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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6)唯一的不智之举(1 / 2)



自己的评价由他人决定。



他人的评价亦由他人决定。



我最后沿着楼梯一路奔至地下室。抵达四楼时到走廊一看,只见电梯停在地下室.情绪再激动也晓得走楼梯比较快。更何况我那时一点都不激动,体温降至零下般冷静。



我在楼梯间跌倒两、三次。一路摔至平台,仍旧立刻站起。摔成这样当然不可能毫发无伤,可是一点也不痛,到了这个地步,我似乎已经抵达某种极限。人类这种生物或许无法控制痛觉神经,但至少此刻的我正进行某种类似行为。这么说来,生物一旦受到决定性的致命伤——例如脑袋被砍掉一半、上半身与下半身被砍成两截等等——据说痛觉神经便会失去作用。反正再如何挣扎也仅能存活数分钟,这种传达生命危机的讯号非但没有意义,也没有必要。这么一想,还真是愉快。说起来很不矜重,但我的心情极度愉快。对不怕死的人而言,疼痛也就毫无价值。一旦有所觉悟,生物就能坚强如斯吗?还是一旦抛弃觉悟,生物亦将脆弱如斯?不论何者,都美妙至极。我一边沿着墙壁撑起第四度跌倒的身躯.一边暗想。



就算跌倒也不痛不痒——其实有一点点刺痒——真是感谢老天,然而没办法好好走路则是个大问题。双脚仿佛飘在半空,非常不稳定,犹如在无重力状态下泅水。对了,我好像曾经跟玖渚——在我尚未参与ER3系统的ER计划之前,曾经跟当时十三岁的玖渚友聊过这种事。我们成年时,是不是大家都能宇宙旅行呢?也许可以。你想去吗?不想,没什么兴趣。玖渚君呢7想去呀。喔——家里蹲废材居然想上宇宙?真是庸碌的家伙。什么是“拥鹿”?就是无聊的生物啦。我才不无聊呢!或许吧,可是宇宙很无聊哪。总之这世上的东西都没有价值。哪都找不到有价值的东西。哪都找不到?都找不到,就算到了宇宙,看见地球也只会觉得“蓝”千里迢迢到了宇宙,感想也不过尔尔。想知道那种事的话,翻翻色票表



就够啦。别说是蓝色,就连红色、黑色、绿色都有咧。前进宇宙这种事不过是在重新确认自己的渺小,是极致过头的浪漫主义,还不如看看玖渚君的头发。嘻嘻嘻一别这样突然发笑,恶心死啦,我最讨厌玖渚君的这种个性了。我最喜欢你这种个性哟。还说!白痴。



“——有够自以为是……”



我觉得自己当时真是无聊的小鬼头。狂妄、狂妄、狂妄,飞扬、飞扬、飞扬.误以为那就是自我主张。只看见世界的表象,或者只看见世界的背面,总之视线仅集中于其中一侧。在局限的视野中,满以为自己有所领悟,以悟道者的口吻滔滔不绝。深怕虚构粉饰的自己崩塌,因为自己坍塌后便空空如也,虚构的外表就是全部。一场令人啼笑皆非的悲喜剧、闹剧,而这出闹剧尚未结束;永远持续.亦永远停顿。简言之,遭“死线之蓝”虏获的我,从那时起就完全没有成长,甚至没有成长的意愿,因为我有其他任务。



第五次的跌倒,同时也抵达了地下室。这次脑袋不慎受到剧烈撞击,痛楚依然迷茫暧昧,但意识仿佛即将中断,这时再度想起旧日回忆。首先是家人.妹妹、姐姐、父亲、母亲、祖父、祖母、外公、外婆,儿时记忆。朋友的脸孔一个都想不起来,我不认识任何人,谁也不认得我。事故、毁灭、飞机,妹妹约莫在这时期消失。



再见。霞丘先生、直先生,还有玖渚友,其余一切都消失了。这就是所谓的走马灯吗?我忽然无法明白语言的意义。ER3系统、与心视老师的相遇、不熟络的同学、少数熟络的同学、想影真心、与老师的别离。接着又发生了许多事,大多都想不起来,一想就要爆炸似的。中辍、日本、京都、与玖渚友重逢。毫无变化的玖渚。一无长进的我。浅野美衣子小姐、铃无音音小姐、传教士老爷爷与逃家兄妹.到东京的她不知过得如何?鸦濡羽岛、没有限定风格的画家、惨遭斩首的七愚人、不安的厨师、讨人厌的占卜师、跟我同类的他、被逐出家门的千金大小姐以及三胞胎女仆,好想见见他们啊。哀川润小姐,人类最强的承包人。五月,与她们相遇。接着与人间失格接触。无关痛痒的闲聊,鲁莽冒失的瞎扯。最邪恶的魔女。七七见奈波。称我为师父的少女登场……记忆回溯至小姬时,我终于恢复正常。“搞什么东西?”我喃喃自语,故意对自己低语,不是记得挺多的?哎呀呀.我的记忆



力亦不容小觑,果真相当卓越哪。我站起来,拾起掉落地面的开锁小刀,插入锁孔。接着转动数次,轻松打开。我握住门把,还是没有感觉。既然身体能够行动应该没有骨折。我决定相信这种草率的推测,推开逃生门。进入第四栋昏暗不明的地下室走廊,光源只有装设于天花板,仿佛此刻即将熄灭的日光灯。刚踏出走廊,就听见说话声自某处传来。我内心一松,听觉似乎尚未麻痹。从楼梯一路跌落,即使鼓膜破裂也很正常,但这种担心看来是多余的。我侧耳倾听。



“——我——。——所以——”



这个声音——是谁?极度欠缺抑扬顿挫,宛如合成语音般流畅,单字和单字之间毫无间隔。我想到这里就已猜出,对了!那是春日井小姐。春日井春日在地下室,就在前方某处,肯定是在前方的牢笼处。“——假如那个小弟弟逃脱的话就是我的责任。这么一来我将非常困扰。所以我必须质问你们。了解吧?”



春日井小姐的声音即使称不上稳重,却也没有激昂。我小心翼翼、屏息敛足,在走廊一步步缓缓前进。冷不防一阵头疼,也许是刚才某次跌倒时伤及脑部。无妨,既已损坏的脑袋怎样都无所谓。反正无所谓,希望再撑一下,再撑一下子就好。多给我一点时间,我还有未竟之事。



我蓦地涌起一股笑意,好久没有这种想笑的感觉了。未竟之事?我竟会遇上这等事。为何偏偏是我?渴望抛弃一切义务、所有权利的小鬼头,还能有什么未竟之事?若然,或许我只是一时停止而已,抑或者一直都在佯装不知?恐怕是后者。换言之,我的愚蠢程度远超过自己的想像,亦远超过他人的估计。



然而,我终究没有笑。



“唉一不知道。”令人怀念的声音传来。才分开不过数小时,铃无小姐那令人格外想念的声音传人我的耳里。“可能是回家了吧?大概是对这种恶劣待遇感到生气。伊字诀那小于其实非常养尊处优的。这种恶劣的环境啊,说不定一分一秒都待不住。”



“——请不要开这种无聊的玩笑。”春日井小姐的声音单调如故,不带一丝愤怒、责难或疑惑。“他怎么可能离开这个笼子?就算有办法离开你们应该也公发现。那个小弟弟是如何脱身的?难道是本所里有人帮他吗?”



怪了?春日井小姐的声音后面掺杂着某种低吟,就像是野兽的声音。春日开小姐不可能没事低吟.铃无小姐也不可能。既然如此,那是谁?难不成是玖渚?我朋双腿陡然间升起一股麻痹感,不,不是腿,是全身,封锁的痛觉似乎再度复苏。



“对了一”声音猝然响起。“人家有看见哟。阿伊松开全身关节。从那个缝隙钻出去了。真不愧是阿伊,猜不透会做出什么行为哩。”



我挣脱那股麻痹感,暂时感到安心。玖渚的声音听来没事;可是,持续不断的低吟声频频盖过她的台词,那到底是什么声音?现场还有别人吗?不,没有其牠人的气息。由于体内感觉钝化,对体外的感觉神经反而比平时敏锐一、两百倍。既然如此,必须趁牢笼前只有春日井小姐的此刻解决事情。



我开始思索对策。有什么好方法呢?我思索约莫两秒.立刻觉得这种行为非常愚蠢,甩了甩头。整整花了三小时思考,也没有得到任何结论的我,即便现在开始思索对策,终究是白费心机。是故,没有思考的必要,反正我的脑浆是不良制品。干脆就像个老手般,什么都不想,让身体自动行事,祈祷身体可以自动达成任务。



我绕过一个转角,走向声音来源,对,只要拐过这个墙角,前面就是监禁玖渚和铃无小姐的牢笼——



“......”



