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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章 无人之塔(1 / 2)



1



「————至少杀死了十人以上。基本是住院的患者,也有少量医院在职人员」



雪乃一边对着电话这么说道,一边仰望着充满血腥和黑暗的,像塔一样向上延伸的阶梯。



「我到处看了看,上层的病房有几间敞开着。遇害的患者多半应是住在那边的」



雪乃阔步踏过从层层叠起的尸体之山中蔓延开来的血海,淡然地讲着电话。



「还有,没能来得及救真守先生。父亲、母亲、女儿,三个人都不见了」



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



「……是的,尸体我查过了。似乎都不在里面。看带血的足迹连向外边,应该是出去了。接下来就去找」



回答了电话那边的人提出的问题后,雪乃将视线转向铁门外的地面。



在楼梯平台蔓延开来的血海,正从半开的门向被荧光灯照亮的通道中溢出。飒姬在通道上,虽然不愿太接近铁门而保持着距离,但那双不安的眼睛还是正看着这边。



然后,风乃站在雪乃不愿去看的那堆尸山中,脸上挂着浅浅的微笑,正俯视着脚下。她身穿哥特萝莉装,站在黑暗、血与尸体中的样子,让雪乃感到害怕,也感到想吐。



「……」



雪乃公事公办地来贯彻报告的职责,藉此拼命将即便只是眼角看到仍旧会涌上来的精神创伤压抑下去。



但电话那头,对眉头深锁的雪乃发来提问。



「……咦?死因?」



在这令人厌恶的时间点上听到这个问题,雪乃一边暗自咒骂电话那边的人,无可奈何地将视线转了过去。



「大概……是高坠呢。我觉得应该是高坠造成的。全都从台阶上」



那些尸体有的五体异常弯折,有的头部破损,有的被来自上方的其他尸体压烂。在层层堆叠的尸山中,风乃注意到了雪乃的视线,流眄一般投去冷冷冰冰的微笑。







「看样子,医院里果真出现了灾害」



雪乃打来的电话讲完后,神狩屋摆着复杂的表情,在深深叹息的同时,将手机收进了马甲胸前的口袋里。



「是这样么……」



在讨论完之后,雪乃等人前往医院,只有苍衣和神狩屋被留在〈支部〉的会客室里。苍衣对自己无法前往现场一边在内心受着焦躁与负罪感的折磨,一边躺在沙发上听神狩屋说明。



脚部的疼痛随时间渐渐缓解,现在基本已经感觉不到了。可是,究竟是疼痛真的消失了,还是因为脑袋里就像聚满火烫的蒸汽一般,由于头痛和高热而感觉迟钝,身为当事人的苍衣无从判别。



