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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未知的世界(1 / 2)



“快回想起来!”



来自齐格飞系统的声音在脑海中回荡。



那不是针对单一机体的激励,而是对战斗中全体机体发出的指挥声。



一骑一面感受那不经由耳朵,直接发送信号至大脑的声音,一面驱策自己的十一号机(MARKERF)。那具漆黑的机体,化身为战意的团块向前突进。



“你们是经历过一百五十个单位催眠学习的驾驶员。只要全力遵从R领域抽出的最佳战斗模式,一定会获胜。”



为了激起战意,系统传来只要身为驾驶员都已听过百万遍的台词。



R领域——别名爬虫类之脑,位在人类脑部极为下层的部分。这领域掌管最原始本能的脑,同时也是一切攻击个体户及敌意的泉源。



驾驶员最俦的使命,就是在战斗中接受R领域的活化性。藉由催眠学习与反复训练发达起来的R领域,能发挥出驾驶员拥有的一切攻击性和暴力欲求。这股涌发的冲动,在小脑转变为渴望令思绪能与身体感觉区连结的需求。



这就是说,因为心中充斥着想破坏对方的欲望,为了实现这个念头,一心一意想尽情施展手足,想令五感犀利敏锐。接着最适合的模式会由灌入脑部无意识区里约数千万种战斗模式中自然浮现,机体便依照模式行动。



一骑的十一号机向前冲了约五十公尺,令双膝累积足够的压力后,再一口气释放出来——跃身而起。漆黑的机体,双臂举着重达一.五吨的起传导式突击步枪,在十几公尺上的岩场上着地。激起的尘埃伴随着震地声一粒一粒地抚过机体表面,替机身内一骑的皮肤感觉带来了反馈。



那感觉就像实际上站在尘埃中央的,是自己的躯体。



甚至能清晰感受到,紧握住的突击步枪扳机有多冰冷。



——我,就是十一号机。



这个强烈的意念,促进了他与机体的一体化。



——十一号机,就是我。



接着,飞奔。藉由超高硬度合金骨架与软性钢的绝佳组合,这疾驰将机体四肢与骨骼的高度运动性能发挥到最大极限。



“确认各机的位置和距离。奇数编号机向前,偶数编号机散开。”



随着系统传来的命令声,具体的行进路线、敌方数量、敌方类型、已确认的敌方攻击模式、各机的对应基准等资讯,在脑中奔流。这种感觉,让一骑感到一股不禁想呐喊出声的兴奋。事实上,这是正确的瓜。是机体与系统双方已确实一体化的证据。



但他咬紧牙关,没有真的感出声来。两侧的太阳穴,都能感受到脉搏的跳动。



眼前当务之急是打倒敌人。还能战斗的九架机体全都服从发自系统的命令,朝着残存的敌人前进。



战场是位于本岛南西方的小离岛,专为迎击敌人设置的人工陆地。在战斗中,由本岛反应炉产生的能源,会形成两重名为波动屏障的同心圆状防壁。此刻他们所在的陆地,就是被封锁在两重波动屏障中间的“战斗区域”。他们拼命将敌人赶进这块区域。如此一来,就算在战斗区域内展开激战,本岛受到损害的机率也会大幅减低。



——现在,这里只有敌人与我们。即使我们哭喊着“放我出去”,在岛上的大人们也绝不会做出解除波动屏障这种傻事。即使是对自己的孩子也一样。



这种恐惧,将驾驶员与机体的一体化时带来的“异样感”彻底一扫而空。



比如说,这长到异常的手臂,才不是自己的手臂;比如说,自己身体的关节根本做不到这种动作;比如,自己并不是如此巨大的存在——就息只产生一点点这种异样感,就代表战斗的迟滞,代表会改给敌人,代表自己无法活着回去。



最要紧的就是去接受。接受这个状态,接受现在的自己,接受这架模仿人体制成,总令人联想到爬虫类的漆黑机体。将这一切都想成是属于自己的。



要是做不到这一点,正如同字面上的涵义,甚至无法让机体“开眼”。



一骑已经见过许多驾驶员候补生刚搭乘时,机体就像个才出生的婴儿般紧闭双眼缩成一团,连动也不动。



而他自己就没这种问题。从初次搭乘这架机体起,他便熬过一切的异样感,并接受了它。现在甚至已能自在地接纳机体的视野。广度达周遭两百八十度的“山羊之眼”便是如此。就算直视前方的状态下还看见自己的肩后,那又怎样?



一骑一边奔驰,一边把山羊之眼视野的一部分特写放大,产生能望至前方两百公里远的“鹫之眼”。那就像是在视野的中央生出类似望远镜的物体。在前方约一公里处,展开接近战的一号机(MARKEINS)及三号机(MARKDREI)动万言书跃入一骑眼廉,同时——他也确认了那极为美丽的物体就在那里。



它的头部和手臂尽管酷似人类,但除此之外和人类就没有共通点了。那张脸会令人想起某种异国的面具,但无法判明是不是真有脸部。那也可能只是触手。



它的体形比起我方驾驶的机体还要大上一圈,体长接近有十三层楼高的大厦。然而这巨大的躯体上动没有称作脚的器官,只是无声地浮游在空气中。



结晶体由它的背面向四方生长延伸,全身闪烁着不禁令人叹息的黄金色光辉。如果再靠近些,就能从那黄金色的光辉中看到虹彩般的光芒吧!如同汇集世上所有的宝石,赋予生命后散发出光辉的身影——



第一次看到时,那种美几乎会让人以为是神祗从天而降。



一骑——十一号机,将突击步枪的枪口对准那越注视越会夺去心神的光芒。



伴随着自己也要参战的热切念头,一骑向前奔去,另一方面,系统则将一号机与三号机的机体善情报直接送达脑中。



一号机没有问题。不过是右手脚受到敌人攻击而扭曲撕裂,充当冲击吸收剂的重层水银正像蓝色的鲜血般散落开来罢了。胸部似乎也有受损,一号机的灰色机体上沾染着相同的蓝色血液。不过,只要驾驶舱没被贯穿,驾驶员就不会因为伴随机体操作而来的“痛楚”发生心脏麻痹。它还活得好好的。



问题在于三号机,它的机体正遭到敌人的双臂如触手般重重缠绕着。



黄金色与虹色的光辉正以惊人的速度倪三号机鲜黄的机身。遭到宝石捕捉的人,都会逐渐化为同样的宝石。



这是敌人最让人恐惧的高次元攻击——同化现象。



为了救出被这个现象捕捉的同伴,一号机正以残存的左臂拼命将雷击枪的枪刃刺向敌人。顺利的话,就能切断已遭敌人同化的三号机机体,救出驾驶员。但一号机的行动彻底失败了。一号机的枪被敌人背面冒出的另一张脸——类似人类脸孔的触手吞食,偏离了轨道。



一骑看着散发出高热的枪刃徒劳无功的蚀挖地面。一瞬间——



……又是三号机吗?