只见一身白衣的春日井小姐站在那里,朝我投来一如往常的冷峻目光。她的脚畔有一只狗,正是昨晚对我撒娇的那只狗。啊——低吟声就是它发出的吗?又黑又大、看似凶猛的狗。一如昨夜没有栓链子,甚至没有套颈圈。她为何连狗都要带到地下室?我猜不透春日井小姐的行事目的,视线自然转回她身上。她显得有些意外,但表情如常、泰然自若地说:“哎呀你怎么——”



“哇,阿伊耶!”玖渚发出非常突兀的欣喜叫声,紧紧攀住铁栏杆。“哈哕一阿伊!你回来啦一”



我无法回应那个声音,只能与春日井小姐对峙;话虽如此,亦无法对她视若无睹,眼神微微瞟向牢笼里的玖渚。她看起来很健康,至少外表上毫发无伤。我大概赶上了,应该是赶上了。铃无小姐也在,一派悠闲、绰有余裕地倚着墙壁。打趣似的瞅着我,“……所以,”静静地、毫不期待地说:“伊字诀。瞧你那副模样。情况好像不太万全嘛。”



“啊!真的耶,阿伊伤得好严重,到处都擦破皮,而且还流血,不要紧吗?”



铃无小姐的那句话当然是在询问事件的调查结果,但玖渚仿佛一点不都在意那些事,只顾着担心我的身体。她总是这样,玖渚从不顾虑自己,为什么呢?我不明白。



我掏出开锁小刀,脚步摇摇晃晃地(……虽然……我很想……好好走……)走近牢笼。咦?牢笼是开的,为什么?是春日井小姐打开的吗?我转向她。



“喂——你别乱来。不许动。”



她在说话,我听不见。鼓膜果然破裂了吗?我听见她的声音,可是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我知道她在说什么,可是听不懂那个意思。感觉就像悦耳的法语。唉。管它的,听见春日井小姐的声音也毫无用处,我拉开栏杆。



“喏。回去吧,小友。”



“咦?啊,唔——”



玖渚犹豫不决,这可奇了。咦?我讲了什么奇怪的话吗?不过是一起回家.平常不都是这样吗?一起前往某处,再一起回家,如此而已。啊啊,对了,回程必须顺道去买外郎饼,替小姬的朋友买。美衣子小姐应该也会喜欢,所以要买个六、七条。



有人按住我的肩膀,是春日井小姐。



“——你给我直接进去。我尽量不对你不利。”



“闭嘴,小心我杀了你。”我转头,挥开她的手。“你别阻拦,我们要走了。”



“不行。”.



春日井小姐一无所惧.单手朝我一推。我被她推离牢笼两、三步,离开玖渚。啊啊,我必须回去,可是被阻挡了,被春El井小姐以及——一只狗。



我这时终于发现。她脚畔的黑犬并非昨天那只。尽管长相一样,但感觉迥然不同。并非看似凶猛,根本就是凶猛。双眼睥睨天敌似的瞪视我,前脚仿佛随时都要朝我扑来,后脚略微下沉,就像在防备对手的攻击。跟这个相比,昨天那两只不啻是陪儿童嬉戏的宠物犬。外皮虽然一样,却是完全不同的生物。



“三胞眙的——另一只吗?”



“没错。”春El井小姐略微低头俯视黑犬。“不过这个跟你昨天见到的那两只不同既不乖巧也不柔顺。这就是我的实验结果。”



实验结果?是进行什么实验,才能让拥有相同DNA的三胞胎之一.发生如此巨变?她昨天好像说过,又好像没讲,我想不起来,也没必要回想。重点是春日井小姐打算用这只狗进行某种行为,打算用这只狗对玖渚不利。



“你——打算做什么?”我问春日井小姐。“带那种恶犬到这里——这可不是打诨插科或一时兴起就说得过去哪。”



“这一切都要怪你随便跑出去。乖乖待在这里的话就没事了。”春日井小姐从容应道,没有半点迷惑或踌躇。“好了快点回到笼里去吧?我其实也不想这样做。可是一定要做的话还是会做。如此而已。”



非常普通。



春日井小姐的语气实在非常普通。



在这种极不普通的场所。



在这种极不普通的时刻。



居然能够这般普通。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吗……原来是这样吗?你真的是这样啊.,’



我明白了。



……我这时终于理解根尾先生说的“小心春日井小姐”是什么意思。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所谓的没有信念,就是这么一回事吗?那归根究底,就等于什么都做得出来而已,不受任何制约、没有定下任何誓约。是故.没有缔结任何契约,这就是春日井春日的风格。逻辑、议论也好,伦理、默认也罢.对她都毫无意义。



什么都不选择、什么都不决定的人,结果就是如此吗?泰然自若地拘留他人、监禁他人、伤害他人。而且这亦非基于自身信念,她根本没有信念。



卿壹郎博士为了自己的研究而这样做;心视老师为了自己的目的帮助那位博士,又为了相同的目的选择背叛;志人君和美幸小姐为了自己的忠诚帮助那位博士,同样亦由于忠诚而容易倒戈。



春El井小姐不同。



没有任何理由,也没有动机。打从一开始就毫无道理而言,直到最后都无从理解。硬要说的话,那里只有无思想的逻辑。执迷不悟,水远无法开导。就算我晚一点抵达,她已将那只黑犬放进玖渚所在的牢笼,恐怕仍是那副旁若无人的表情。纵使对玖渚造成致命伤,亦不会感到愧疚。既无目的,亦无手段:既无后悔,亦无反省。甚至全无商议的余地,怀柔、笼络或胁迫都行不通。



没有信念。



这确实诚如根尾先生说得那般骇人。



然而。



“真要这么说的话,我也是一样啊——”



我将手伸进左胸上衣,抽出小刀。左手拿着开锁小刀,右手拿着哀川小姐送的薄刃小刀,双手持刀与春日井小姐对峙。她毫无反应地注视我,不带任何感情



地注视我。



“这种无谓的抵抗只是白费力气。”



“无谓的抵抗?”



“根本没有意义。博士和其它研究员马上就会赶来。现在击退我又怎样?只是白费力气。”



“才不是白费力气。”我逼近她一步,两人相距不到两公尺。这种距离不可能使用手枪。这是小呗小姐的忠告,而我也没有愚昧到未经练习就使用那种东西,



尽管我现在的行动更加愚昧。“先将你击退,再击退赶来的博士和其它研究员,这正是我的计划。”



“你疯了。”



你可没资格讲我。



我正想反驳,只见春日井小姐手指一弹,黑犬应声迅速移动。弹指声好像是暗号,春日井小姐真不愧是动物学家,但也并非全然出乎意料、完全始料未及,因此我并未慌张,右脚一蹬,向后退了三步远。黑犬仿若在展显守护春日井小姐的意志,停在她跟前。



“我苦口婆心劝你一句要是被咬住就完了。现在还来得及煞车——或者该说是煞牙?总之还有办法控制。”



我没理她,盯着黑犬。玖渚和铃无小姐也默默无语,她们俩不在我的视野范围,看不见两人此刻的表情。也许有说话,但至少我没听见。



啊啊——我果然不太对劲。



居然听不见玖渚的声音?



“真的非常愉快哪……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啊。”



我扔下开锁小刀……当啷——地面响起干涩的撞击声。黑犬闻声动了一下,但并未扑来。对付这种狗,双手都有东西的话,没办法一较高下,刀子一把就够了。



“喔——是吗?看来你是认真的。我感到有一点点遗憾。”春日井小姐果真只有一点点遗憾,但发自内心地道:“我还以为说不定可以跟你相处融洽。”



“我现在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春日井春日小姐。”



“——去!”



这就是暗号。黑犬使劲弯曲的身体猛然爆发,张大嘴巴朝我扑来。原来如此,在春日井小姐跟前展现的并非守护她的意志,而是歼灭我的意志吗?我真是有够眼拙。我连这一点都看不出来,还大剌剌地跟她聊天,根本没有办法存活:虽然没有,但我的身体动了,比思考速度更迅捷、更快速地动了。



连我自己也觉得那是异常的行动。我将左手对准黑犬的嘴巴伸出。讲得更精确一点,我将全身体重置于手肘,挥向那一大丛想要撕裂本人咽喉的獠牙.宛如要粉碎它整张嘴。狗的脚终究只有移动功能,若要进行狩猎动物的活动,武器只有牙齿——正如春日井小姐刚才的暗示,就只有牙齿。是故,十分容易解读对



方的攻击路径,既能解读路径,封锁亦很简单。不过,真是悲哀啊,狗畜生的习性——一旦咬住,绝不轻易松口。倘若牙齿陷入其中,更是如此。



如此这般,若用逻辑方式说明,大概就是这样。话虽如此,我当时并没有考虑这些,只是因为对方张开嘴巴,所以挥出手肘。



然而,先发制人的我依旧被压倒在地。负载全身体重的手肘都无法扳倒这只超大型犬,动物与人类的体力终究相去悬殊。我的背脊惨遭猛烈撞击。沦为黑犬的踏脚垫。这番景象跟昨晚很相似,不过那时的对手有两只,而且比现在更轻松。成功扑倒我的黑犬,用前脚踩住我的胸口,陷入我左臂的獠牙也更加用力。



黑犬的牙齿越陷越深,毫无松口之意。它不但戳穿夹克,还不停扭转布块。



牙齿一时难以拔出,而这当然不是好事,因为既然拔不出来,就只能咬断。不过。人类的手臂也是肌肉构成,即便是大型犬的力量,也不可能一口咬断;但这家伙搞不好真有办法咬断我的手臂,它应该有这种力量,单凭它踩住我的前脚也能推知。痛楚令神经混乱,毫无招架之力,甚至无法思考,只能发出悲鸣。任对方为



所欲为——普通情况下,大概就是如此。



可是,此刻的我没有痛觉。



即便被咬碎、被践踏,也没有任何感觉。没有任何感觉,我没有任何感觉.只是对前阵子刚痊愈的左手又有一阵子无法使用略感遗憾。我举起右手.举起握刀的右手。这时不能心软。黑犬察觉了,但它无法应变。要咬得那么深的是你。不论如何.我们都必须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不是吗?