盘踞在脑袋里的热量,会侵蚀他的意识。



思维迟钝。在动辄意识陷入沉眠的状态中,苍衣靠着神狩屋给自己所做的说明,倾听雪乃他们的报告内容艰难地维持着意识。



虽然他知道自己没办法前往现场,却还是对此感到心慌意乱。而且,他来到这里是为了给自己的所作所为赎罪,可是他对一切都无能为力,他对此也产生了负罪感。



然后。



「……必须道歉……」



这些思绪汇集成这一句话。



听神狩屋传达完雪乃发来的报告后,苍衣一只手放在了搭在额头上的湿毛巾上,捂住眼睛,呢喃起来。



「道歉?对谁?」



听到苍衣的声音,窗旁的神狩屋有些发愁地问道。苍衣还没有整理好思维,任凭罪恶感的驱使,断断续续地作出回答



「对、大伙」



「大伙?」



「真守先生一家,这里的负责人小姐,勇路……然后还有其他遇害的许多许多人……」



「不,都说了,我觉得不需要」



神狩屋受不了似的,叹着气回应道



「这所有的一切,责任不能全归咎于你」



「……不能这么说」



神狩屋的劝解也没什么作用,苍衣无力地说道



「如果我没有让勇路恨我并受伤的话,雪乃同学她们说不定就能更早的赶到医院,说不定……就能救更多的人了」



「说的是这件事啊」



听到苍衣的解释,神狩屋面露难色,挠了挠脑袋之后,叉起手来。



「让你自责的不只是修司的事,还有现在的情况么。不过我觉得这在道理上也说得通,真叫人为难」



神狩屋很烦恼的样子。



苍衣捂着眼睛,所以看不到神狩屋的样子。但是神狩屋一反冷静的常态,动作相当夸张,所以通过声音和感觉就能了解几分。



神狩屋烦恼了几秒钟后,非常明显地转变了话题。



「对了,先不提这些了……白野,你感觉如何?」



「欸」



由于思维呆滞,苍衣被神狩屋轻易地诱导,回答他的提问



「呃……感觉在发热。虽然没有喝过,不过应该就是喝了酒之后的感觉吧」



「哈哈,原来如此」



「总觉得……脑袋、转不动」



被体温完全弄温的毛巾依旧盖着眼睛,苍衣刚一这么说,神狩屋就换成了柔和的语气,给出了一个提议。



「……在脑子转不动的时候可能不太合适,不过还是来说说『莴苣姑娘』,怎么样?」



苍衣下意识地反问



「咦?」



「既然好整以暇的休息让你产生负罪感的话,我想干脆就在解读〈泡祸〉方面做些贡献,这样应该能让你轻松一些」



「……」



「说不定说着说着,头脑就清楚了。而且我觉得,就算没什么成效,也总比无事可做来得更好」



神狩屋说到。苍衣短暂地感到迷茫,但他注意到,这份迷茫就是将无法行动的自己逼得走投无路的那份焦虑,于是沉默了片刻后,苍衣接受了提议。



「……您说的也对……」



「嗯,情况还在不断发展,要是能够预测接下来发生的情况,也能帮到现场那边的雪乃」



神狩屋的声音中,含着温柔的笑意。



「于是,你怎么看?比方说,在医院里发生的高坠死亡」



听到神狩屋提出的问题,苍衣想要将思考整理成语言,拼命地开动又烫又痛的脑袋。



「……应该是……从高塔上掉下来的王子吧?要是这样,『王子』的角色有很多?」



然后苍衣说道。



对此,神狩屋附和着回应道



「是啊。我最先想到也是这个」



「可是,从医院的楼梯上坠落的人……全都死了啊」



「从雪乃说的话判断,很有可能是这种情况」



「可是『莴苣姑娘』中的『王子』只是眼睛瞎了,并没有死……既然是这样,可能不一定是『王子』的角色。毕竟还有坠落之后失明的人……」



「真守先生的太太么」



「对。说起来,太太现在不见了?」



苍衣现在头晕脑胀,无法控制自己的联想,将心中所想原原本本地脱口而出,不能很好地进行思考。



「假设夫人是『王子』,与『莴苣姑娘』正好一致的话,那么应该会去『森林』呢」



「应该是的」



「可就算是这样,也不一定就是字面意思的森林。会是森林所象征的什么东西吧……」



「唔……」



神狩屋听到这里,用手托着下巴,一边沉思,一边开始在窗边缓缓踱步。



「……说到『森林』,在大部分文化圈中都被当做『世界』呢」



与是神狩屋就这么开口说道



「就像『山中异界』这个词说的,山和森林自古一来就被视作不属于正常世界的地方,是人类不能对抗的地方。所以在民间传说与通话中,经常会将森林描写成会发生不可思议的事情以及危险事情的地方」



「……」



听着神狩屋的声音和脚步声,苍衣在脸上的湿毛巾所制造的黑暗中,沉溺于思考与联想的断片中。



「王子……去了异界……?」



「唔……失明的王子去了山中异界么」



神狩屋很感兴趣的样子。



「这要说,就是柳田国男(注1)的世界呢。这真的是很有意思的主题,不过现在应该优先思考是否与这次的〈泡祸〉对应」



「嗯……」



苍衣开动被发烧所侵袭的思考。



「只有现在了解的东西,我果然还是什么都弄不明白……就算解释成失明的王子彷徨在异界,他也是四处彷徨,只以野莓为食吧」



「是啊,野莓,野桑果,野葡萄吧?」



神狩屋也作思忖状,沉吟起来。



「……唔,让人灵光一闪的,就只有葡萄吧。在欧洲,葡萄可是非常重要的作物。毕竟它是葡萄酒的原料,所以不论是在生活、娱乐还是宗教方面,都关系颇深。在水质不好的欧洲,葡萄酒也是取代饮用水的宝贵饮品,罗马神话中也有一位将葡萄酒在欧洲发扬光大的酒神——巴克科斯,在基督教也是,葡萄酒被当做基督的血,是用于重要仪式的道具」



然后神狩屋转为教师式的口吻,说道



「由于这层原因,葡萄叶被视作神圣的植物」



「哪儿是什么异界,就是森林的恩惠呢……」



「嗯。因为在基督教的福音书中记载,葡萄甚至被当做天堂的象征呢。不过将罗马神话中的巴克科斯神还原之后,就是希腊神话中的狄俄倪索斯,这位象征葡萄酒与酩酊的神有一段轶事,说的是他从冥界救出了已故的母亲。因此,狄俄倪索斯也拥有死亡与重生的一面」



「死亡……?」



「对。是象征葡萄酒、酩酊、疯狂,以及死亡、冥界、重生的神哦,狄俄倪索斯。查一查就会发现,在狄俄倪索斯的神话传说中,与死亡和疯狂有关的插曲很多,很有意思。由于这层关系,葡萄也是狄俄倪索斯的树。因此,相传葡萄也有『丧葬之树』的意思」