这种讨厌的念头自一骑胸中掠过。



恶名昭彰的三号——别名“黄色棺材”。这具机体至念已将七名驾驶员接二连三地送往位于天空另一头的某处,那个真正的和平天国。



当然,这是单纯的偶然,不过是倒楣罢了。就算以陆上接近战为主的奇数机最容易受损,那也只能说是倒楣而已。敌人会自任何地方来袭,不论处在哪种状态下都会受到袭击。前往天国的机会应当是人人平等的。



然而从那平等的机率来看,三号机的确是常遭厄运缠身的机体。此刻映在一骑眼中的光景,正有力地诉说着这一点。



十一号机早在一骑犹豫以前,就采取了最适当的行动。它扣下突击步枪的扳机。



蓝色的火线朝与三号机同化的敌人冲去。以超音速发射的子弹冒出鲜艳的蓝色火焰贯穿敌人的触手,打飞了三号机被缠住的手臂。



但三号机并没有与敌人分离。可以看见,触手已经侵入了机体的躯干。



一骑一边接近敌人一边不断射击。自己大概正在呐喊出声吧。但枪击声让一骑甚至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步枪没有配备弹夹,子弹藉由剧烈的电流发射出去。这子弹每一发都足以和飞弹匹敌,如果在建筑物旁发射,引发的振动就能把所有的窗户玻璃震碎。



即使遭到这样的连击,敌人依然闻风不动。由于敌人展开了高次元防壁,蓝色的火焰全都无法命中。感觉上虽然是肉眼看不见的防壁,但凡是触及那层防壁的东西,都会连同窨一起被扭曲掉。



要伤害被那层防壁所保卫的美丽金黄色存,只有一种手段。就是更加接近,直到踏入敌人的同化可能领域。



这么一来就能首次发挥这具机体真正的价值,进入“被同化状态”。



自己主动与敌人的高次元防壁同化,进而接触到拥有扭曲窨能力的高次元敌人——如此一来,就能与它对等的互搏。



当然,那是距离被敌人同化公有一步之差的状态。重点在于敌我接触时,谁能反谁击溃。



一骑全力发挥十一号机潜藏的性能,一头冲向敌人的防壁,突破而入。要不是处在“被同化状态”中,这时候机体已从头部开始被压烂,驾驶舱多半也是相同命运。



但十一号机没被压溃,还有尽浑身力气把突击步枪的枪口刺进敌人胸膛。不是拿枪口抵住而已。不顾枪口扭曲变形,一骑直接将枪身刺进敌人体内。接着在这个状态下,开枪。



爆炸掀起。



敌人的胸膛被剐去了一大块。缠住三号机的大部分触手、步枪枪身与十一号机托枪的左手,伴随蓝色的火焰一起化为碎屑迸散。同时,手臂从左手肘以下被炸飞的剧痛袭向一骑。但痛感公有一瞬间,系统立刻进行左腕部的痛觉遮蔽,切断已破损的左前臂,在驾驶员丧失力气和意识前消除疼痛。



这时,十一号机残存的右手已紧握着新的武器。



收纳于前臂装甲内的武器——短剑型的爆雷。



一骑对准敌人已遭破坏的胸部挥落。剑刃在插入敌人的伤口后断裂,但这不代表武器损坏了。就像美工刀的刀片,这把爆雷设计成只要从侧面施力便能轻易折断。接着,折断的剑刃炸开来……那是刃状的炸弹,一般是高定在剑刃折断后两秒引爆,一骑却修改成零点二秒。



敌人美丽的黄金色胸膛翻开,丑陋地燃烧着。



在伤口深处,可以看见像熔炉般绽放出强烈光辉的物体。



那是敌人的本体——名为结晶核的结晶生物心脏。黄金色的身躯,只是它的铠甲圉了。如果不破坏敌人藏在身躯内的本体,它就能无限再生。这一点和我方——机体与驾驶员的关系一样,机体虽可修复,驾驶员的性命却无法重生。一边打从心底盼望敌人的生命就此断绝,一骑将剑刃刺进闪烁着美丽光辉的结晶核中。



同时,十一号机也受到敌人的触手攻击。机体两侧大腿惨遭贯穿,胸口被撕裂开来。



就在痛楚令人眼前发黑的那一瞬间,剑刃折断了。



敌人的结晶核随着爆炸迸散,自胸部的伤口喷出。看来就好象闪耀着光辉的宝石洪流。世界上真的有如此美丽的事物吗……当目光还被这景象吸引住的时候,敌人的身体开始产生变化。



它开始从闪耀着黄金色光芒的状态,转为乌黑。由结晶构造形成的敌人失去力量,渐渐化为干巴巴的土堆。



虽然总是如此,但那模样看来就像童话故事里的光景。这种心情,就好像自己成了某个把泥土捍的东西错当成黄金的傻瓜国王——



那种心情,突然被斥责声斥退了。



“十一号机,后方有敌人!”



一骑回望后方,很清楚那句话代表着什么。



数根钻入三号机腹部的触手,就像鞭子般跃起。



虽然十一号机瞬间就朝一旁闪避,但那活生生有如刀刃的触手依然切断了机体右脚,直达内部骨骼。脚部还勉强依附在躯体上。一旦他倒下来,必定会被触手切碎。一骑忍着痛,边以奇迹似的努力维持住机体的平衡。接着,他举起已炸裂的短剑。



敌人是从三号机的下腹一带冒出的。



它同化了原要在那里的驾驶,将他化为相等于结晶核的存在。



在高举的短剑之前,是这世上最该厌恶忌讳的事物。



被敌人同化的同伴——大概还是出击前,曾聊过几句的对象。



不可以去想。一定得在想起对方的脸或名字之前,挥刀斩落才行。这是非做不可的——就连说服自己的那一瞬间,都会化为致使的延迟。



当一骑什么也没想就要挥下短剑时——他听到了那个声音。



“你——”



仿佛温柔的抚过心灵的声音。



那声音不是从系统传来的,藉由机体的“被同化状态”,敌人直接在一骑的心中发出声音。



也许,同化的敌人窃取了三号机驾驶员的记忆,藉此认知到一骑的存在。那声调中处处能感到“我很了解你喔”的微妙口吻,令一骑战栗不已。



而在那个“问题”完全发出之前——敌人被消灭了。



事情发生在他就要挥剑的那一瞬间。



三号机的下腹部就在一骑眼前冒起蓝色火焰炸飞出去。



枪声自身后传来。



莫名地,他感到拼命试着去杀同伴的自己又被斥责了。



为了挥开那情绪,一骑将祖母转向给予支援的同伴。



抱着大得夸张的突击步枪,支援机正从右方走来。



一骑有点茫然的注视着那架机体。



蓝灰色的机体……是四号机(MARKVIER),负责散开扰乱敌人的偶数机之一。他大概是遵照系统的命令,来这里支援的吧。接着毫不犹豫的扣下扳机,令三号机变成第八个人的棺材。