ȥ!



咱们彼此都挺辛苦的嘛。



我将小刀猛力刺向黑犬左眼,那颗又黑又大的眼球。几乎没有任何抵抗。小),破坏头盖骨,直抵黑犬大脑。黑犬并未哀号,反而更加用力,以逾越极限的力量紧咬我的手臂。肌肉也已毁损,獠牙仿佛抵达骨头。这样下去的话。我的手臂搞不好真会被它咬断。就算破坏脑髓,生物亦不会立刻死亡。妈的!还要多久?这家伙还要多久才会毙命?我的身体还能撑多久?我的意识还能撑多久?妈的!破坏得不够,破坏得还不够。破坏。破坏破坏。要破坏。用破坏去破坏。必须破坏。一定要破坏。破坏破坏破坏。要加倍、加倍破坏。破坏极度无常、过分短暂的生命。破坏过度虚幻的梦境。破坏现实。我将全身力量集中于背肌,抬起上半身。“——哇啊啊啊啊啊!”右手重新握刀,接着从头盖骨朝身体笔直划出。左手则拉向背后,上半身呈螺旋状扭转。换言之,右手将小刀往前面一划,左手则将黑犬的身体——牙齿嵌入左手臂的黑犬身体——往后面一挥,对移动小刀的右手贯注大于平时的两倍蛮力。砍断骨头的声音、划开血管的声音、割裂皮肤的声音响起。我的鼓膜恢复正常了吗?那些声音非常不愉快地、非常愉快地、舒畅无比地响起。



小刀划过那漆黑身躯的一半时,我猛然向外一拉。鲜血冷不防飞溅,朝我的头顶、朝我的全身。黑犬的内脏四溅,漆黑的内脏,犹如黑夜般喷出的内脏。



闪闪发光。



“……呼……呼……”



砰咚!



我的身体倒下。明明不想倒下,可是我倒下了。电池没电的感觉。我必须充电。然而,身体一动也不动。内脏四溅的黑犬倒在我身上。好重,非常沉重,眼睑好重。想睡,好想睡觉;非常想睡。不行,还不行,事情还没结束。



ž!žžž!



鼓掌声传宋。



“——你真厉害。我有一点点佩服。”是春日井小姐。“或许也可以说是感动。能够打败那么巨大的猛犬也很厉害——不过最厉害的还是能够若无其事地杀死动物。这种事啊——平常人是做不到的。啊啊不知生命价值的傻瓜可不算喔?理解夺取生命的意义仍毅然掠夺对方生命是非常厉害的行为。看来你并非不怕死的傻瓜而是理解生命价值的傻瓜。”



“承蒙春日井小姐的谬赞,真是不胜光荣。”我气喘吁吁地应道。不晓得发音够不够清楚?我不晓得。“——好,你快点退下,让我们离开。你也不想死吧?”



“是啊。难得遇见你这种奇人或许不太想死。可是我的狗既然被你杀死了我也不可能视若无睹……而且……”



春日井小姐侧耳倾听。下一瞬间,我也明白了那个动作的含意。叮——电梯抵达地下室的铃声响起。我在四楼确认时,记得电梯是停在地下室。明明停在地下室的电梯,如今又抵达地下室,换言之就是已经来回一次。既然到过楼上.就是有人在电梯里。



就是有人前来地下室。



“时间到——了啊。”



春日井小姐的那句话带着些微的慈悲,但也可能是我的错觉。我猛然抬头,注视牢笼里的玖渚,我看不见铃无小姐。她到哪里去了?她去了哪里呢?我只看见玖渚。



我的眼里只剩下玖渚友。



咦?为什么?你为什么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你不是没办法摆出那种表情吗?你总是笑口常开,总是天真欢笑。不论何时都对我展颜.不论何地都对我微笑。非得喜孜孜地、乐陶陶地欢笑。为什么?我不懂啊,玖渚君。这种表情。你的



这种表情——



我只见过一次。



明明只有一次。



……就只有一次。



某人奔跑过来的脚步声。我微微侧头朝那个方向一看。不是一个人,有好几个人。走在众人前面的是斜道卿壹郎博士,跟在后面的是根尾古新先生、神足雏善先生。咦?后面那个不是大垣志人君吗?宇濑美幸小姐也在旁边。搞什么?原来已经醒转了吗?所以说,春I!t井小姐之所以到地下室察看。或许正是接获报告。尽管不知道正确原因,或许不该将志人君扔在玄关旁边。他们俩的后面是三好心视老师。啊啊,既然春日井小姐也在,那研究所的成员都到齐了



没救了吗?



我如此寻思。



大概没救了。



我心底明白。



“你到头来——”



春日井小姐说道。



“——究竟想要什么?”



她问我。



那是极度确信、极度核心的问题,在这个既广大又狭小的世界里,恐怕就只有春日井小姐能够问我如此简单明了的问题。



“——爱。”



我低语。



并非回答.而是低语。



“我想要爱啊——”



我的心情很愉快,很想笑,真的很想笑。



恢复自由的右手按着地板,撑起身子,接着努力站起。好,就来个垂死挣扎吧。绝不束手就擒就是本人的卖点。浑身鲜血的身躯,沾满鲜血的灵魂。这身衣服很恶心,自己的想法亦很反胃,但我也觉得自己只能如此。我望着那把刀,不愧是人类最强的承包人亲赠的宝刀,经过那场破坏作业,刀刃竟无丝毫损伤。既然如此.说不定易如反掌。



轻易就能割下我的头颅。



我望着玖渚。



玖渚仍是那副泫然欲泣的表情。抓着铁栏杆,泪眼汪汪,但仍强忍泪水。又哭又笑的悲痛表情。对了,正如我不懂得笑,那丫头不懂得哭。那丫头跟我恰好相反.不懂得哭泣、不晓得悲伤的方法,是故才会露出那般笨拙的表情。这实在非常可惜,我希望死前看见的是玖渚那天真无邪、天然纯度百分百的笑容。



啊啊,不过。



这或许。



还过强求了。



我感到左手很沉重。



黑犬既已失去生命的獠牙,此刻仍紧紧咬住我的手臂不放。我想起了兔吊木.想起了兔吊木的尸体。惨遭剪刀戳人眼球、破坏脑髓,割开嘴巴、胸口及腹部,贯穿双腿,再砍断双臂的兔吊木垓辅。我居然在无意识之间,做出跟这起事件的犯人类似的行为,真是有够滑稽。照这样看,搞不好我才是真凶。



唉.事到如今,怎么样都无所谓了。问题不是有没有行为,而是其中有没有认知.不过如此。脚步声逐渐接近。我的眼皮逐渐沉重,分不清对方究竟相距多远.但时间真的到了。我将握刀的右手伸向黑犬嘴巴。现在这样行动不便,而且也不太忍心让这家伙继续挂着。因为很可怜,还是将它剥离吧。不过,或许是吊挂角度的问题,一直无法顺利取下。不,这并非吊挂或咬住,而是僵硬。对了,就是紧张性尸体僵硬——暴力致死所伴随的肉体僵硬现象。老师数小时前才告诉



我.没想到竟能亲眼目睹这种场景。”——呃——”



我正想用小刀破坏黑犬嘴巴,将刀刃插入缝隙间时,这次换我僵硬了。整个人僵硬了。



紧张性尸体僵硬——吗?我刚才是这么说的吗?



“——喂!你在搞什么?”



志人君的声音响彻地下室,可是那对我毫无意义,对于全身僵硬的我毫无意义,就连鼓膜都没有振动。等一下,好好思考、仔细思考,冷静下来。不,别冷静下来,继续紧张,就快想通了。快点伸手、把手伸出去,就差一点。快到了,差一点就到了。



换言之……就是那么一回事吗?



不知不觉间松开的小刀掉落地面。



兔吊木垓辅。假设、假设那个人正如我的想象,正如昨天的对话。兔吊木垓辅。害恶细菌。不灭、不净、不死。丛集。破坏专家。不可能随便任人宰杀的兔吊木惨遭杀害的事实。为了玖渚友。只因为这个理由,就对卿壹郎博士唯命是从的那个男人。玖渚友昔日的伙伴。



被人钉死在墙上。



倘若那是起因。



倘若并非结果,而是起因。



“喂!小子!你有没有在听?”



咚的一声,我被某个人撞飞。大概是志人君吧?我好不容易站起的身躯.再度与地板卿卿我我。好痛,痛觉再度苏醒,感觉神经似乎复活了。全身无处不痛.尤其是手臂。这也很正常,毕竟一半的肉都被咬掉了。我没有怨言,因为我夺走了对方的性命。



事到如今,我也觉得很抱歉.