「……」



印象中突然罩上黑影,苍衣在毛巾下面皱紧眉头。



「在这层含以上,葡萄确实是血呢。这么一说我想起来,我曾经读过一段罗马的关于桑葚的传说。传说中讲述,虽然现在的桑葚是红色的,但最开始似乎是白色的。据说有情侣总是在桑树下幽会,在他们双双殉情之后,桑葚就变成红色了的。



然后,我还想到跟冥界有关的故事。记得在北美的原住民族中有一个传说,里面讲述死去之人的灵魂会被在半路上撞上野莓而停下脚步。然后,灵魂吃下阻拦去路的野莓的话,就再也无法回到生者的世界中去了。就跟日本神话中的————那个,黄泉灶食一模一样呢。



妻子伊弉冉尊(伊邪那美)生下火神死亡,身为丈夫的伊弉诺尊(伊邪那岐)前往冥界,可是伊邪那美对他说,她吃了冥界的食物无法离开冥界。狄俄尼索斯的母亲塞墨勒在妊娠期间被宙斯的雷火烧死,之后也是被前往冥界的狄俄尼索斯救出来。它们是主题相同的神话。不过伊邪那美打破了与伊邪那岐间的约定,所以没能获救就是了」



「……」



神狩屋将不断联想到的知识纷纷讲述出来。可是苍衣听着听着,渐渐产生了不好的推测,本来又晕又热的脑袋开始冷却。



「……神狩屋先生……」



苍衣严肃地说道。



神狩屋脑袋里有一半在想事情,感觉注意力无法集中在对话上,散漫地回答了苍衣的呼喊。



「嗯?怎么了?」



「如果是这样,我得出了一个不好的结论……」



神狩屋总算察觉到了苍衣的语气,抬起脸。然后,态度认真地敦促苍衣继续说下去。



「……说来听听?」



「很简单。就是给王子去的异界起个名字……」



苍衣答道。



「就是『冥界』。王子可能死了,也可能活生生地到达了死者的国度。在那里,他与莴苣姑娘重逢了。然后,吃下死者国度东西的王子……换句话说,吃下黄泉灶食的王子,已经回不到这边了」



苍衣一边在心中期盼着这个解释是错的,一边讲了出来,可是神狩屋听到这番话后,声音中混入了几分兴奋和喜色。



「你是这么认为的么?」



「咦?嗯……」



面对有些拐弯抹角的确认,苍衣有些困惑。



神狩屋这种说话方式,话中听上去就像在等待这这个结论一般,让人有些在意。可是神狩屋接着说了下去



「既然这样,那就是《远野物语》中叫做龙之森的森林的故事了。其实寓意很深」



「寓意?」



「那个故事讲述,在森林里白天也很暗,相传不能在森林里面杀死任何活物,于是所有人都没有靠近,然而有个人万不得已进入了森林,之后在里面看到一个几年前已经死去的女性还维持着生前的样子」



「!」



「这就是暗示,山中异界也可能是冥界」



神狩屋好像很满意的样子。



苍衣感觉到,神狩屋的这番话,与平时出于学术兴趣而说出的话存在微妙的不同,总有种不好的预感,于是向神狩屋呼喊。



「那、那个,神狩屋先生……?」



「白野。其实这一次,有我所期待的事情」



可是神狩屋全然不顾苍衣,突然转变了话题。



「虽然梦见子的〈断章〉做出了预言,但在这一次,其实不清楚是谁引发的。偶然间,没有任何人看到预言发生的现场,引发预言的可能是你,也可能是我」



「咦……」



突然感到不知所云的困惑,以及头一次听说未知情况的困惑,双重困惑令苍衣不知如何启齿。



苍衣确实在电话中听过了这次出现的预言。



他听说,在自己和雪乃离开『神狩屋』后,自己和梦见子之前一直待着的地方留有预言的痕迹。他也是将这些作为根据,认定预言的对象是自己的。



但是,如果引发预言的是神狩屋,岂不是事关重大?