四号机停下脚步收起武器,就像在说没必要进一步支援了吧。或许,那浍是在示意着“这是我的工作”。



“我的工作”——如果同伴遭到同化就呼叫四号机。



这是淬在驾驶员之间,其中一个让人笑不出来的笑话。



“同伴杀手甲洋”,这是身为四号机驾驶员那位少年绰号。



某次他把三名被同化的同伴都杀死后,就多了这个绰号,然而没有人会当面这样叫他。“同伴杀手”作为一个非常不吉,却又因此而值得依靠的对象,大家在心中多少都有所感到畏惧。



除了一骑和另一个人以外。



其实正好相反,四号机的驾驶员不再对杀死同伴感到犹豫,是在被取了这个绰号之后开始的。这件事只有一骑——与掌管系统的人知情。



“已确认敌人消灭。解除波动屏障,全机返航。尽可能将遭破坏的机体携回本岛。受损严惩的机体驾驶员作好丧失意识,以自动操纵返航的准备。”



所谓受损严重什么的,就是在说自己吧!一骑茫然的想着。



四号机不再理会一骑,朝其他偶数机的方向走去。



这时,系统传来并非以全员为对象,而是针对个别机体而发的声音。



“一骑,让自己丧失意识吧。要是再继续进行痛觉遮蔽,机体的动作会因为受损过重变得极为迟钝。”



“喂……总士。”



一骑出声喊道。只是说话,就令一骑体验到由机体操作化成的痛楚。



他立刻得回应。回答来自藉由掌管系统管理全体驾驶员,让他们奔走在地狱底层,一骑世界上最信赖,同时也始终抱着最深怀疑的人。



“有什么事,一骑?”



“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有事拜托……?”



“我想不起来搭乘三号机的人是谁。你可以告诉我吗……”



在战斗结束后的忙碌时刻说出这种话,连自己都觉得像在胡闹。但他却怎么都忍不住想问。



突然,一骑感受到身边的气息。



红色的幻影浮现了。那是个少年——是掌管系统的总士的镜像。



全体驾驶员都透过系统,与总士分享部分的脑部神经系统——处在共享意识与感情的状态。因此,只要总士朝这里投注强烈的意识,这边也就能体认到总士的存在,就像映在镜中的另一个自己。



总士的幻影,大体上从头发、眼睛到脸颊,全都染成通红。



理由很单纯。由于分享意识,总士就像待在一骑体内一样。



如果被问到觉得自己身体内部是什么颜色,很少会有人联想到蓝色或黄色。



人们会想到的几科都是红色——想到血的颜色。



特别是在一骑的情况下,总士的身影看起来就像透明澄澈的红。



“本次战斗中,驾驶员的残废人数是两名。”



“还有另一个人吗……”



“是哪两个都会在返航后公布。你先休养过后再从下次的简报确认就好。”



一如往学,总士的说话方式仿佛淡然的告诫。他冷淡的表情,就像在说即使有同伴死亡,也无须感到任何歉疚或胆怯。而这么做正是总士的职责所在。



掌管系统的人若是流露感情,会使全体驾驶员都受其影响。最糟的情况下,将会发展为恐慌状态,为全员带来危机。因此,不能控制自身感情的人,无法成为齐格飞系统的负责人。



总士与全体驾驶员分享痛苦与恐惧。最多达十二人份的恐惧与痛苦——他被要求拥有足以将这些情绪一一压抑住的精神力。



这件事,一骑是在这场战争开始后才明白的。明白到总士要是看起来很冷血,那也是为了一骑他们的缘故。



“我希望你现在就告诉我。”



总士眼中微微掠过近似怜悯的东西,而一骑也共享了那种情感。就像掌管系统的总士很明白一骑此时的心情一样。



我们是为了消耗而存在的零件,是发动机体用的电池,还有很多个代替品,也能想像如果自己死亡后被如何处理。即使如此,事实上自己根本无法做好面对死亡的准备,光想到自己会死就觉得想吐——总士感受到这些一骑总会在战斗后浮现的心情。



“确认过以后,你别去思考任何事,马上让自己丧失意识。可以吧?”



“……我答应你。”



一骑轻声回答。霎时间——总士的脸上似乎浮现了温柔的微笑。



在幻影消失的前一瞬,一骑注意着总士的左眼。



从眼睑朝脸颊划去的一道伤疤——令总士左眼失去光芒的伤。



在一骑对这道伤痕的回忆膨胀以前,总士的幻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战死者的情报在脑中奔驰。如果调整意识,他可以切换认知,把讯息当作浮现在眼前的萤幕。但一骑没有这么做,只是接收了这情报的浊流。



除了三号机,八号机(MARKACHT)的驾驶员也阵亡了。在负责游击与扰乱任务居多的偶数号机里头,八号机是特别设计成能在前线发挥优越迎击力的机体。



他是因为无法发挥出机体性能而战死,抑或是机体有什么致命的缺陷?还是敌人使用新战斗模式进攻?——验证这些事是大人们的工作。



验证他们的死……一骑总算能得知死者是谁了。



他知道这不能带来任何安慰。尽管如此,在意识丧失前的数瞬,一骑至少还能把庆幸者“还好不是我的诚实心情坦白的向阵亡的同伴们倾诉。



被痛楚与迅速消失的战意拖入朦胧时,一骑忽然察觉自己正仰望着天空。



在天空上寻找有没有那擅长空中支援的身影。



寻找那如天鹅般纯白的机体——六号机(MARKSECHS)的身影。



那是已丧失的存在。如今没有任何人会提起关于六号机的事。



任何地方都不会有六号机,那是永远的空号。



回想到一半,在情绪陷入极度失落之前,这回一骑总算借助驾驶舱的机能,令自己切换到意识丧失状态。让意识完全消失,在睡眠状态下让机体自动操纵。虽然不可能在这种状态下迅速行动,反正现在也没有哪个得赶去求援的同伴,光是返航的话不会有问题的。