话虽如此,也没什么不好的。



这不是你的错。



不论好坏,生命终有一死.



不论好坏。



不论好坏。



“喂!春日井——这到底——”“啊——是这样————”“你到底在搞什么——喂!小徒弟——”“等一下——”“——你给我说清楚————”“……狗……”“——”“血————牙”“治疗”



“请各位先闭嘴一下。”我静静地道:“我出生至今,第一次想自己称赞自己哪。嗯啊,我也知道这是错觉,我知道。错觉也无所谓,所以请各位再让我享受一下这种感觉。”



可是连这也无法实现,连这点程度的愿望都无法达成。我缓缓失去意识,这次是因为安心,不过也感到自己有可能再也无法醒来。



说不定再也无法醒来吗……



啊,这或许也不错。



反正现在非常幸运。



“......”



我的视野最后淡淡捕捉到的.还是玖渚友。尽管一切都茫然不清,但是视野一片湛蓝。



纯粹。



澄澈。



美丽。



舒适。



如此地——湛蓝。



“......”我可以说一句任性的话吗?



我喜欢你。



某个地方有一个孤孤零零、彤早影只、无可救药的男孩。性格极度扭曲,价值观非常偏激,活着也只知一派戏言的那种少年。



某个地方有一个孤孤零零、形单影只、无可救药的女孩。性格极度坦率、价值观非常正确,活着也只知天真微笑的那种少女。



故事本应就此结束。少年结束他有些不幸、有些悲惨的短暂人生;少女结束她有些幸福、有些优雅的短暂人生。因为少年居住的世界与少女居住的世界截然不同。



然而.故事违反常理,少年与少女相遇,少女与少年邂逅。这到底是基于谁的意志?是基于哪种意志?是哪种心血来潮、哪种种记挂惦念,才导致两人相遇?



将之归咎于偶然、命运或奇迹,对两人而言,或许都太过残酷。



许多人因此而死。



许多不是人的人因此而死。



少年死了无数次。



少女亦死了无数次。



少年杀死许多人。



少女一个人都没杀。



最后.少年无法承受深重的罪孽、无法承受沉重的刑罚,独自潜逃。



抛下少女,独自潜逃。



“——这是随处可见的故事……”



假装只有自己是被害者的悲剧。



犹如独自背负全世界的不幸。



仿佛全世界的霉运皆为自己所有。



永远是可怜的悲剧英雄。



明明就是加害者,明明就是加害者,明明就是加害者。



明明一点都不可怜。



“到处都有我这种家伙啊……”



而今.我独自呢喃。



左臂一圈又一圈地缠满绷带,那大概不是夸张,心视老师说这只能算是急救措施。那只黑犬的利牙尽管并未伤及骨头,但咬力惊人,听说左臂桡骨发生剥离骨折。我的伤势当然不止如此,从楼梯跌落那么多次,这也是无可奈何的,总之好像遍体鳞伤。‘‘好像”听起来有些事不关己的感觉,但我的确没什么自觉。痛觉大多已经恢复,可是心视老师替我注射大量麻醉剂,因此我的感觉神经再度麻痹。



“不过,普通人应该还是会痛得在地上打滚哪。”



老师如是说。既然是解剖学的权威教授如此断言,我想应该不会错。照这样看,我的身体搞不好真的不太对劲,真的应该让老师解剖一次。



我在第五栋——根尾先生的研究栋屋顶独自暗想。



话虽如此,仍是一派戏言。现在开始的究竟是什么?既可说是一场预定和谐(PredeterminedHarmony)的闹剧,亦可说不是。要说闹剧的话,发展迄今——由本人担任主角这半天都是闹剧。



是故,正因如此,当我察觉一切——没错,正是一切——的那一刻,这场闹剧亦随之结束。不必喝采,甚至无须降幕,一切当场终结。



若然,此刻即将展开的剧情又是什么?



“这换句话说,就是所谓的余韵吗……“



不,不对。



这应该是一种预兆,是某种大事发生前的预兆,某种避无可避的过程仪式。这么一想,接下来的戏谑剧情好像也多了几分意义;不过,我也不是想表达有意义又如何,没有又怎样。



好,我们开始吧!



戏言玩家退引前的最后一场傀儡戏.



首先是第五栋到第四栋的两公尺。我已经晓得跳过这种距离非常容易.意思意思地助跑,接着飞跃至第四栋。着地冲击隐约沿着脚底传来,但还不至于令人介意,或许是麻醉剂生效之故。



第四栋——我、玖渚和铃无小姐被监禁的地点。唉,话说回来.还是觉得很对不起铃无小姐。我和玖渚遭遇这件事或许是一种必然,唯独那个人真的毫无关系,连累他人也该有所节制。铃无小姐不似美衣子小姐那么温柔,事情结束后恐怕还得被她训一顿、唉,也好,我也不讨厌听训,尤其对象又是铃无小姐。



接着从第四栋跳至第三栋,这次有三公尺半,必须小心一点;反过来说,这是只要小心即可的距离。



第三栋——三好心视老师的地盘。不知道老师的想法如何,但我真的一点都不想跟她重逢。我并非讨厌她,只是不想见面,真的不想再见到她:然而,倘若没有那个人的话,一想到那个后果,这场重逢或许多少有些价值。



接下来是第三栋到第二栋。不到两公尺,这就跟第五栎釗弟凹栎一样,足牲松就能跃过的距离。



第二栋是——神足先生的研究栋吗?神足雏善先生。我想起那个人,又想起他与悖德者根尾古新先生透过对讲机传来的那段对话——兔吊木垓辅的死是自杀。



“嗯.假如是自杀的话,这么像自杀的自杀还真罕见哪……”



我试着低语,可是内心并不苟同。或许是这样,或许不是。不管事实如何,都无所谓。不论何者,都不是好事,而且最后依旧只是行为与认知的问题。



第二栋到第一栋,距离不及三公尺。



我这时想起了小姬——负责清运我的公寓,“自称”是我的弟子。



小姬一定能够明白我此刻的心情。某些地方跟玖渚有些相似的那位少女,内在方面眼我比较接近。上个月因故结识,前阵子搬到我居住的骨董公寓一楼。她聘我当家庭教师,但教学并不顺利,因为没有什么事比教导不爱读书的学生读书更加困难。然而,我接下来必须做的就是这种事,我必须对斜道卿壹郎博士做的就是这种事,我站在博士掌理的第一栋屋顶寻思。



我改变身体方向,第一栋到第六栋的距离是一公尺半,这何止轻松,根本是不费吹灰之力。



到了第六栋,就能瞭望第七栋屋顶,可以捕捉到站在那里几道人影。那是这场傀儡戏的观众,亦是主角,更是本人接下来必须扭住胳臂按倒的对象。这究竟可能吗?我思索至此,忽地想起那位丹宁布大衣小姐。“倘若没有那个人的话”或许是最适合她的修饰句,尽管最后不欢而散,但这完全是我的责任。职是之故,至少报恩是我的责任吧。



顺道一提.关于那位“石丸小呗”,我到最后还是佯装不知。毕竟被志人君和美幸小姐目击,当然不可能隐瞒她存在的事实,但要是招认我与她的关系,势必就得供出根尾先生。我判断不该拖他下水,幸好又有开锁小刀,就宣称我是“自行从牢笼逃脱”,接着“沿屋顶在研究所里乱逛”。这种解释颇为牵强,不过对他们而言,终究比较在意“入侵者”,对我也就不了了之。



“还真是不了了之主义的极致——”我自虐地独白道:“——不,这种情况该说是时机不巧主义吗?”



第六栋到第七栋有五公尺,可是因为第七栋比较低,实际上大约只有四公尺半。



听玖渚说,13本高中男生的平均跳远纪录差不多就是这个距离。我听完有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最近虽然很少运动,但我不记得自己的身体衰弱到不如十七岁的男生。或许只是我自己不记得,总之,我已经跳过一次了。纵使当时浑然忘我,但不可否认我曾经跳过。凡事只要成功过一次,都是一种鼓励。我略微慎重地加长助跑距离。



玖渚表示,影响跳远长短的不仅是脚的跳跃力。如何将助跑时的冲力在串中转换成推进力,据说亦是影响结果的要素之一。具体来说,必须在助跑前半段达至极速,接着再慢慢将重心移转到上半身……等等,我事前已经上过玖渚开



的一堂跳远课程,但这种理论即使大脑理解也没用。熟稔者的那种“自然跳跃”。外行人的我又岂能轻易拷贝?因此我也选择“自然跳跃”。



奔出——接着起跳。



身体浮起。



“哦!”我听见一声呼喊。应该有人发出声音吧?大概也有人没发出声音。我还有余力想这种无聊事。着地为止的时间感觉上非常漫长。常常听见有人说.人类面临生死危机时,眼前的影像将呈现慢动作,我此刻或许就是遇上那种情况。又或者,只是因为跳跃距离不够,正朝向地面倒栽葱坠落而已。不论何者好像也都无所谓,但或许都不太妙。最后,幸好成功在第七栋屋着地。正确来说,是着地失败,惨不忍睹地滚倒。受伤的左手直接撞击地面,虽然不致于昏厥,但不慎撞到脑袋,就这样倒地不起,实在是有够丢脸的登场。



“你在搞什么鬼?”三好心视老师愕然走近问道:“没事吧?话说回来,你为什么要从受伤较重的那一侧着地?”