在以前,神狩屋也担当过角色。神狩屋没有管诧异的苍衣,接着说了下去



「只有一点点」



用平静的声音



「只有一点点,我期待着,接受这个『莴苣姑娘』的预言的,是我就好了」



「咦」



神狩屋说到。对此产生的天经地义的疑问,苍衣只能不加任何扭曲与矫饰地问了出来



「为、为什么……?」



「如你所知,我的〈断章〉是“死不了”的〈噩梦〉」



神狩屋答道。



「当被卷入能够进入冥界的〈泡祸〉时,死不了的我最终会不会死呢?我对此很感兴趣呢」



「………………」



神狩屋微微笑着,说到。虽然他有时会摆着若无其事的表情开些不好笑的玩笑,然而这句话是货真价实的。苍衣感觉微寒在背脊上扩散开。



苍衣说道



「神、神狩屋先生,您这是……」



「……」



神狩屋,没有回答。



换做平时,这种事他总会自顾开心地来上一句「开玩笑的」,可此时此地的神狩屋一声不吭,保持沉默。



「……………………………………………………」



沉寂、凝重、令人讨厌的沉默降临。



周围的沉默令湿毛巾之下的黑暗之中化为无声,仿佛将不安注满屋内一般令气息的密度上升,渐渐加重,开始压迫皮肤与胸口。



苍衣在沉默的压迫下,呼吸变得沉重。



自己的心跳变得急促。



噗通、噗通、



能够听到自己的心跳。苍衣在黑暗中一边听着自己的心跳,一边任凭时间流逝,冷汗从浑身上下微微渗出。



究竟,怎么回事?



神狩屋,在想什么?



不安成几何加速,在胸口膨胀起来。



神狩屋默不作声,他那沉默的气息纹丝不动地伫立于黑暗中,苍衣最终难以忍受这样的情境,奋力地揭掉了毛巾,从沙发上直起身来。



「神狩屋先……!」



就在苍衣奋力起身的瞬间。



「………………!?」



脑袋就像被抡了一圈,血液一下子丧失掉,眼前发黑,从沙发上摔了下去。



贫血!?苍衣误以为是这样,可是情况不对。他到地上,爬起来的时候,奇暗无比的视野看到了地面,然而本应铺着冷色调地毯的地上,不知为什么看上去成了完全不同的东西。



那是坚硬,冰冷,布满沙尘。



表面腐坏到一半的,混凝土地面。



石灰味道,冰冷地飘进鼻孔。



然后就像擦过视野边缘一般,撒下的白石灰线勾勒出圆形。



这是有印象的,地面。



小镇工厂的,仓库的地面。



小时候见过的,那个地面。



那个————叶耶的,王国的地面。



「唔…………!?」



胃袋被提了起来。



身体无法动弹。全身大量出汗,冒起鸡皮疙瘩。



挣扎着抓挠地面的指尖,其触感捕捉到了粗糙的砂。然后————在想要求救却发不出声来的苍衣上方,神狩屋的声音投了过来。



「于是————再问一遍好了,白野,感觉怎样?」



他对倒在地上的苍衣,就像没有任何感觉一样。



一阵恐惧,哗地在胸口铺开。



空气中,混入了狂气。



这并不是苍衣多次体验过的,从〈神之噩梦〉中喷出的无与伦比的狂气。而是从站在那里的,区区一个人类身上漏出来的,矮小的,却又过分接近苍衣等人的狂气。



通、



拖鞋踏在地毯上发出的声音,从床边向苍衣靠近一步。



………………



※注1:柳田国男是日本从事民俗学田野调查的第一人,他认为妖怪故事的传承和民众的心理和信仰有着密切的关系,将妖怪研究视为理解日本历史和民族性格的方法之一。早期的作品《远野物语》详述天狗、河童、座敷童子、山男,使这些妖怪声名大噪,蔚为主流。



2



漆黑的森林里,站着一个男人。



在光线仿佛被吸收掉一般黑漆漆的森林中,连虫子的声音都没有的草丛中,男人正拿着强光手电,照亮脚下的草丛。



飞虫不时从手电的灯光中飞过。



飞虫停在踏入草丛的鞋子和黑裤子上面,到处爬了爬,又振翅飞走。



他穿着黑色T恤,有着一头茶色大背头,是个体格相当不错的中年男人。



可是他的样子与他健康的体格截然不符,就像发生贫血一样面色苍白,戴着时尚墨镜的那双眼睛俯视着脚下。



在男人俯视的脚下草丛上,好像有一个人那么大的东西直至不久之前还倒在那里,留下了草被压坏的痕迹。然后————草上满是血迹。



被压垮叠在一起的草茎上,附着着几乎能往下滴的大量血液。



这里要不是草地,想必回事一片血泊,血量多得就像从塑料瓶里泼下去的一样。



男人移动手电的灯光,只见血迹在草丛中斑驳地延续着。



似乎是踩过血泊的鞋子在草丛中走过,沾上带血鞋印的草延续着。



「……」



在血迹的方向上,是从此处看不到的一处瞭望台。



男人从那个瞭望台进到山里,一时间在森林里用手电的灯光对着血迹延伸的方向,注视着。



不久,男人将戴着好几枚做成猫形的粗犷戒指的粗犷的手伸进裤子口袋,从里面取出手机。男人对触屏进行操作,放在戴着耳环的耳朵旁,等对方接了电话。



「……莉香大姐」



然后,男人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