重要的是,这既是总士的命令,同时也是总士在替自己担心。听他的话,从痛楚与讨厌的心情中逃开,又有什么不对?——有一部分的自己正像这样找着藉口。



意识丧失时,那种让人联想到“死”的感觉,令人不快。



——但,一骑却迅速地,逃避似的投入那感觉中。



视野转暗,已看不见遭到破坏的“黄色棺材”那凄惨的模样。



刚刚确认的两名死者讯息也随着意识一起逐渐消失。



无法再去多想“同伴杀手甲洋”的事。



一切消逝而去——不久,一骑回想起“和平”。



这场战争开始前的自己。



在世界化成不可解的立体拼图碎片前的心情。



战斗结束后,拖着破碎的脚行动的十一号机,就像是摇篮一样。既温暖又安全,没有令人害怕的东西,也没有异常高昂的战意。



在这摇篮里——一骑曾在那里。



还一无所知,理所当然地度过“和平”生活时的自己——曾在那里。



1



他做了梦。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只有海浪声沙沙作响。



在黑夜的大海中——一骑独自一人游着泳。



尽管他拼命的游着,冰冷的大海却让手脚渐渐麻痹。一想到这样下去身体会渐渐失去力气,被吞入漆黑的海底,恐惧就令他无所适从。



就像要拯救他脱离这种恐惧,微弱的灯火不久后出现在远方。



接着一骑明白了,明白自己一直在朝那盏灯火游去。



他在因寒冷而感觉迟钝的手脚上使劲,边让海浪拍打着脸颊,边游下去。



黑暗之中,那盏拯救了快要溺水的自己的灯火,缓缓地接近了。胸中充满着对灯火就在那里的感激,还有渴望逃离黑暗的念头。于是,一骑游到了海岸边。



当他紧抓住尖锐的岩石,想爬上来的时候——那里传来了温暖的笑声。



一骑抬起头,灯火来自一栋大宅,可以看见每一扇窗口后都很热闹。



有人正与朋友一同欢笑;有人正全家团聚;也有看起来像对情侣的人;无论是哪一个身影,都像朦胧的剪影般无法捉摸。



一骑环顾窗户,心想自己寻找的灯火会在哪一扇窗里?但是……



(我没办法——)



不管是对哪一扇窗,他都有这种感觉。



不可以进去——那扇窗里没有我的容身之地。



纵使如此,一骑还是注视着灯火,不久后,他却松开了抓住岩石的手。任自己随波逐流,回过神时,他已经主动背对灯火向前游去。



灯火渐渐远去,一骑再度朝向漆黑的大海,使劲加在麻痹的手脚上——



一骑把脚朝上用力一踹,踢飞了棉被。



“嗯?”



似乎满冷的,这样的意识在还没睡醒的脑袋中闪现。



啊,因为大海很冷——刚想通到一半,一骑在清晨的微暗中仰望老旧和室的天花板,修正了自己的想法。不对,这里是我的房间,不是大海。



没错……会冷是因为现在是四月。今天开始又要上学了——



不,等一下,四月都是奏。不是该觉得温暖才对吗?脑袋提出了疑问。



话虽如此,早春的清晨还是令人肌肤生寒。特别是在没盖棉被的时候,那还真冷——他马上接受了这个解释。蜷起身体,试着多少抵御一些寒冷。不过他又转念一想,不对,我们家还没穷到那种地步,至少还有条棉被吧。于是伸手摸索着找到棉被,拉了过来。



当他总算被棉被的温暖包覆住时,忽然想起自己刚做了梦。



啊——那个梦吗?他心想。



虽不是夜夜都被噩梦纠缠,不过偶而会做那个梦。



不知为何在黑暗的海里游泳时,碰到一个非常吵闹的家庭,吓了一跳后逃跑的梦。



虽然感觉上有点微妙的不同,不过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他这么想。



不过,那片大海还真是冷得要命。即使在已从梦中清醒的此刻,一骑也能清楚地回忆起那种手脚麻痹的感觉。因为感触太真实,令他不禁茫然地怀疑,为什么在这么温暖的被窝里,会梦到如此酷寒的大海。



果然,是因为那个吧。一骑心想,或许是受到昨天打“隆冬海棒球”的影响吧。



——说什么或许,根本可以说这正是原因才对。



龙宫岛空有个华丽的名字,实际上却是受到山峦与大海的眷顾,娱乐极为稀少,被称为“超级”乡下也当之无愧的地方。收不到收音机电波,电视也仅限于地方性节目。报纸要比平常晚四天、杂志则得晚上两星期才能送到。万一发生大地震之类的灾难把日本毁灭了,龙宫岛得到的消息的时间也会比其他国家还晚。事实上,不论从物理上或从文化上来说,龙宫岛都是座“孤岛”。



对少年们来说,这种善就代表他们把多余的体力与不正经的点子都尽情发挥出来玩耍。



昨天打的“海棒球”——还得加上“隆冬”,根本只能说是在挑战无意义的极限。所谓的“海棒球”,旌自想设法在平地稀少的龙宫岛上打棒球的念头,是横跨沙滩与大海的盛大棒球赛。



本垒板在沙滩上,二垒则利用设置于海中的红色水深指标橡胶球。顺带一担,红色橡胶球代表水深达三公尺以上。一垒与三垒则由提案玩“海棒球”的几个少年花了四天时间在岸边打好将近一公尺高的木椿,再在上头摆放橡胶板然后彻底固定。这里的海岸可不能掉以轻心,回过神时,常已经涨潮答也在海中了。因为海水会让跑者的行动变得极为迟钝,因此攻守交替的电动机需要把风向与涨退潮也计算进去,需要与渔夫相当的灵敏度。



此外,令“海棒球”比赛达到白热化的,是孩子们间的地域性之差。



位于在遍布斜坡上的城镇西侧的地区称为“西坡”,东侧的则是“东坡”,因为总会隶属某一边,就在种种事物上头较劲起来.比如说“西坡”附近有杂货店很方便。比如说“东坡”有公共澡堂真棒。也有人会说“西坡”离学校和医院近,所以比较好。还说“东坡”靠近鱼店和酒店、神社,办祭典时很方便。



因为如此,形成了“西坡”对抗“东坡”的局势,这两年来,“海棒球”被当成双方的决斗场,孩子们的双亲偶尔也会来观战,正逐渐化为一种名景。



属于“西坡”这一方——被如此认定的一骑,在“海棒球”比赛里被当作强力的“秘密武器”看待。虽然一骑平常不管在学校或其他地方都不大起眼,但只要一提到运动方面,他就像会像犯规似地获得压倒性胜利。即使在以体以自豪的龙宫岛国中生里,一骑似乎也拥有超群的运动神经。



会说“似乎”,是因为一骑本人没有这种自觉。



就算在马拉松比赛里以领先第二名近一分钟的差距冲线,他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好夸耀的,在短、中、长距离的所有项目里完全称霸,也是稀松平常。



为什么大学都不认真跑?如果大家全力以赴,自己也会认真一点——这是天生拥有才能的人常见的误解。



不能让难得的“西坡秘密武器”,在春假里这样游荡玩耍。虽然“海棒球”西坡队的球员这么想,但……



“我不擅长打棒球。”一骑总是这么回答。



可是由打击率达八成、五十公尺跑五秒、掷远刷新学校纪录,跑攻守号称无敌的人讲出这种话,既让人听了不开心也不可原谅。因此他们这么说:“你也是西坡的一份子吧。”



把一骑缺乏协调性的缺点无止尽地用整体主义式的高压排除,一旦要交战就硬拖他上场。于是,看到一骑的身影出现在西坡球员里而惨叫的东坡球员们,反倒被激发了想打倒一骑的气魄,在全天最高气温是十度以下的萧萧寒风中,展开激烈的对战。



(大概游了二十公里左右吧——)



一骑用凌晨睡眼惺忪的脑袋回想起当时的情景。



“海棒球”的是必胜模式靠着连串的长打。总之只要把球打到海面上,负责守备的一方就不得不拼命游过去接球,外野高飞球因为潮水的影响变成全垒打也是常有的事。一骑理所当然地被分配到外野,也没有特别拼命,就全数封杀了东坡球员们的打击。相反地,轮到一骑打击时——



“快准备新球!”