“我没事.这不重要——”



我握住老师伸来的手,抬起身子。越过老师的肩,看见所有人:斜道卿壹郎博士、宇濑美幸秘书、大垣志人助手、根尾古新研究员、神足雏善研究员、春日井春13研究员、相隔一段距离的铃无音音小姐,以及玖渚友。共计九人,包括我一共十人在第七栋屋顶集合,而召集众人的不用说正是本人。



“——嗯,诚如各位所见。”我从地面站起,环顾众人似的用力伸展双手,说道:“就像刚才那样,只要沿着屋顶,所有研究栋都能抵达第七栋,各位可以理解吧。”



“喔——”以极度不悦的语气及表情瞪视我的人物,我想也不必多说,正是卿壹郎博十。“笑死人了,这简直是笑死人啦,小毛头。”



“小毛头吗?还真是严格哪。”我故作轻松地道,现在必须阻断感情回路。“执意不肯承认现实的话,我也没办法继续解释了,博士。”



“这种骗小孩子——不,甚至骗不了小孩子的把戏,你以为能够取信于我、从这里看也知道,第七栋比第六栋低.就算你刚才证明第六栋跳得过来,也没有证明第七栋跳得过去。”不愧是博士,跟我不同,这点程度的破绽一眼就能看出吗?这时可以直接QED(注17)是最轻松的,但事情看来没那么简单。



“或者你现在要从这里跳回第六栋?”



“不不不……这当然不可能,我的看法也一样.”



“你看吧?”博士大笑。“真是浪费时间.我㈠然陪你瞎搞半天,心地未免太善良了。”



心地善良——或许正如他所言。



即便那是小觑对方所产生的从容不迫,但不可否认是斜道卿壹郎的善良。如此容许我——容许敌人恣意妄为,真的必须夸赞他善良。,至于我,很抱歉.就要好好利用博士的善良了。



“哎,别这么急着下结论。”我说:“好——正如博士所言,第七拣没办法跳回第六栋,就假设我们之间没有世界级跳跃选手好了。不过,我刚才的行为至少证明了一件事实,那就是‘虽然无法返回;但是有侵入第七栋的路径’。”



“那又如何?”博士咄咄逼人地质问:“既然是进得去出不来的单行道.那种路径毫无用处。我想你也应该晓得,就算是从内侧,也必须通过多项检查才能解除大门的保全系统。而且会留下纪录,留下大门从内侧开启过的纪录哪,可是事实上并没有留下那种东西。”



“我想也是。思,应该没错。”我随口同意道:“门锁与纪录的双重限制,就算你是对的吧。”



“什么?那种说法好像大有深意。难不成是想说本人斜道卿壹郎在其中施了什么诡计?是说我消除了纪录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况且你也办不到吧?就算玖渚办得到,你也办不到,没错吧?就算玖渚办得到——你是这么说的,博士。”



听见这句挖苦的台问,博士横眉竖目地瞪视我;话虽如此,那与其说是愤怒,无宁说是看不清我的王牌所流露的困惑。”你这小鬼”——



“不过——”我打断博士的台词道:“——现在就认定‘无法返回’未免言之过早.又没有规定这非得靠人类肉体达成。例如使用绳索的话,就能创造返回第六栋的路径。”



“或许可以,假如有能够支撑人类体重的绳索。所以呢?哪有那种东西?”



“嗯,这间研究所或许没有……可是绳索只是比喻,例如用身上穿的衣服连接起来代替绳索,或者用办公设备的电线或电脑线卷成粗绳等等。”



“你觉得那可以承受人类体重吗7”



“我不觉得。”我将目光移开博士——转向神足先生。“不然,就配合博士的喜好来假设好了——可以承受人体体重的绳索代替品——例如头发的话,神足先生认为如何?”



众人视线同时转向神足先生,可是他只是重新扶正太阳眼镜,未置可否。一如既往,仍旧寡言。我对他那种过度的沉默略感傻眼,又继续道:“神足先生的头发相当长,要是全部接起来,大概就能抵达第六栋——各位不认为吗?喏,铃无小姐?”



“……咦?”铃无小姐略显惊讶。“哎呀,你是要问本姑娘?啊啊,是呀……头发的确很强韧,虽然也因人而异,不过话说回来,我也看过浅野用她的‘武士马尾’勒别人的脖子。”



‘‘喔.那确实是教人很想见识一番的景象……不过根据纪录,某位女性将自己的头发合成一束来测试负重极限,听说到一吨为止都没有断掉。”这也是向玖渚现学现卖的。“就算这是极端的例子,不具普遍性,但头发代替绳索的手法确实可以成立,要不然——”



我这次转向春日井小姐,众人也随我一起转头。



“如果不是人类,而是动物的话,也许就能跃过这种距离。嗯,就像这样……”我举起缠满绷带的左手向众人展示。“例如刚才跟我表演生死斗的那只巨大,这种距离应该跳得过去吧?春日井小姐,如何?”



“天晓得。我是没试过不过或许可以吧?”春日井小姐玉颈微偏,但还是给我肯定的答复。“要是这样的话你就认为我是犯人吗?”



“不.我没有这样讲。我只是想透过这些具体实例,说明第七栋绝对不是密室、不是封闭空间。这么一来,情况又是如何:至少就没有怀疑玖渚一人——甚或是我们三人的道理——”



“真是老掉牙的手法。”然而博士并未就此退却,语气讥讽地打断我。“捏造极端模棱两可的假说,就想将这种震撼转换成真相大白的诧异。跳跃到第七栋的特技表演也是计划之一吧?这根本就是典型的诈欺手法,我可不会上你的当,小毛头。”



“你说我——捏造?”



“嗯啊,思考一下就晓得了,刚才那两个假说稍微想想就能反驳。神足的头发再长,充其量只有一公尺。就算拆开来编成绳索,因为有强度问题,再长也顶多四公尺,终究没办法连接第七栋和第六栋。至于动物犯人说,更是令人喷饭,狗这种畜生到底是怎么刺杀人类、将尸体钉在墙上、书写血字呢?”



“那——假如有人骑在狗背上呢?”



“我想这就不可能了。”春日井小姐连我的俏皮话都要吐槽,说不定是个好人。“背着一个人是没办法跳跃的。”



“……在下失言了。”我对她一鞠躬。“多谢您的提醒。’’



“所以呢?如何?小毛头,你的王牌用完了吗?”



“嗯——那么这样如何?假设兔吊木垓辅被肢解成那样是有某种必然性。犯人为什么要将兔吊木开肠剖腹?假设是为了取出内脏的手法呢?’’



我模仿舞台演员的夸张动作,询问在场众人般地说道。虽然有些根尾先生式的装模作样,不过表演一下也不算太过分。



“取出内脏——”老师不可思议地问:“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小徒弟。”



“人类的消化器官就像一条管线,从食道连到直肠的一条管线。而且由肉所构成的这条管线相当有弹力,当然也非常强韧。假如将它当成绳索的代替



品——”



“咦?等一下。”老师阻止我。“兔吊木先生的内脏都还在肚子里喔,咱家也解剖过胃和肠子了。”



“没错,所以这也只是假说。”我手掌一翻。“事实上,消化器官也没办法当成绳索……刚才只是低级笑话,就是所谓的空口说白话。不过呢,兔吊木先生的肉体损毁具有某种必然性的想法,我认为并不坏。我这种毛头小子无意在此对各位进行犯罪心理学的讲座……可是兔吊木垓辅那种甚至让人感到某种偏执的遇害惨状,你们难道就不觉得奇怪吗?”



“有什么奇怪?”博士略显焦躁地说:“你这小于说话实在有够拐弯抹角,真是麻烦。你到底想说什么?有话想说的话,就爽爽快快地说出来,像个男人一样。”



“像个男人一样吗?这也无所谓……”我轻轻耸肩,拐弯抹角吗?但这件事就是要拐弯抹角才行,我也无技可施。‘‘只不过,仔细一想,博士的假说也不太像个男人。‘玖渚友应该办得到’的这种说法……有点牵强,而且就笋玖渚办得到,也不足以构成你——甚或是你们不可能的理由,反正你们只要坚称自己‘办不到’就成了。”



“……这就是你的答案吗?”



“不.这只是找碴,没有什么深奥的意义,就目前来说。”



博士对我这种刚提出假说又自行撤回的半调子口吻,投以略微困惑的目光.但这次并未出言挑衅。其实这正是我的目的,到最后的最后的最后,我的目标就是放烟雾弹。拼命虚张声势,让博士——以及所有人一头雾水,总之就是让对方莫名其妙。总之就是扰乱对方的思绪,绝对不要跟对方一同站上擂台。



这是跟“人类最强的承包人”完全相反的手法,可是,我这种人类最弱若想超越“堕落三昧”斜道卿壹郎,咀只能使出这种手段。



“老师.,’我转向心视老师问,“可以先告诉我兔吊木先生的验尸结果吗?”



