著说他拍了照,把数位相机拿给我看。



萤幕上的几个男子有点面熟。我回想片刻后轻轻「啊」了一声,引来其他人的视线。



「你见过啊?」我点点头回答第四代。



「我在医院停车场见过,他们都在车子旁边等著……」



没有与会,表示不是紫苑寺家的族人吧,但肯定是替他们干事。在这时候出现在那里,绝不会和爱丽丝无关。紫苑寺萤一曾说,他的爷爷──紫苑寺干嗣企图「收拾」爱丽丝。



「所以是遗产快被抢走的老头子急得跳脚,想把爱丽丝翻出来啊?怎么在这种关键时刻跑来搅局……」



阿哲学长胡乱拨著他一头短发。



「那些人……说不定是我的同行。」



第四代瞪著相机萤幕低语。



「做地下工作的吗?」少校控制相机放大影像,特写恶煞的容貌。



「对。你说他们也跟到医院去了嘛。这几个怎么看都不只是司机,会用这种人的紫苑寺家多半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时我忽然有个想法。



就算那天晚上没出那种事,爱丽丝的父亲说不定还是会遭到谋杀,而且是在光严会长死前。那天这些人出现在医院,可能就是为了让干嗣独吞遗产。



我先将令人打从心底发寒的想像搁到一边,然后说:



「明天不晓得会发生什么事,麻烦先让平坂帮每个人看过这张照片。」



第四代点点头,从数位相机拔下SD卡收进口袋。



在我们检讨明天的细项时,小铃小姐拨了通电话给我。



『这边刚完工,你要过来看看吗?』



「不了。我是很想马上过去,但有被对方发现的危险性。」



『知道了。请款单交给那个平坂帮是吧?』



「是的,非常感谢。」结束通话后,我朝业已漆黑一片的狭小夜空吁了口气。



「话说,你这次布局还真大,应该是目前为止砸最多钱的吧?」阿哲学长揶揄地说。



「这关系到爱丽丝的命,这点钱算不了什么啦。」



「出钱的明明是我,要耍帅等还完以后再说。」



第四代的叱责惹来宏哥发笑。







翌日──



上午九点,我从地下铁车站的出口环视睡意尚浓的东新宿街容。无论往哪里看,都只有办公大楼、公寓及工程车,单调无机。



回头仰望耸立背后的巨大建筑物,经凹凸拼贴处理的茶色壁面铺天盖地──我们的战场就在那里。



即使我已将平面图完全背熟,我仍旧忐忑地从暗袋拿出快被我盯穿的图纸,再反覆看几遍。放心,没问题。照计画来办,事情就能顺利落幕。



耳机传来少校的声音。



『最后机组检查完毕,一切正常。』



「好……绳子也OK吗?」



『那当然,开始垂降。此后作战途中,请叫我蜘蛛人。』



搞什么,正经一点啦。这时,宏哥的声音插了进来。



『目标车,差不多要到你那里了。』



「收到,作战开始。」



『小心点。』『靖国再会!』



我从楼梯口踏上人行道之际,正好有辆大型的白色宾利车转进大楼地下停车场。我赶忙追上,奔下坡道。



紫苑寺萤一看似早已发现我的存在,停了车就倚在驾驶座门边等我。



「早安。」



尽管觉得虚情假意,我仍低头问候。他摘下头戴式耳机,挂在脖子上,将车钥匙塞进白袍口袋里。



「有什么事?」



他的口吻不带善意,但也不像是我的出现打坏了他的心情。说起来,我很怀疑这个人究竟有没有所谓的「心情」。对于如此特异的人,我的计策真的有效吗?心跳越来越快。冷静点,不能让他看出我已是孤注一搏。



「我想和你谈爱丽丝的事。」



我语气平顺地说:



「可以到你办公室谈吗?」



「在这里说就好。」



我吞吞口水。没什么,是预料中的回答,不能被对方牵著走。



「一定要在你办公室说才行。我的筹码现在还不能亮出来,最多只能说,我需要你立刻上网确认我给你的情资,否则没办法谈条件。」



一口气说完后,我强硬地直瞪紫苑寺萤一的脸,至少在气势上不能输给他。眼镜镜片反射著日光灯光,白成一片。



「那好吧。」紫苑寺萤一点个头,迈向停车场角落的玻璃门。他应该不会全盘相信我的说词,只是认为在这里僵持也没用,不如早点确定我的话是真是假吧。让我进他办公室的风险,大概完全不被他放在眼里。



于是我和他一起进了电梯,注视数字不断向上加一的电子显示板,心跳不受控制地开始加速。若在这里失败了,损失可不只是惨重而已。



「爱丽丝──」



乾巴巴的舌头黏在嘴里,一时结了巴。我清咳一声,重新再说:



「爱丽丝现在状况怎么样?」



「请放心。」紫苑寺萤一盯著电梯门回答:「她现在应该还有自己走动和打电脑的力气。」



我头皮一麻。他居然能若无其事地说这种等同「她很快就不能那么做了」的话。



楼层显示停在14,语音也报出楼层,门随之开启。紫苑寺萤一进了楼就拿门卡刷过正前方公司大门边的读卡机,印上紫色「Aster tataricus」商标的玻璃门悄然无声地滑开。



「社长早。」



上次来访时为我带路的年轻女职员出现在走廊上,一看到我,脸就僵了。



「我带他到社长室去,不要打扰我们。」



紫苑寺萤一冷冷地这么说,女职员便仓皇鞠躬领命。



沿著长走廊前往社长室的途中,同样没看见任何人。紫苑寺萤一将门卡贴上社长室的门铃后,紧张得背肌都快全部绷断的我,抱著祈祷般的心情,跟著他踏进社长室。



地上一样铺满紫色地毯,洁白的办公桌孤伶伶地摆在靠窗的位置,三面电脑萤幕背对著我。



「我就姑且听听看吧,请长话短说。」



紫苑寺萤一在桌前转过身说。



我点点头,一步又一步地接近他,从夹克口袋抽出小型平板电脑,启动后递给他。萤幕上显示的,是ZODIAC公司的行动网站,我接著为他指出某条重点新闻。



紫苑寺萤一尖细的眉头微微扭曲,眼镜后的两眼在平板萤幕和我的脸之间来回扫动两次。标题是这么下的:



『Aster tataricus用户个资疑遭泄漏』。



紫苑寺萤一伸手点击萤幕,快速浏览详细报导后,毫不掩饰地往我瞪来。



「要是发生了这种事,我应该会在上新闻之前先收到通报才对。」



接下来要一决生死了。我如此告诉自己后开口说:



「你不会收到任何通报,因为这篇报导就是泄漏的人流出去的,就在前不久而已。」



经过剎那的空白,紫苑寺萤一从白袍口袋中取出行动电脑,连上ZODIAC的行动网站检查是否真有这篇报导。他是怀疑我伪造了整个网页吧,这也是当然的反应。



他向我踏近一步说:



「……你认识ZODIAC的老板,要她帮你登假新闻也不无可能吧?」



他果然连这点也知道。我的胃冻得嘎吱作响。每一招、每个伎俩都被他一一看透、化解。还没完呢,后面还长得很。



「你要怀疑也没关系,灾情只会持续扩大而已。我要说的很简单。我们已经几乎骇光了你公司的系统,你的重要资料正不断外泄。若要我们停手,就立刻放了爱丽丝,告诉我人在哪里。」



紫苑寺萤一操作起行动电脑,快得令人眼花撩乱。多半是在网上搜寻相关消息吧,不过那么做是无法帮助他看清这计画的全貌。不久,他将行动电脑放回口袋,绕到桌子另一头说:



「现在你们没了有子,应该没那种技术吧。」



他还想试探吗?这从容是从哪片深海涌出来的呢?我将焦急死命踢回肺腑之中,回答:



「既然你知道我认识ZODIAC的老板,你还有时间怀疑啊?」



或许我是演过头了。紫苑寺萤一和我的视线在虚空中相互对峙。最后他先别开了眼,落在手边的键盘上。



「……你是想引我登入,检查灾情吗?」



紫苑寺萤一喃喃地说。绝望在我后脑杓挖了一个大洞,残忍得连血都流不出来。这家伙果然是最难缠的敌人。他操控桌边的面板,桌后头一整面墙的窗逐渐失去光彩。他放下百叶帘。



「你们是计画在窗外用望远镜头,或是你暗中带进这房间的摄影机,拍摄我登入密码时的动作吧?」



这瞬间,聚光灯打上了我的「舞台」。我紧绷面孔,眼睛略为睁大,「唔」地一声把话梗在咽喉里。



都被他看穿了,没戏唱了。



我明白自己已全盘皆输,颓丧失志──的样子,全是我为他设计好的──表演。



没错,你关上窗是又毁了我一著棋,毁了少校拍动作电影般冒险安排的步数。但那只是保险,真正的杀著还等著宰你呢。



紫苑寺萤一继续轻声说道:



「这想法是不坏,不过我的电脑不只需要密码,还得辨识指纹才能解锁,光是偷拍我打键动作是没用的。不过为了安全起见,我还是把窗户遮起来的好。」



一串打字声后,他的指头滑过键盘边的指纹读取器。



这一刻,我似乎听见一阵奇妙的声响。



有如错综复杂地组装而成,却不得运作而等著腐坏的无数古老齿轮相互倾轧,磨去锈垢开始咬合、转动──或许,那只是我全身上下因极度紧张而造成的疯狂心跳和骨头的哀号、牙根的痛楚。然而在我听来,那更为遥远,彷佛是地底有个庞然大物抖动身躯的声响。



紫苑寺萤一抬起了眼。



我在他脸上探寻任何感情的徵兆,但什么也没找著。失败了吗?我的意识差点一眨眼就没入黑暗。救回我的是映在他眼镜镜片上,萤幕的倒影。



画面一整片地蓝,电脑当机了。



「……这──」



紫苑寺萤一的低语,如延展至微米单位的金属箔片般毫无顿挫可言。



「这不是我的电脑……没错吧?」



我点点头,一个咽唾。喉中烧伤般的痛楚已蔓延至耳后。我再也压抑不住心跳,指尖颤抖得几乎麻木。



「准备那些很简单。因为爱丽丝的萤幕和键盘,和你用的完全一样。」



声音乾枯得布满龟裂。



「你掉包了?怎么做的?潜进这房间吗?你们的技术应该不至于破解门锁和保全系统啊。」



一点也没错,现在的我们办不到,否则我们早就攻破门锁和保全系统救出爱丽丝了。我们就是没那种力量,才会编出这种可笑又夸张的骗局。



「我是掉包了没错,不过,不只是电脑而已。」



紫苑寺萤一疑惑地眯细了单边眼睛。我用力咬住抖个不停的嘴唇,勉强用痛觉赶跑紧张,继续说下去:



「马上就遮住窗户算是你的失误。如果让它开著,就有可能在登入之前发现了。」



他的手跟著伸向桌缘,按下按钮升起百叶帘,阳光随之射进房里。从地面刮扫阴云天的新宿副都心摩天大楼,一栋栋高耸窗外。



我绕过桌旁,靠近窗边:



「这和你平时所见的景色,有一点点不同吧?」



并指著厚实玻璃的另一头这么说,紫苑寺萤一跟著回头。



这时,我终于见到他惊讶的表情。他眼镜底下的两眼微微睁大,只是变化小到几乎看不见。



「我掉包的是这一整层楼。」



不知倒抽一口气的是紫苑寺萤一,还是每次出声都快喘不过气的自己。



「这里不是十四楼,而是十二楼的ZODIAC子公司。由于格局都一样,我就花了一整个昨天,把整层楼都照你的公司改装了。最大的难关,反而是在电梯的电路板上动手脚,还有勾引那个女职员来帮我们。」