不知从何处便会听到有人这么喊。那一天,被一骑猛力打飞失踪的球达到三个。顺带一提,球用的是软式球,球棒是塑胶制成的。只能说一骑是个怪物。然而,一骑的外表却很瘦削,与壮硕的体格无缘。这是因为他身上只有柔软、真正发挥功用的肌肉,但一个乍看起来瘦削的少年把球击飞到海面上的模样,已经超越了帅劲,带给敌我两队恐怖的冲击感。



“喂,球会用完的,别再叫一骑上场了。”



东坡球员发出很实际的抱怨。



“让一骑上场好像太卑鄙了?”



而在西坡的球员里也有人认真提出这种意见。明明就是自己把人硬拉来的,这么说话是很过分,但一骑就是如此超群,这也是个事实。



对一骑而言,他不过是照别人所说的去做罢了。就只是如此而已。



不论这么做的结果会令他得到重视或是遭到疏远,都不是自己的意志能决定的。就算过一阵子大家忘了自己的存在,热衷在比赛里,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他真的这么想,一骑就是这样的少年。



在漆黑的大海中点亮灯火的那些窗口,无意间自一骑脑中掠过——这时,闹钟响起。



当换好制服的一骑从二楼自己的房间下到一楼时,父亲史彦早已起身在捍陶土了。父亲大概在天亮前,就到山里去拿土回来了吧。他以一骑无法理解的慎重态度,将陶土混揉在一起。



从一楼放眼望去。都是大片的餐具。木制的架子上并排着一大排烧陶器皿和碗等等,这些全都是父亲亲手做的——商品。一骑家的玄关挂着一块刻上“真壁餐具店”的陈旧木制招牌。



“你醒了?”



史彦依旧看着陶土,他低声对一骑说道。



“嗯。”



以上——结束了。他们之间的对话一如往常,都是这种感觉。



一骑走进充做商店及工作室的房间深处的起居室,站在厨房里,俐落地准备早餐。白饭、味噌汤再配上几个小菜,他以闭上眼都能做好的飞惯动作,把两人份的早餐端进起居室中。



在他准备早餐时,史彦走了进来。



“不好意思,老是让你做饭。”



“没什么。”



对话结束。就座——开始用餐。他们就这样淡淡地迎接平凡的早晨。



没什么特别交谈,两人都默默地进食。



吃饭时所用的,是卖剩下来的那些由父亲亲手制作的餐具。



餐具由父亲制作——盛装的内容则由一骑来煮,也不是说有这种默契,但从一骑懂事起,就觉得由自己动手作菜是理所当然的。



比起这些事,让一骑始终抱有疑问的,其实是此刻捧在手中的茶碗。



这是茶碗吗?它的形状令人想这么问。茶碗呈现出爆发性的戏剧化扭曲。奇差无比的平衡性让人觉得这碗放在平面上不会翻倒简直是奇迹。还有那令人怀疑是不是做到一半觉得麻烦干脆捏烂的感性。不过店里陈列的餐具形状几如何都差不多,一骑也只能相信这是父亲史彦的风格了。



为什么这种东西卖得出去——一骑有时也会认真地思索。



卖不出去的话,他们不可能像现在一样生活度日。不过自己居然是由这样的父亲养活的,想来就像世界七大不可思议一样。有时会碰到岛上的大人们称呼史彦是“艺术家”的场面一骑会把这解释成是“怪人”的委婉说法。



不过看着史彦,他偶尔也觉得,父亲或许是有点艺术家的味道。



与他的作品风格不同,史彦本人总是非常稳重。平常虽然很少笑,却也不是摆出一副不愉快的表情。就像在脸上定了“平静”两个字一般,有种沉着的气质。虽然体型和一骑一样看来很瘦削,但那是因为史彦的身高很高。也许是常与陶土搏斗的缘故,他的身体就像像树椿一样地结实。



这种超然的风貌,要说的话也算是有艺术家气息吧。一骑心想。



“今天起就是新学期吗?”



用完早餐时,史彦提到这件事。



“嗯。”一骑一边把自己吃完的餐具叠起来,一边轻轻倾首。



“去向你妈打个招呼吧。”



“嗯——”父亲想说的是这件事吗?他顿了一下才想到。就算不说一骑也这么说,史彦多半也只是为了慎重起见才会提到。



一骑站起身把餐具收进厨房。洗碗是史彦的工作。虽然他偶尔会放着不管最后让一骑来洗,不过基本上接下来交给史彦负责就行了。



“我出门了。”



做好上学的准备后,一骑向正叠起餐具的史彦说道。



“喔。”



听到简短的回答从背后传来,一骑从陈列着餐具的店头出门了。



就在这时,他朝某个陈列架瞥了一眼。架上朴素的相框里,有一张手抱幼儿的女性照片。



那是抱着儿时的自己露出微笑的母亲。对一骑来说,母亲就只是这张照片。在他还小到不记得她的声音时,母亲就过世了。



他们家没有佛坛这种东西,一骑面向照片。



“我出门了——”



真的就只在心中默念出一句道别,一骑走出家门。



2



刚踏出玄关,就有条由右往左延伸的石阶。



一骑没有多想便爬上这段谁都会想绕道而行的陡峭阶梯。



当他来到平缓的道路上,正要往学校走去时……



“时机正好!”



从岔路飞来一个听起来正打从心底高兴的声音。



脚踏车车轮喀拉喀拉作响的回转声跟着说话声传了过来。



那里站着一个不知为何不骑上脚踏车,只用手推着车行走的少女。



“早安,一骑。昨天你在比赛里很活跃吧?我姐有去看比赛。西坡队又赢了,她很开心喔。”



“嗯……”



这种场合,对一骑来说非常困扰。也许是和沉默寡言的父亲一起生活的关系,当同时有好几个话题时,他会不知道该回答什么才好。何况是在春假后相隔许久的碰面,一骑说起话来不禁变成喃喃低语了。



“早安,远见。”



不管怎么说,得先回答远见一开始的问候。因为对方喊了自己的名字,所以他也如此回应。接下来是棒球的话题。不论自己是不是活跃,总之西坡队赢了是事实。他心想着,应该先对这一点表示肯定。那么该用什么话回答才好——



“不用这么为难啦。”



她仿佛带种甜美的笑声,打断一骑的思考。不是说远见的声音像在撒娇,而是声音本身有种甜美的感觉。不禁让人想一直听下去的声音——



“咦……?”



一骑慢了一拍才回过神。她刚才在说自己现在很为难吗?