“咦?啊啊,呃……死亡时间大约是凌晨一点,死因是刺人眼珠的剪刀抵达脑部。腹部及其他破坏是在死后,砍断手臂是在更晚之后,钉在墙壁则还要更晚之后。嗯,简单说就是这样。”



我早就在第三栋听过一次,不过这件事必须隐瞒。老师亦明白我的难处,非常自然地对着我,或者该说是对着众人报告。虽然并非如此,亦无这种打算,但总觉得自己宛如共犯,这果然不是信赖关系。



“咱家在意的还足砍断手臂为止的空档,那是死亡之后过了三小时或四小时才砍断的。又不是多么费时的作业,为什么——”



“喂!你说得太多了,三好——”博士告诫似的说:“我不知道你们以前是什么关系,我可不容许你偏坦这家伙哪。”



‘‘咱家才没偏坦哩。”心视老师对博士讪笑。“了解、了解,咱家就不多说什么了。所以呢?小徒弟你问兔吊木先生的验尸结果是想干什么呢?”



“不想干什么——可是老师,将人类的身体破坏成那样,最后甚至钉在埔上.应该是相当费力的作业吧?”



“你是想说玖渚大小姐的小手做不到?”不知是否是想阻止老师继续开口。



博士抢先回答孔的问题。“嗄?刁难也该有个限度,谁说那个作业非得玖渚大小姐亲自下手?只要她打开大门,其余的事——例如你也可以代劳。”



“正如博士所言,我无意反驳。”我不理会博士的挑衅。那个时候——今天早上的时候,听见博士的挑衅言语就情绪激动是我的失策。我不会犯相同错误.可能的话。“可是就算是这种情况,仍旧无法解释犯人为什么要那么残酷地肢解兔



吊木垓辅。”



“你的意思是你有办法解释?”



“这个问题我待会再回答。好,花太多时间也没有意义,只是拖延时间而已。差不多该进人解决篇了吗?事实上——百分之百的事实上,不仅是在第七栋。这座研究机构内的建筑物都没有足以称为固若金汤的入侵路径。没有窗户——这点是性质上的无可奈何,可是就连人K1都只有一个,而且那一个人口还有‘玖渚友规格’的保全系统。嗯,先不管保全系统的问题,总之能够通往室外的路径除了屋顶,就只剩大门,不啻是一条朝向天空的隧道。卿壹郎博上的推理认为杀死兔吊木先生的犯人是从一楼大门进出的。”我偷看卿壹郎博上,博士一语不发.我便继续说道:“这么一来,犯人就只能是玖渚友一行人,嗯,不过我们当然不可能承认。博士或许会说是‘共犯事先套好口供’,可是我有办法证明玖渚无罪.或者该说,我知道玖渚友是清白的。既然如此,就变成犯人并未使用玄关大门。”



“哦哟!意思是路径就只有屋顶一条吗?”



“三好!”博士怒叱:“你给我差不多一点!你的言行从刚才开始就大有问题!”



“真是抱歉,咱家又多嘴了吗?”



老师飘然鞠躬,对于既已放弃博士的老师而言,我的傀儡戏成功或许对她更有利。这么说来,我与老师搞不好真是共犯关系——我不由暗想。“嗯,就是这样。只不过——这里也有许多限制。’’我转向自己刚才跳过来的第六栋,低语似的说:“各位知道这个屋顶路径的限制吗?”



这个问题并非针对谁,亦无人回答。“所以就是单行道吧?’’片刻后,博士终于不耐地应道:“就算可以过来,也没办法回去,就是这——”



“不是,嗯……这也是原因之一,的确没办法回去——可是仔细一想.‘过来’本身其实也相当困难。”



“——什么?”



“从第五栋开始,经由第一栋到第六栋为止,最长的跳跃距离也只有三公尺



半左右,在场所有人大概都没问题——不过最后的距离就不是‘所有人都可以’——”



五公尺——实际距离是四公尺半,刚好等于日本高中男生的平均跳远纪录……可是。正因为全体参差不齐,才有所谓的平均,那绝非是所有人都能达成的最低底限;何止如此,甚至代表了全体的一半都无法达成这个距离。



换句话说,就连这个四公尺半,也有跳得过的人和跳不过的人——



“一如各位所见,我跳过来了。其实我以前——不过……嗯,反正各位都晓得,我就直接说了,我曾经参加ER3系统那个研究团体的计划——培育青少年的留学制度五年。因为当时锻链过身体,多亏那段日子——目前还保持平均程度的体力……虽然有一点虚弱。”我打趣似的补了一句。



“呃……对不起,铃无小姐。”我再度问铃无小姐。“你跳得过这个距离吗?”



“我想是没问题。”仿佛猜到我会问她,铃无小姐立刻答道:“我没有测试过,不过五公尺左右的话,应该很轻松。六公尺说不定……还是没办法吧?我想就是这样。”



“是吗?”



即便是跳远的外行人,倘若拥有铃无小姐那种异常的身高、腿长,以及体力,这种答案也不意外,她大概跳得比我更远。我轻轻点头,接着转向玖渚。



“小友,你呢?”



“唔一没办法咩。”玖渚嘟起櫻唇,不满地应道,就像在抗议何必特地问她这种事。“一公尺——说不定也跳不过。”



这倒也一如预料。玖渚这丫头是营养不良外加偏食自闭症,肌肉腿力都异常虚弱。“正如各位听见的。”我转向博士。“就连我们三人都参差不齐。不过,单就‘屋顶路径’来说,也能够证明我们的清白,因为要是没有待在某个研究栋里.就无法使用这条路径。既然每个研究栋都有严密的保全,我们也没办法进入建筑。”



“你的意思是犯人在我们之中?”博士恶狠狠地瞪视我。



“所以我刚才不是这么说了?”我淡淡地应道。



“谁?把名字说出来。”



“我接下来就要说,你就别这么小家子气嘛。这是最后了,好好享受吧——好.没办法使用屋顶这条路径的有谁?斜道卿壹郎博士、宇濑美幸秘书、大垣志人助手、三好心视老师、根尾古新研究员、神足雏善研究员、春日井春曰研究员——”我依序眯眼环顾众人,同时说道。接下来就是傀儡戏的高潮了。“——自先淘汰三位女性,换言之就是老师、春日井小姐及美幸小姐.”



三人都缄默无语。



“这单纯只是体格问题……三位都是娇小型,而且,我无意歧视女性,但毕竟有基础体力的问题。女性想挑战这种杂技,风险终究太大了。”



总觉得右方射来铃无小姐的锐利视线,但我佯装不知。要是顾忌太多而畏首畏尾,实在称不上明智;话虽如此,她好像真的在瞪我喔。加油!现在是重要场面。我轻轻甩头,说道:“接下来,我想根尾先生也没办法,这也是体格的问题。”



呃……该怎么表现才好呢?总之…….‘因为根尾先生的身体比一般人来得宽广



“哎,也对啦。”根尾先生对吞吞吐吐的我放声大笑,拍拍自己的大肚子。“因为时背着二十公斤的行李跳远嘛,我大概没办法。这样子我就可以从嫌犯名单中剔除了。”



“……这么一来,剩下的三人——斜道卿壹郎博士、大垣志人助手、神足雏善研究员……其中可以直接剔除的,当然是博士你。”



“……为什么?”



“不,如果你硬要说自己跳得过,我也无所谓,可是博士毕竟年纪大了.六十三岁……我想应该有困难吧?”



不是什么都没说,不过我也无意等他答复。就常理来想,就任何人的眼光来看,博士肯定都不可能跳过这个距离。



“所以,就剩下——两人了。”



神足先生和志人君。



众人视线集中于他们俩身上。



“他们可以使用屋顶路径——换言之,志人君是从第一栋跳到第六栋.再到第七栋;神足先生则是从第二栋、第一栋、第六栋、第七栋,就是这样移动我边说边观察两人的模样,神足先生跟刚才一样,不为所动,顶多在意太阳眼镜的位置,态度非常冷静;可是,志人君则否。他怒上心头似的,整张脸涨得通红,打断我吼道:“——喂!小子!我不说话,你就在那里胡说八道——”



“抱歉,我没空陪你斗嘴,你可以乖乖闭上嘴巴听吗?”



“你这小子说什么——”



“放心吧,你也没办法使用这条路径,”我伸手制止激动的志人君,依旧淡淡说道:“你有视力问题。”



“什——”“视力”这两个字让志人君冻结。“什么——”



“所以就说视力……你那双眼睛看不清楚吧?”我故意假装自己早就知道似的答道:“好像不是水晶体或晶状体的问题……应该是视神经方面的问题吧?我的解剖学不太好,详细原因就不清楚了。”



众人开始轻轻鼓噪。知道那件事的人转向我,不知道的人转向志人君。研究所成员之中,美幸小姐和春Et井小姐两人不知道,至于局外人方面,铃无小姐没发现,玖渚好像既已察觉。若是玖渚的观察力,倒也并非不可能。



“你这小子……怎么会知道——”



“纯粹基于直觉。”



例如第一次见面时,为了确认我而异常接近、用手确认玖渚、看不出高挑铃无小姐是男是女。另外,明明没看见隐藏在水塔死角的我和小呗小姐,却发现那里有人——这种平时依赖视力者不可能有的行为,最后却还是看不出跟铃无小姐一样高挑的小呗小姐是男是女,以及小呗小姐专门攻击他的腹部,却不殴打脸孔的原因。就是这些小地方加总后的“直觉”。



“不是吗?”