紫苑寺萤一的确按下了十四楼的钮,楼层显示也照表跳到14。少校加装的电路板,只是改变了电梯的运作方式,将他送到了十二楼。



最后的重点是宏哥攻陷的Aster tataricus女职员。宏哥虽说他偏离了吃软饭之道,用了几乎是恐吓的强硬手段。但她也只是听从我们的要求,在十二楼等待社长到来,并简直真的就在自己公司里似的接待他。



紫苑寺萤一摘下眼镜置于桌上。那或许就是他表现惊讶最夸张的方式吧,只是表情依然毫无变动。



「这样你懂了吧。你用来输入密码和指纹的,都是我们准备的冒牌货。那篇个资外泄的报导真的是我捏造,不过它就在刚刚成真了。有你输入的密码和指纹,就能从你公司里的真电脑入侵Aster tataricus的系统。」



紫苑寺萤一绵长的叹息,吹落在假电脑的键盘上。



「那组密码,也只能用来登入我平常工作用的一台电脑。凭你们的技术,没办法就这样在我公司的内部系统为所欲为吧?」



乾燥的呼气,在喉管刮出几道裂缝。



没错,我们没有那种力量,我们的作战只到「这里为止」。可是──



「我们不必自己出手。」



我的声音细得像枯草般弱禁不风。



「这栋大楼里,有一个人办得到那种事吧?」



紫苑寺萤一毫无表情的脸上,布上一片细微的龟裂。我忍著痛苦继续说:



「你说她是不愿意才没离开你的牢笼是吧?我可不这么想。既然你给了她连接你网路的管道,她现在一定还在奋战当中,监视所有连接到这大楼网路的设备,寻找墙上的孔缝。她就是那种人,就算不要命,也一定不会抛弃自尊。」



最后一句话,几乎要被哽住喉咙的热流所吞没。我比谁都还清楚,无论话说得气势再强,我也不敢肯定,那只是单纯的愿望,说是祈盼也行。这计画动用了那么多资金和人手,结果最关键的部分却寄望在根本无法联系的她身上。



然而这时,我似乎看见了她纤细的手指如雨点般在键盘上奔走。如此迸出的数亿数兆个0与1窜过电路冲破防火墙,溢满天空划开云层,抵达卫星再倾注于地表,注满每一寸空虚。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吉他、贝斯与鼓组的狂啸直上脑门,溅射著火花洒满我脚边。



──〈Colorado Bulldog〉。



我屏住呼吸,痴迷地听著那抓搔我全身皮肤,疯狂反覆的旋律。



我们正被这首歌连在一起。



我将拿在手上的手机贴到耳畔。



『……你这个……笨蛋。』



怀念的声音,已沾满泪水。



『我不是叫你再也不要管我了吗!』



空气中充满电流般的尖锐感觉使我抬起头,看见爱丽丝的脸出现在桌上那三面萤幕里。她穿著水蓝色的洋装,两颊削瘦,皮肤白得发青,湿润的双眼彷佛随时会碎成数千颗雨滴。



我发不出声音,便硬从肺里挤出空气,但那却变成了一句蠢话:



「……好久不见,你瘦好多喔。」



『我已经不是你的侦探了啦!』



「不管你怎么说,我永远都是你的助手。」



『……你给我听好。我当侦探,从来都是为了还活著的人。无论真相多么令人难受、惨不忍睹,还活著的人也非得接受它,受点伤、做出抉择,为它痛苦不可,然后继续活下去。一直以来,我说的都是这种话……』



闪亮的细小圆珠,在她脸颊上划出一道细细的轨迹:



『可是……可是!面对那样的父亲,我却没办法坚持我的信念,改替死者辩护了!侦探就等于全部生命的我,已经没资格再作侦探了!』



那又怎么样?这么想的我用颤抖的手抓紧手机。活下去根本不需要什么资格吧。蚯蚓不会怕黑,企鹅不会以无法飞上天空为耻,你自己不也这么说过吗?