但对方却嫣然一笑。



“对不起,只顾着一个人说话。是因为新学期到了,所以我很兴奋吧。而且好久不见了。我的性格会不知不觉就饶舌起来,一骑是会不知不觉变得沉默对吧。”



远见的话就像完全看穿了一骑的内心与性格。



一骑反射地就想回嘴说并非如此——却没有说。因为现在他眼前的人,是远见真矢。



西坡的人引以为傲的其中一件事,就是附近“有医院”。真矢就是那家远见医院的女儿。远见家是母亲当医师、姐姐担任学校保健医生的医生家族,没有父亲似乎是因为双亲在真矢小时候就离婚了。就许多意义上来说,真矢正好与一骑相反。



对远见真矢来说,这世上根本没有秘密存在。真不知道双亲遗传了什么超能力给她,“大概都知道”这句话是真矢的口头禅。



案例之一——



学校的窗户被人打破,查不到凶手是谁。隔天,有个男生走在走廊上与真矢擦肩而过。结果真矢劈头一句“早安,还好你的手没被玻璃割到。”那个打破玻璃的男生,立刻冲进教师办公室忏悔。因为他误以为被目击到了,但真矢其实连看都没看过。



案例之二——某个女生和母亲吵了架,带着有点低落的心情来到学校。但当她没表露出心情,开朗地笑着说话时,真矢说了一句“要向伯母道歉唷”。从那件事之后,那个女生似乎就不敢和真矢说话了。



案例之三——在真壁一骑升上国三,准备迎接新学期的某个早晨,真矢对他打了招呼,他霎时间感到为难,不知该怎么回答。结果被真矢笑着说“不用那么为难啦”。



——就是这种情况。



特别对一骑来说,真矢是他的邻居,通学时间又几乎一样,生病时得到远见医院看诊,加上小时候常在远见家吃晚餐,远见伯母、姐姐还曾教他做菜,就结果来看,与真矢接触的机会很多。



仅仅那么一次,面对真矢这种会让人想称作超自然力量的读心术,一骑非常认真地发问。



“你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吗?”



“怎么可能会知道嘛,一骑真怪。”真矢笑容非常明朗。



只是能从对方的小动作、视线、嘴型等等地方,不知怎地就看出心事而已,真矢说道。



比方说那个打碎玻璃的男生,在看到窗户或玻璃的时候眼神会稍有不同,还会无意间做好护着手的动作;和母亲吵架的女生,每当谈到会让人想起母亲的话题时,会无意识地垂下双眼,像在道歉似地微微缩起头劲。



“就是这样。你看,谁都会有这些反应吧?”



原来是这样啊,一骑心服口服——尽管他不是没有想过,一般而言,没人会去异常注意这些小动作,也不会察觉其中的意义吧。



无论如何,身为父子都不擅言辞的真壁家独子,对一骑来说,再也没有和走矢一样可以轻松交谈的对象了。真矢能用远远超出童年玩伴程度的理解度对待他。虽然童年玩伴里也有些人害怕和真矢说话,但一骑并非如此。



如果是对真矢,他就能自然地说起任何事。



没错……任何事。



就连藏在胸口深处,从不曾告诉任何人的痛苦也一样——



注意到时,他也曾照着真矢那带着某种甜美的声音所发出的疑问,毫不保留地吐露一切。



当时他所说的话,真矢至今仍没对任何人提起过。



真矢没有骑上车,与喀啦喀啦不停作响的车轮声一同走在一骑身旁。



“正想着一骑今天大概会在这时候过来,你果然来了。”她微笑地说着。



“我很好看穿吧。”



“不是的。不是说你很好看穿,我只是不知为何就这么觉得而已。虽然是新学期,不过我觉得你一定会带着与平常完全没变的心情去上学。



“嗯……”



正是如此。不论假日或得上学的日子,对一骑来说都没什么不同。他以前从不曾为了这种事造成情绪的起伏。



“每次新学期开始的时候,我就会想起第一次上学时的事来。回想起六岁的时候——那时刚上小学一年级,感觉就像世界上的一切全都变了。心里想着,要是照镜子的话,镜里会不会映出一个与过去完全不同的自己——早上一起床就连忙去照镜子。一照之下,自己就好好的在那里……觉得有点可惜,却又非常安心。”



一骑的脸上不禁也浮现淡淡的微笑。



“这段往事……不管听多少次,我都会想这真像远见会做的事。”



“咦……?这件事我说过很多次了吗?”真矢愣住了。



一骑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心想,自己笑的次数,在春假里实在是屈指可数。



“每年三次喔。”



“三次?”



“在春假、暑假还有寒假结束的第二天。”



“哇……”



真矢的脸红了起来。很难得的,这回是一骑察觉了真矢的内心。



“远见,今天早上你该不会也照了镜子?”



“……嗯。”



“你该不会在每个新学期开始都照镜子吧?”



“嘿嘿……忍不住就照了。大概是习惯吧。”



“你想变成不一样的自己吗?”



“也不是这个意思……今天我是真的觉得很安心。”



“安心……”



“只剩一年……不是吗?”



“嗯……”



只剩一年——在那之后,一骑与真矢都将不再是国中生。



龙宫岛上的学校只到国中而已。一般来说,国中毕业后,学生们不是去找工作,就是为了升上高中而离岛。不管选择哪一条路,都得离开岛上。



因此在龙宫岛上,只有国中生以下的世代与他们父母那一代而已。介于中间的一辈几乎都在龙宫岛周围的群岛上。那些总称为“大人岛”的群岛——岛上有渔场与工厂,已经长大的人们就在那里工作。



“一年之后,一骑……会怎么做?”



虽然有点难以启齿,不过想在真矢面前隐瞒什么是件傻事。



“我要到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去。”



一骑的回答不是期望,而是断定。只要能走,要到哪去都行。不管是去工作或读高中都无所谓。他多少也明白,要独自过活并不是件简单的事。但,他却有种无论如何都得这么做不可的强烈心情。



或许在心中某处,他想了那些漂浮在黑暗大海上的窗户。还有离窗远去的自己——



“果然,是这样。”她一字字缓缓地说:“你会偶尔回岛上来吗?”



“不知道……远见呢?你要当医生吗?”



“我不知道。因为妈妈和姐姐是医生,所以选择也当医生……怎么说呢,还不确定。不过,因为我喜欢这个岛,就算到哪里去读书或工作,我想结果一定会回到这里来吧。”



“是吗……”



“一骑也偶尔回来一趟嘛。”



“这……说这些还早……”



“有什么关系。要回来啦,因为我……大概会一直留在这里。”



一骑忽然有种真矢是打从心底感到不安的感觉。是什么让她觉得不安?是世界会全盘改变?还是将要变成一个不同的自己?