“——没错是没错……”



视神经异常引发的视力疾病。不知道那是先天或后天,可是不论何者,即便那是博士“人体实验”的结果,都与我无关,毫无关系。总之,总而言之,志人君只



能看见模模糊糊的风景及人物。既然在研究所里移动自如,大概不是完全看不见,但这么一来……



“这么一来,你应该没办法跳过这个距离。”



“喂、喂!我的眼睛确实就像你说得那样……可是,这样子的话……”志人君压抑有些愤怒的声音,语气惊慌地说:“这样子的话,不就只剩一人——”



“对,只剩一人,就是神足先生。”我指着神足先生。“神足先生的情况——



嗯,如何呢?性别问题、体格问题、年龄问题、感觉器官问题,或者足以与这匹敌的理由——”



神足先生仍旧不为所动,既未瞪视我、亦未激昂,甚至没有任何呼吸变化。



“——没有。”



突然吐出那两个字的不是我。



是神足先生本人.



“我的确没有这些理由。”



“——神足!”博士咆哮:“你说什么?你——”



“请冷静。”神足先生以不逊于我的平淡口吻,简短说道:“博士,就目前而言,这也只是代表——我能够跳过来,没错吧?小情人。”



小情人——这个在此刻过于讽刺的称呼,我听了不禁为之一震,那换言之就是指玖渚友的男友。



我与神足先生之间的直线距离约莫五公尺——不,六公尺吗7我暗忖再近一点或许比较好,于是再走近一步,接着与他对峙。



接下来的对手——不是博士。



接下来的对手是神足雏善。



“莫非你要说我是犯人吗?小情人。”他一副犯人的口吻道。



“是的,你就是犯人,神足先生。”我一副侦探的语气道。



我听见博士的怒吼,但置之不理,又朝神足先生逼近一步。再继续接近,反而没有意义,直线距离四公尺半——这个距离刚刚好。



“——有趣!既然你说我是犯人,好,那你就证明给我看吧,小情人。”神足先生表情不变地说:“的确只有我能使用这条路径,毕竟我的姓氏是‘神之足’。但正如博士所言,也正如你所知,这条路没办法折回.”



“没办法折回哪——”我重复那句台词。“——这是指必须折回的情况.”



“……”神足先生没有反应。



“……不,当然必须折回,否则中央电脑里的纪录就没办法吻合。假设说,你杀死兔吊木先生以后一直待在这里,等志人君发现情况有异,再从大门离开……这种手法也无法使用。因为那是自动门,开启之后必须马上出去.这么一来,就很难不被志人君察觉。因为不管是否躲在死角,志人君大概都会发现。”就像他发现我和小呗小姐一样。“即使侥幸成功离开第七栋,接下来还得进入第二栋。虽然有办法进入,终究不免留下纪录。”



“我已经听腻这种不可能的假设了。”博士并非找碴,而是真的非常不耐地道:“够了!我没空再听你的戏言——”



“很可惜,正如你是‘堕落三昧’,本人刚好就是‘戏言玩家’,不过你无须担心,戏言即将结束,终点站近在眼前。”我对博士扔下这句,再度转向神足先生。“我们暂且回溯一下——兔吊木垓辅的肉体为什么被破坏成那样?怨恨?支配欲?仪式?嗯,原因为何都不重要,可是,我有一件事很在意——犯人为什么要带



走兔吊木垓辅的双臂?”



神足先生表情漠然,未置一词。



“昔日网际恐怖分子的‘手腕’——是因为想要夺走那个‘手腕’吗?不过,这种浪漫想法仍有些不合逻辑的地方……我首先想到的是,为了隐藏紧张性尸体僵硬所造成的证据。紧张性尸体僵硬是指——”我一边偷觑老师,“——暴力致死所引发的剧烈死后僵硬现象。被害者杀死时如果用力抓住某种东西,将保持该姿势僵硬;换言之那时握在手里的犯人上衣扣子或名牌等等,就将成为决定性的证据.对犯人而言是排除万难也必须消除的。”



“你的意思是兔吊木先生手里握有决定性的证据?”铃无小姐对我说:“可是那样的话。砍掉手掌不就得了?只要掰开手指,就可以取出里面的东西。喏,伊字诀,本姑娘也快受不了了,你就不能说得再简单明了一点吗?”



“对不起。”我向铃无小姐致歉,真是丢脸。“呃……之所以不直接砍下手腕及手指.是因为那样免不了要被怀疑‘莫非是发生紧张性尸体僵硬’。从肩膀开始砍的话,多少就能弥补……或者该说掩饰,嗯,我是这么认为,不过——”



“不过?”



“仔细一想,呃……兔吊木先生的死因是剪刀刺进眼球喔,铃无小姐,这起事件原本就逻辑不通。”



“为什么7应该足以称为暴力致死啊。”



“我也这么认为,事实上也是这样……可是问题是,当时有一把剪刀正对着自己的眼球,”我朝自己的双眼比出剪刀手示,“面对这种危机时,应该不会有人伸手去抓上衣扣子或白衣下摆……”



“啊……这倒也是。”铃无小姐颔首。“为了保护自己,照理说会先去抓对方的手,嗯……听你这么一讲,或许没错,但这样的话,为什么要砍断手臂?”



“问题不光是这样,正如老师刚才所言,为什么死亡数小时之后才砍断手臂?不过,这个答案我想很简单,单纯只是在等雨停吧7”



“——雨?”



“没错。屋顶这条路径,原本就不容易折回,况且昨晚还下雨。”小呗小姐说过,既然是在死亡数小时之后才砍断手臂,当时有下雨,不过反过来解释也说得通;换句话说,正因为当时下雨,数小时之后才又砍下手臂。“天亮时雨就停了——嗯。其实不该在下雨的晚上执行杀人计划,没错吧?神足先生。”



“你说呢?”神足先生低声应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可是你有不得不执行的理由,因为你不确定我们三人什么时候会离开。假如放弃昨天的机会,而我们今天离开的话——就找不到栽赃嫁祸的代罪羔羊。”



“......”



“幸好雨停了,接下来只要想办法折回即可。”



“所以呢?我问你要怎么回去呀?”



博士终于忍不住发飙,将手杖扔向我,忍耐似乎已达极限。木杖直接击中我的左手绷带,因为麻醉生效,并不疼痛,可是仍被撞退两、三步。我心想搞不好刚才那一杖彻底打断了我的手臂。



我模仿铃无小姐今天早上的态度,无言瞪视博士。



“——你那是什么眼神?为什么用那种——那种——眼神——”我并未扔东西,但博士亦后退数步,直到撞上美幸小姐才停止。“你这种小毛头居然用那种——用那家伙的眼神看我。”



那家伙?是谁?应该不是铃无小姐,是兔吊木吗?或是儿时的玖渚友或直先生?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唉,谁都无所谓。



“——从第六栋朝这里看的话,”我说:“说不定不会察觉这是一条过得来、回不去的单行道。例如神足先生——不,目前尚未确定就是他,假设犯人跳到这



里才发现回不去的话,这时该怎么回去才好呢7很简单,就是使用绳索。”



“……所以说!根本没有那种东西!”



“我刚才说过了,神足先生那头长发可以代替绳索。”



“我刚才也说过了!头发不够长——”



“不够长可以加长.例如——



“——例如用兔吊木垓辅的手臂。”



这时——果然没有人插嘴。听见出乎众人预料的这句话——不,有一个人猜到了吗?我转向那名人物。



转向神足雏善。



“将右臂及左臂分别绑在头发编成的绳索两端。我不晓得成年男性的手臂平均长度是多少——如果以我的手臂为例,差不多是六十至七十公分,两只手臂的话就是一公尺三十公分……吗?再加上头发,就足以抵达第六栋;既然是人类的肉体——没道理无法承受人类的体重,神足先生,对吧?”神足先生没有回答,伸手调整太阳眼镜的位置,我继续道:“就算使用绳索或其它代替品,还是有一个问题——就是必须有钩子才能挂在没有铁栏杆的第六栋屋顶。不过,要是将兔吊木的手臂当成绳索前端——便能解决这个问题。抓住某种东西的状态下发生紧张性尸体僵硬的手指,正好就呈钩状,甚至可以直接钩住屋顶边缘的排水沟——”



“——胡扯也该有个限度!”



博士——堕落三昧斜道卿壹郎博士用力踏地狂吼,气喘吁吁地怒叱。美幸小姐从后方奔上前劝阻,也被博士一手挥开。“这种超脱现实——牛头不对马嘴——强词夺理——牵强附会——的解释,你以为说得通吗?”