「……所以,你要连我心里的爱丽丝也杀了吗?」



言语直接随情绪,不经大脑地腾涌而出。应该还有很多更理性、更有效的说法,但我已无法控制体内汩汩蠢动的热流。



「爱丽丝你不是还活著吗?无论你……无论你心里有多难受……也要接受它、受点伤、做出抉择啊!你现在还活著啊!」



萤幕中,泪水染糊了爱丽丝的脸。说不定,糊了的是我自己的眼睛。



『……你真的──』



她的声音骤然减弱、破碎。生存的残酷切碎了她弱小的身躯,暴露出其实比任何人都还要善良的心。



可是啊,爱丽丝,无论你如何操弄言语,我也不会上当。你已接下了我的信号,扯开锁链,以宿命之歌呼唤了我,所以你输了。你用全知无能的眼耳十指,击败了你自己。



因此──



「少说些有的没的,还不赶快打开后面的门。你很饿了吧?」



爱丽丝「唔」地吞回了话,抽了两次鼻子,以掌心用力抹过一双眼睛。颊上散发的红晕,是她活著的证据。



『……你真的……每次都这样!』



哭肿的眼又闪出新的泪光。



『每次都不听话,自己乱来!』



她将头饰扯下来就往摄影机砸。



『不说了啦!一没有我定时用空罐砸你,你的蠢病就越来越糟耶!』



爱丽丝的手往我伸来。我感到体内的力量舒畅地流通,急促的击键声恍然远去。



不久,她背后那扇在萤幕中显得矮小的门滑开了。



我体内的热流几乎要冲开堤防,泛出咽喉。转身要离开社长室时,才想起还没问爱丽丝的房间位在何处,又折回电脑前。



「我马上去接你,那边是几楼──」



紫苑寺萤一的喊声在这时插来:



「不可以,快关门!」



我错愕地转过头。爱丽丝没听见,她已经站起身,离开电脑前的麦克风,朝房门踏出摇晃的脚步了。



「我不是说过了吗,爷爷他想对爱丽丝──」



我没听到最后,因为爱丽丝跨出敞开的门时,有个黑西装壮汉出现在走廊上。爱丽丝的尖叫声刺入耳中。想退回房里的她,被男子粗暴地抓住了手。



「爱丽丝?」



那男子是我在医院停车场见过的其中一人,也出现在少校的照片里。他们先一步锁定了爱丽丝的位置吗?紫苑寺萤一推开我敲起键盘,三面萤幕中左边那一面切换成纯文字画面,他所输入的指令往右端高速奔流。其余两面萤幕当中,在房门口和爱丽丝推拉的男子突然痛歪了脸而松手。原来是门冷不防关上,狠狠夹住他的肩膀。事后回想,那是因为这时的紫苑寺萤一展现了难以置信的神技──在那短短几秒钟从冒牌电脑连上大楼保全系统,解除开闭装置的安全锁让门快速关上了,不过当时的我没余裕想这种事。画面上,爱丽丝娇小的身材反而帮了她的忙,让她跌到走廊上。



「她在十楼,快去!」



紫苑寺萤一喊道。我立即夺门而出,并用手机联络第四代。



「找到爱丽丝了,在十楼!那些人来了!」



十楼在我们的配置之外,我应该会比帮众先赶到。我没时间等电梯,直接冲进逃生梯向下飙两楼,焦急拉开铁门又进入大楼里。尚未出租的楼层走廊阴暗,新建材漆料的气味扎痛皮肤。微微地,有阵脚步声。



「爱丽丝!」



我大声呼喊,奔过铺了地毯的走廊。



转角处,我差点撞上从另一头跑来的水蓝色娇小身影。两个人都一阵踉跄,脚步打结。我背顶著墙勉强没摔倒,对方则是一屁股摔在地上。



四目相对。



「啊……」



我们不约而同地轻声惊叫。



乱糟糟的黑色长发下,爱丽丝墨蓝的湿濡双眸堆满斑斑光点。瞬息的眼神交会中,万千思绪在我俩之间交错、升华,但没有一丝一毫化为言语。因为走廊另一端传来急切的脚步声,还有人影探射而来。