不管是哪一个理由,一骑认为都是他期望会发生的。让真矢感到不安的,大概是自己吧。是打算全盘否定那段在岛上生活的自己——



“偶尔吗……如果想回来的话,我会回来的……”



根本还没离开岛上呢,一骑一边说一边心想。



“太好了。”



真矢用带着某种甜美的嗓音笑了。她露出打从心底为了一骑的话感到欢喜的笑容。



在对话期间——一骑和真矢一起走在坡道上,在一户住家前停下脚步。



那是栋岛上罕见的纯西式建筑,抬眼望向二楼窗户,有另一个少女站在窗边,对前来的一骑他们露出既像吃惊又像是害羞的表情。



“翔子……没穿制服。”



真矢有些落寞地说。她把脚踏车停靠在住家墙边,回头看向一骑。



一骑点点头。真矢和脚踏车——这两者会组合在一起的理由,就是翔子。



翔子能去上学的时候,就用脚踏车载她一起去学校。不能去的时候,真矢会陪着翔子直到课堂即将开始,再一个人骑着脚踏车急忙赶去学校。



身体状况不佳时,据说就连走上坡路都会让翔引发贫血昏倒。对于再多做两百倍运动量也不会流一滴汗的一骑来说,翔子背负着一骑难以计测的负担。



虽然翔子因此几乎无法上学,但只有“羽佐间翔子”的名字,凡是与一骑同学年的学生大都知道。公布考试成绩时,翔子几乎必定是第一名。还不止是单一科目而已。除了体育以外,翔子是所有科目的第一。明明连课都没怎么在上——或许正因为如此,翔子才会拼命用功读书吧。关于这一点,真矢以前曾对一骑这么说过。



“翔子只是希望自己不会被遗忘。”



她说,翔子希望至少能让大家记住她的名字。因为是真矢说的,所以一定是这样没错吧。



当一骑问起翔子身体哪里不好时,真矢只短短回答了“肝脏”两字。她的回答,透露出治愈的困难。



一骑茫然地回望正站在窗边,有些迷惑地看向这里的翔子。



“对她挥挥手。”真矢低声说道。她的眼神没有与一骑和翔子交会。



咦?一骑想要反问。



“快点。”



听到真矢这么催促,一骑立刻对翔子挥挥手。



“她……回房间了耶。她是不是讨厌我……”



一骑不能说自己一点受伤的感觉都没有。



“不是啦。”真矢苦笑般地回答。她带着种甜美的嗓音,此刻却仿佛渗入了苦涩。“那么,我先到翔子那里去。”



“别迟到了”



“我绝对不会迟到的,那会害翔子伤心。”



真矢说完后,按下西式建筑别致的门铃。



没有脚踏车的一骑,就要朝学校方向走去——



一骑忽然感觉到视线,抬起头来。



翔子正从窗边望向这里,轻轻地——非常紧张地挥着手。



看来她的确没有讨厌一骑。



带着希望她早日康复的意味,一骑也朝翔子挥挥手,转身离去。



3



在离学校不远的地方,又有人对一骑打招呼。



“早安,一骑。”



稳重却清晰的声音说。在那里的是个看来很亲切,带着温柔笑容的少年。



“早安,甲洋。”



一骑回答。甲洋砰地拍了拍一骑肩头。



“昨天真是辛苦你了。”



“你有看比赛吗?”



“只看到最后那段而已。你可以手下留情点嘛。每次换你打击,远见的姐姐她们就得大喊着球啊~~。”



“过一阵子他们就不会喊了。”



一骑断然说道。像是在温和地接纳这样的一骑,甲洋耸耸肩。



“他们不会轻易放过西坡的秘密武器啦。你也是,要逃来逃去可真辛苦。”



和颜悦色——甲洋的五官与表情就像这个形容词的范例一样。他的口吻就像很懂得怎么让对方安心的方法,带着恶作剧的意味。



和真矢一样,甲洋是一骑从小就很亲近的人——能够轻松交谈的重要对象。



甲洋的双亲经营着岛上唯一的西式咖啡厅兼西餐厅。一骑曾是那家店的常客。小时候,他常会被不擅作菜的父亲带去吃饭。和甲洋就是这么亲近起来的。



他是个与一骑处在正反对位置的少年。甲洋擅长待人接物,能言善道,何况头脑还非常好。几乎可说到了“不是羽佐间翔子,就是春日井甲洋”的程度。在以男女别公布的成绩上,第一名非这两人莫属。



再加上他那充满诚意的笑容与话语,以及在实际上——充满诚意的心。



长相、头脑、心——兼备这三点使甲洋成为独占无数女同学、学妹、学姐关爱的存在,但他从不会因此骄傲起来。他也不是对这情况没有自觉,藉着绝佳的关怀,甲洋从不曾让自己有如博爱代名词一般的态度动摇过。



他能这么做的秘密,就在于一骑绝对学不来的超群记忆力。



“最后你站上打席的时候啊——”



远见的姐姐一手拿着啤酒,大喊着“西坡必胜”呢。



在她身旁,西尾商店的婆婆在说“新球一颗一百二十元喔”。



公共澡堂的小循先生则嚷着“不管是哪队的球员,都到我家澡堂来暖暖身子吧”。



——像这样,甲洋可以把在场的十八名球员外加观众共二十六人的一举一动全部记住,就像此刻正看着似的对一骑说明。



这就是甲洋。



“真亏你记得住……”



对于连昨天的事情都丢到记忆彼端的一骑来说,真的是很佩服甲洋。



“你从来都没掉过东西吧。”



听到一骑这样说,甲洋注视着在斜坡上已能看见的校门。



“没这回事。”



“不,连你都这么说我会失去自信的。”



“只有一件事,我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每次学期开始,我就会想着这件事。你也记得吧?”



“嗯?”



“看,就是在七年前的三月三十一日下午三点二十分左右——”



像这样,甲洋加上一段一骑不可能记得的正确无比前言后说道。



“大家一起听了收音机吧。”



“收音机……?”



“在垃圾集中场旁捡到的收音机。”



“啊……”



一骑感到在非常遥远的记忆里,似乎是埋藏着那幅光景。



“有人说从收音机里听到了声音——”



他列举出三个具体的姓名。全都是与一骑同年级的学生。据说其中一个人在拨弄拾回的收音机时,有杂音响起,接着便听到了“声音”。



“声音——?有听到什么声音吗?”