“超脱现实?牛头不对马嘴?强词夺理?牵强附会?正是如此!”我装模作样地大声打断博士。“可是,博士,要解决涉及斜道卿壹郎你本人、兔吊木垓辅,以及玖渚友的这起事件,绝对不可能是符合现实、牛头对马嘴、言之有理、真凭实据的正常理由!这正是这间研究所内的唯一真实!”



“胡说八道……狗屁不通!那种事你说有可能发生吗?”



“问题不是是否有可能,甚至不是是否没有可能。行为本身根本不是问题,问题是其中是否有认知!没错吧?神足先生!”



“闭——闭嘴!”博士的表情因为愤怒而痉挛不已,满脸通红,接着逐渐苍白。“神……神足!你也说句话呀!对这个胡说八道的小毛头——”



“……”神足先生对博士怒不可遏的声音亦毫无反应,微微抬起下巴,对我道:“……证据呢?我做过那种事的证据。”



“证据啊……只是剪过头发确实难以证明,不过——”我指着神足先生。“倘若我的假设没错,你的手臂上应该有被兔吊木先生抓过的伤痕,紧张性尸体僵



硬所造成的五指印才对。”



“......”



“神足!”博士再度咆哮:“你给我反驳他!把白衣卷起来让他看,快点证明自己的清白!然后我就将这个小毛头永远关在牢笼里!关在地底、地底、地底的最底端!永远、永远、永远——”



“——嗯,差不多六十分吧。”



神足先生一改原先的低沉语气,换上轻松的口吻如此说道。



“神足——”



“六十分!以宽松的标准来看哪。毕竟手法太粗糙,时间也拖太久了.”



“——在下失礼了。”我耸耸肩。“——不过,还是可以及格……对吧?’,



神足先生沉默半晌。



接着笑了。



游刃有余、轻松自若的笑容。



仿佛在取笑我的滑稽模样。



滑稽。



事实上就是如此,我从头到尾都被这个男人耍得团团转。从头到尾——真的是从头到尾,从一开始到这种预定和谐的结局,直到最后的最后的最后为止。



“为——为什么?”出声大叫的是志人君。“为什么你要做这种事——你完全没有杀死兔吊木先生的理由——”



“理由?是啊,理由吗?”神足先生沉吟片刻,将手伸进白衣,接着——“可是你不觉得理由这种东西其实并不重要?”



“——你说什么——”志人君声音发颤。“毫无理由地杀人——毫无动机地杀人……”



这种事。



真的不可以吗?



没有理由的杀人。



没有信念的杀人.



绝对不可以的。



既然如此。



“所以,有理由就可以杀人吗’”



“……神足先生。”



“开玩笑的。”



神足先生淡淡一笑,那是冷笑、



宛如注视无知孩童般的冷笑.



怜悯对方般的优越。



怜爱对方般的轻蔑。



注视志人君的神足先生就是那种感觉。



“当然是开玩笑的。”伸进白衣里的手抓住某个东西。“是啊,没有动机的话,就不能算是杀人事件——哪!”



接着迅速抽出那只手——掷出夹在指间的刀子。飞出的三把刀刃全数刺中我左臂的绷带。刀刃的冲击将我撞向后方,背脊重重摔向地面。肺部遭受强烈撞击。我刹那间无法呼吸,下一瞬间脑袋也撞向地板。



众人的视线这一瞬间转到我身上,但下一瞬间又转回神足先生。



共计两瞬间。



但这已绰绰有余。



房门砰咚一声关上。



众人转回视线时,神足雏善早巳不见踪影。



乍然消失。



宛如。



宛如从一开始就没有那种登场人物。



“——混帐!开什么玩笑!畜生!畜生!”志人君奔向房门,追逐神足先生。



“——哪能让你逃走!”



“算了.志人君。”我躺在地面,用连我自己都觉得十分倦怠的声音说:“现在追也只是白忙一场。”



“——嗄?”志人君蹙眉回头问:“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现在追也不可能逮捕神足先生。”



对.一定没办法逮捕他。他既然能够从容不迫地参加这种解决篇,想必已有所准备.应该事先准备了某种脱身路径——而且是保证有效的脱身路径。不但躲得过我们,也能够避开警方,虽然我不晓得那是什么手段。



这样就好了。



反正我也不打算逮捕他。重要的就只有证明玖渚友的清白,而我已成功达成任务。既然如此,这样就够了,其它与我无关,不是我的工作。



“况且——志人君,我想你还有其它工作。”



我站起来,将绷带上的刀子一把把抽出。因为并未流血,大概伤得并不严重,多亏绷带成为防御壁,顶多擦破一层皮而已;虽然擦破一层皮,多亏麻醉生效,我也不觉得痛,可是一想到麻醉失效就令我发毛。这条左手今后还能用吗?



话说回来——要是我没能及时伸手防御,这三把刀保证会刺中心脏。对方是认定我会伸手防御?抑或是觉得杀死也无妨?这根本无须考虑,铁定是后者。



他有宁可杀死我的理由。



而我有必须被他杀死的理由。



我拔完刀,用左手——



指向斜道卿壹郎博士。



“志人君,你的工作是这个人的助手吧?”我尽量让语气不要显得太冷淡.但依旧口吻平淡地道:“既然如此,就必须完成任务。”



“——博士。”



志人君的声音极度诧异。



只见那里有一个摇摇欲坠、茫然若失、神情恍惚的老人,目瞪口呆地盯着神足先生离去的房门。



仿佛轻轻一推就会崩塌。



仿佛轻轻一戳就会毁损。



如此这般的矮小老人。



非但丧失兔吊木垓辅、亦无法取得玖渚友的老博士。



失去唯一的目的。



失去无二的希望。



失去一切的人类,就会变成这样吗?



堕落三昧。



这也才是真实意味的——



“真真正正、童叟无欺的戏言啊.”



我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原来如此——真不愧是害恶细菌。一味恣意扩散,甚至无法捕捉。卿壹郎博士一心想要捕捉“丛集”破坏专家兔吊木垓辅,最后却沦落至斯——倘若兔吊木垓辅是连斜道卿壹郎这种天才都无法掌握的话——我这种小人物手里掌握的又是什么呢?



“阿伊。”



有人握住我的右手。



是玖渚。



蓝色的。



我熟悉的女孩。



“既然事情办完了,全部都结束了,回去吧?”



办完了,结束了。



到底是办完了什么事情?又结束了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一件事。



玖渚友她是——



“唔咿?怎么了?阿伊,不回去吗?”



我看着玖渚后面的铃无小姐,她正在点烟。我们的视线瞬间交会,可是她又立刻转向天花板。



“……说得也是。”



对。



结束了,办完了。



事已至此,再无任何该做之事。



此等遗迹。再无任何可行之事。



此等痕印,再无任何应为之事。



接下来,亦只能任现实摆布。



所以。



所以,回去吧。



“回去吧?小友。”



然而。



我俩究竟是要回到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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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7:quoderatdemonstrandum的缩写,代表已经证明完毕。



后日谈——丧家犬的缄默



兔吊木垓辅——“审判罪人”害恶细菌(CreenGreenGreen)。



日中凉——“埋葬寂静”双重世界(DoubleFlick)。



梧轰正误——“嘲笑同胞”罪恶夜行(ReverseCruise)。



栋冬六月——“喧嚣血眼”永久立体(CubicLoop)。



抚桐伯乐——“颓丧饯别”狂喜乱舞(DancingWithMadness)。



绫南豹——“旋转铃木”凶兽(Chita)。



式岸轧骑——“蠢动没落”街(BadKind)。



滋贺井统乃——“复苏恶名”尸(TriggerHappyEnd)。



玖渚友——“行走逆鳞”死线之蓝。



与其说是尾声,无宁说是绝对不该谈论的某个后台。



若问我后来回到哪里,我目前唯一能回去的也只有京都的骨董公寓。我们三人当晚——解决事件的那天夜还没深,就请志人君替美衣子小姐的飞雅特加油,匆匆离开斜道卿壹郎研究所。铃无小姐在车内订好饭店,我们当晚便在名古屋过夜。由于是临时决定外宿,宽敞的室内面积以及一流的服务……当然统统都没有,话虽如此,还是比那间研究所的“鬼屋”好上百倍。我们呈川字(我一玖渚一铃无小姐)昏昏沉沉、筋疲力竭、死亡似的酣睡不醒。尽管昨天也有休息,但总有一种好久没有睡觉的错觉。



天一亮,铃无小姐就开始说教。我连续数小时维持跪坐姿势,毫不回嘴,默默聆听,时而被她敲打脑袋、尽情挨骂。玖渚醒来之后.我们几乎整天都在名古屋观光。眼角看着孩童般兴奋的玖渚,我购买了小姬吩咐的外郎饼(刚好有卖五色包装,当场决定),以及美衣子小姐与公寓邻居的份,共计十条。



当天傍晚的回程上,先在滋贺县比彀山让铃无小姐下车。



“替我向浅野问好,剩余的说教就留到下次吧。”



铃无小姐如是说。骂了那么久,没想到还是不够。我一方面全身发毛,另一方面也有点期待。



接着在全国闻名(或是‘臭名远播’)的京都高级住宅区——城唉里,依旧卓然出众的那栋大楼前停车,亲自将玖渚送回房间。



“那下次见了。”“嗯,下次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