我果断将爱丽丝整个抱起。



「──鸣海?」



我无视爱丽丝的失声尖叫,循来路拔腿就跑。并在经过搁置于转角的扫除用具时抽起拖把,猛推安全门到外头去,骤然增强的光线照得我两眼昏花。但我仍将爱丽丝轻轻放到地上,转身将拖把柄横插进门把,另一头抵住扶手当作门闩。才一放手,就有人从另一头转动门把并撞门,拖把柄大幅弯曲、轧轧作响,门后接著传出粗暴的男性咒骂声。以为他们放弃撞门时──



「──逃生梯!在逃生梯上,从外面绕过去!」



糟糕,他叫人了!



我将爱丽丝扛上了肩,吓得她摆动双脚大叫:「我自己会跑啦!」少啰嗦,乖乖不要动,你连走都走不稳了。楼上震耳的复数脚步声,让我听得胃都揪成一圑。



「找到了!」「那小鬼也在!」



许多男性吼声从头灌下,我开始一步跑三阶地往下跑。该找层楼进去求救,还是该一路跑到地面之间呢?这样的犹豫稍微拖慢了我的脚步。



在转折平台转身时,开启的九楼铁门僵住了我的腿。身穿深色西装的彪形大汉一个又一个地冲进逃生梯,一抬头看见我和爱丽丝就嘲弄我们似的耸耸肩。绝望,无情地抹黑了我的意识。



「那小鬼是谁?」「那天那个。」「在医院看过他。」



能清楚地听见男子们瞪著我这么说。



「一起收拾掉吗?」「他知道太多多余的事了。」



我心里凉了半截,靠在扶手上的背颤抖不已。



「不行。」上头也传来声音,压碎我冻僵的意识。「他是普通人,还带了同伙来,处理不完。搞定小姐一个就好。」



爱丽丝的指甲刺进我的肩。啊啊,这些人是真的要杀爱丽丝。说能处理她一个,是表示可以在紫苑寺家内部抹除掉这整件事吧。



「不要碰鸣海!」



爱丽丝喊出乾涸的声音:



「我……我跟你们走就行了吧丨」



她想从我肩上下来,我的手却箍住她的腰,下意识地使劲。如果在这里放手,我们的一切努力不就白费了吗!



「鸣海,放开我!」



上下都有踏响阶梯逼近的脚步声,血流在耳中阵阵翻腾。我不放,说什么都不放。你知道我为了走到这一步是欠了多少人情,涂改了多少次我薄弱的假设和推测,又虚张声势多少次才累积到足够的赌本吗?我更向扶手贴近,双脚蓄足力气。



就在这时,眼角有个东西吸引了我的注意。



于是我屏住呼吸,全心聆听我与爱丽丝叠合的心跳声。一道问题从中涌出。



我办得到吗?



我将这问题与现实问题一脚踢开。这不是能不能办到的问题,是我必须这么做。



「爱丽丝,你抓好,绝对不能松手。」



「什──」



爱丽丝哑然失语。逼近的男子们也一脸惊愕,脚步声跟著加快。因为我的脚跨上扶手,将全身连爱丽丝抬了上去。



紧搂我脖子的爱丽丝,双眼因恐惧而混浊。沉陷在她心底深处的记忆破壳而出,要一口吞噬她。爱丽丝,你猜对了,我要做和你父亲一样的事,选择了鲁莽、愚蠢、野蛮、危险、得失不均且极度疯狂的作法。



但是,有一点不一样。我不是孤单一人,还有同伴。



我蹬出了扶手。



冷风随即将我团团裹覆。填满我整片视野的大楼墙面,以惊人速度不断流逝并逐渐接近。在这时候,我更明确地感受到爱丽丝的体温。恐惧和风压削切著我的耳朵,意识几乎要被剥离肉体,远远甩在身后。