感觉自己似乎要想起这件事,一骑问道。



“大概,听见了吧。”



这非常不像是甲洋会有的回答。



“不……也许只是觉得听到了而已。一直都只能听到杂音啊,就像我现在的生活一样。”甲洋说道。他的口吻像在悄悄诉说着什么。最后的那句话,令一骑又想起其他事来。是关于甲洋双亲的事。



忘了在什么时候,当一骑和父亲一起到甲洋家的店里用餐时——



甲洋用和现在一样的口吻,对正要回家的一骑,如倾诉般地悄悄说道。



(一骑可以和爸爸一起吃饭,真好。)



是吗?这是一骑当时的感觉,已经是许久之后了。甲洋的父母只会替他做好饭,然后不是在店里工作,就是丢着甲洋不管,两人自顾自地喝酒。



这么说来,一骑回想起来。



读小学时——甲洋的衣服曾有足足一个月都没换过,还在学校里引起话题。而且他的父母似乎完全没有发现这件事。这听起来很夸张,却是事实。



仅只一次,甲洋曾对一骑提起当时的事。那件衣服是父母替甲洋庆生时送的生日礼物。说是庆生,似乎只是拿店里卖剩的蛋糕,再加上一件不知随手从哪里买来的印花T恤,对他说声“对了,今天是你到家里来的日子嘛”然后塞给他而已。但对甲洋来说,那是他最开心的回忆。



后来,一骑更听说了甲洋与父母没有血缘关系,是因为某些缘故才交由他们抚养的谣言。一骑没有想过要去确认谣言的真假。因为他无法体会,没有血缘关系为何能当成某些事的理由。



“好果然是我的愿望吧。我想从杂音的另一端听到些什么。只是觉得好像有新事物要展开了,所以去倾听杂音而已。”



“杂音……”



尽管喃喃自语,一骑却只能唤起模糊的记忆。取而代之地,他问着。



“那……甲洋明年有什么打算?”



心里多少能预料他的回答,一骑依然问道。



“我要离开这个岛。”



“是吗?”



“你大概也一样吧?一骑?”



“嗯。”



“就剩一年了。”



他的口吻就像在说,只要撑到那时候就获得解放了。



离岛之后——一定不时想和甲洋见面吧。一骑心想。



一骑与甲洋一起穿越本校门,打开鞋柜。



里头放了五封左右封口整齐,类似信件的东西。



“这可不是邮筒啊。”



甲洋笑道。他的鞋柜里也有近十封信。



“一骑也有吗?”



“嗯……”



“虽然一骑这么回答,不过他明白,甲洋与自己收到的信可是完全不同的东西。



在一骑手上的信封,不论哪一封都用丑陋的笔迹写着“打倒”、“胜利”这种充满热血的句子。另一方面,甲洋收到的信则以柔和的笔迹写上“春日井同学收”,或画上爱心符号。



一骑收到的,是一般会称为挑战书的东西。



甲洋收到的,则是世上认定为情书的东西。



“彼此收到的数量都增加啦……”甲洋认真地说。一骑无言地摇摇头。他觉得用“彼此”这个词有语病。



在极端缺乏娱乐的龙宫岛上,少年们事实上总在运用过剩的体力试着打破无聊。另一方面,岛上的国中也不经意地对沿武的观念加以奖励。



不经意地——是因为岛上不知为何有座道场。



在那里会教导健康的孩子们,学习名为合气柔术的安全打架方法。主要传授孩子受身的动作、不会导致骨折的摔人与被摔的方式、扭伤时怎么正确的治疗、被打中时不会伤到心窝的横膈膜扩张方式、还有绝对不能攻击的要害等等。开设道场的主人夫妇,丈夫是岛上的警官,妻子则在学校担任体育老师。



此外道场主人还有一个独生女。她与一骑同学年,长得非常可爱,在男学生中颇受欢迎,但她却有个缺点,也就是“我不和比我还弱的人交往”这种常见的缺点。有一个人没抱着任何企图,就打破了这个宣言。



他就是一骑。



上体育课时,一骑偶然地把不知为何跑来指导男学生的道场女儿猛力摔在塌塌米上,追打到差点害她丧失意识的程度。



道场女儿完全没有因此而爱上一骑。不仅如此,在一骑的记忆中,她还放话说过“总有一天会宰了你”。不过——一骑虽然没有遭到道场女儿的报复,继续平稳度日,取而代之的却是有时会收到来自男生的挑战书。



在一骑还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时,他们就已经在体育股长的见证下,到放学后的体育馆里铺起榻榻米一决胜负,并获得压倒性的胜利。



后来他才知道,那场决斗似乎是暗恋道场女儿的男生不顾一切提出的。



以此为契机,在一部分男生之间产生了一种娱乐型态。



名叫“打倒一骑,换一个吻”,是种实际上非常健全的娱乐。



负责献吻的倒不是一骑,而是道场女儿。虽然道场女儿说“我又不是笨蛋”,断然拒绝让自己被当成奖品,不过少年们并不在意。



挑战者接二连三地出现,又一个个被一骑击败。没多久后男生们就忘了道场女儿的存在,总之“打倒一骑”成了重点。少年就是这样的生物。藉着私下的默契,他们决定了挑战日主要订在星期六放学后,一天不会超过八个挑战者,赌金的上限是两千元,由体育股长去向老师借来体育馆的钥匙,第一个挑战者负责铺榻榻米等规则。



大致上,挑战都发生在新学期刚开始或学期末之类的时期分界点上。在这中间,挑战者们一定正频繁地到道场修行吧。



“你要赴约吗?”甲洋问道。



一骑若无其事地把成叠的挑战书塞进书包,淡淡回答。



“才五个人左右,马上就结束了。”



就算想逃也只会被追上。不是被挑战者,而被观众追上。大概总会有人喊着“我把这个月的零用钱都赌下去了。”



一骑心想,与其不断听人哭诉一整个月身无分文,还不如迅速解决才是上策。



“甲洋你呢?”



“我会在开学典礼开始前全部看完,然后在今天之内拒绝所有人。”



“所有人?”



“是啊。那么,晚点见。”



甲洋说完后走上楼梯。他打算在屋顶读信。甲洋把信的内容连同对方的名字与学年一并记住,考虑着有礼貌又配合对方的拒绝台词吧。



就找个交往有什么不好,一骑一边想着,一边早一步走向作为开学典礼会场的体育馆。把将近十位女生的爱慕全数拒绝,与在放学后逐一打倒几个挑战者,到底哪件事会更辛苦,一骑不禁想着。



想必是两件事都很辛苦吧。就像对男生来说,海棒球与挑战一骑是不可或缺的活动一样,对女生来说,对甲洋告白也是不可或缺的一环。因为恋爱也是能打消岛上无聊生活的东西。



甲洋无法逃避,一骑也无法逃避。重点就是这么回事。



明明只要和某个人交往,就不会再有人对甲洋说这件事了。



关于这件事,以前真矢曾清楚断言过。



“春日井同学有喜欢的人了。”



不过——因为某种理由,他无法向那个人告白。关于那个理由,真矢说道。



“说不定,他喜欢的对象已经有其他意中人了。”



这全都是推测。不过既然是真矢这么说,那必定是如此。



自己也没资格说甲洋啊,一骑心想。



为什么不肯输?只要在被人挑战时干脆落败就行了。海棒球也是,只要一次次制造失误、被三振出局、盗叠失败就行了。



不过那么做一定不会被原谅的。



问题并不在于那么做会不会对对手很失礼。



在一骑心中,有一个不允许他因为未尽全力而落败的自己。那家伙随时都在内心深处,说乎一骑不能败北的理由。



他眺望着正朝体育馆下头去的许多学生互道问候的画面。



没有任何人对自己打招呼。



“觉得有点可惜……却又非常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