不行,我不能在这里昏过去。我一定要抓住。



于是我伸出手,将远去的意识,我自己──



以及现实存在的那条绳索,紧紧抓住。



掌心顿时磨出无法想像的高热,使尽全力的手腕、胳膊、肩口到整个背都满布剧痛,关节和肌腱凄厉地放声号叫。爱丽丝的手臂深深绞进我的脖子,使我呼吸困难。令人作呕的炙热将我从头到脚包围起来,焚烤著我。我死命地紧抓被血沾滑的绳索,将腿缠上去。绳索因此大幅摇晃,使我在墙上撞了好几次。



「──藤岛中将!」



摇晃停止时,下方响起一道怒吼。



「你在……在……在想什么啊,不想活啦!」



即使有强风干扰,少校的声音仍确实传进耳里。我将痛楚与恐惧大口咬碎,明知不能往下看也仍瞥了一眼。遥远的眼下,绳索尾端所接触的地面上,少校小得像颗豆子。我忽然觉得毛骨悚然,彷佛下半身都不见了似的。我急忙屏气凝神,集中力气,双脚踏住墙面尽力稳住摇晃后,朝扰人的喊叫侧眼看去。只见那些深色西装的男子在逃生梯扶手边站成一排,指著我大吼大叫。几个人打算下楼,却被冲出安全门的大汉拦住,他们是平坂帮的黒T恤。我闭起眼睛,感测全身各个角落的痛楚,检查手脚是否还能动作。少校不成声地嘶吼著:「一步一步慢慢向后退!在墙上凸出来的地方休息一下!」爱丽丝的牙在我耳畔咬得嘎吱嘎吱响。所有声音,都几乎被澎湃的心跳掩盖。



我行的,我一定行的。要将全身神经集中在感受爱丽丝的体温和自己的手脚上,慢慢往下滑。慢慢来,慢慢来──



双脚触地的瞬间,我放松得不支瘫倒,差点被爱丽丝的体重给压扁。



「中将!快起来,要溜了!」



少校冲著我的耳朵喊。我气喘吁吁地抬起头。在说得出话前,有双手架住我腋下,粗鲁地抬起了我。



「少校,你扛爱丽丝,走了。」



第四代的侧脸就在一旁。我逐渐枯槁的身躯猛然受到加速度作用,视野在第四代的背和水泥地上来回晃荡。看来我是被他扛上肩了──我恍惚地想。



和爱丽丝一起被塞进第四代的车后座之后的事,我已经记不清了。我当时人在昏厥边缘,掌心被绳子磨得血肉模糊,沾得爱丽丝水蓝色的洋装红点斑斑。她也哭成了大花脸,两个小拳头在我胸口不停敲打。



「你这个笨蛋!你真的……每次……每次都这么乱来……」



湿透的埋怨声也降了下来。



我抓住爱丽丝的手腕。她吓得浑身一抖,接著突然哭倒,脸埋进我下巴底下。呜咽、心跳与体温,都清晰地进入我体内。



那是她依然活著的证据。



这样就够了,能活著回来就好。现在,这样就够了──



加速度将我的身体往椅背推,压垮我的意识并拉成薄片,缓缓浸入黒暗。



我左手绕到洋装背面,最后一次确认爱丽丝真的在那里后闭上眼,任睡眠侵占我的意识。







不知不觉间,樱树已抽出绿叶。



我以一开学就连续请两天假的辉煌纪录,开始了高中三年级的新学期。开学典礼那一天,全身肌肉酸痛又青一块紫一块的我,整整一天躺在床上,连坐都坐不起来。第二天仍两腿发软,走不上几步路。



学校发的资料和讲义之类的,都是彩夏替我送到家里。



「话说,我是第一次进你房间耶。」



仍穿著制服的彩夏直接进了我房间,在我没什么装饰的房里,兴致盎然地四处参观。是第一次啊?



「结果你根本没办法写作业嘛。」彩夏看著我包满绷带的手,笑著说。



「啊,嗯……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