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柒 天狗之血 傻瓜之血(1 / 2)



十二月中旬,下鸭矢三郎如烟雾般从京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圣诞前夜,南禅寺玉澜秘密造访我的藏身之处。听她说整个京都没人知道我的去向,甚至还有传闻说我已经死了。



我此次逃亡的目的地是琵琶湖。



琵琶湖是弁天的故乡。她似乎很讨厌自己那段掩埋在逢坂关那一头的过往,极少接近那里。对弁天来说,琵琶湖是离她最近却也最遥远的地方。因此对我来说,那里就是绝佳的逃亡地点。



从京都市内逃出来的那晚,我去探望了菖蒲池画师。



回想起来,上次来这儿还是今年七月。不管是挂在石门上写有“菖蒲池”字样的薄木板,还是在灯光照耀下泛着淡橘色的拉门,都令我十分怀念。



“哎呀,哎呀,欢迎欢迎。”



在那里,我受到菖蒲池画师和画师夫人的热烈欢迎。



原本只是想来打个招呼,但画师再三邀请我留下享用晚餐,盛情难却我只好留下了。填饱肚子稍作休息,正闲极无聊时,洗澡水也烧好了。待我泡完澡出来,啤酒也已准备好了。钻在被炉里的画师引诱我道:“来这里,过来。”我钻进被炉,喝着啤酒,嘴里嚼着撒满糖粉的凉丝丝的柿饼,一股强烈的眷恋感涌上心头,“好想藏身于此!”



还有比这更好的潜伏地点吗?没有,绝对没有!



于是乎,我决定就此潜伏在菖蒲池画师的家。



我的逃亡生活可谓生气勃勃。



夜晚睡在缘廊下,白天就跟画师一起用扫帚把枯叶扫成一堆,仔细分类;或者一起画画南瓜,翻地找虫子玩。



睡过午觉吃完点心,我和画师就会下将棋——这几乎成为每日的功课。



我们窝在被炉里,隔着棋盘相对而坐。画师完全不把输赢放在心上,他总是慢悠悠地挪动棋子,热衷于按照自己的审美在棋盘一角摆出阵型。



“我要把金将挪到这里。”画师嘀咕着,“这样的话,就能形成极其有趣的阵型。”



“哈哈哈,的确。那我就走这步。”



“……等的就是你这步!你也下了一手好棋啊。”



跟画师玩到太阳落山,趁着天黑,我会去大津街头散步。



走出住宅区,前面有条商店街。一排排林立的商铺当中,既有历史悠久的洋货店,也有杂乱无章的五金店。我出来散步时,商铺早已打烊,周围十分冷清。来到寒风习习的大津港,只见琵琶湖对岸街灯连成一片。有时还能看到窗口透出明亮灯光的夜间游轮,在昏暗的湖面上滑行而过。



我走过旧大津公会堂,在昏暗的街头徘徊,发现了据说是明治时代俄国皇太子尼古拉被刺伤的地方——“大津事件”[译者注:明治二十四年(1891年),警察津田三藏在大津刺伤俄国皇太子尼古拉。]的事发地点。如今我站在这平凡无奇的街角,遥想俄国皇太子被人力黄包车拉着跑过琵琶湖南侧一带的情景。



伟大的明治天皇亲政时期,人类被卷入西方文明东进的惊涛骇浪,个个惶恐不安;狸猫们开始尝试驾驶伪火车,惊慌失措地迎接新文明到来。彼时,被红玉老师从长崎掳来的二代目,还在如意岳的山中郁郁寡欢,处于艰难攀爬天狗阶梯的阶段。眷恋母爱的青涩少年,可能做梦都没想到,将来自己会漂洋过海百年不归。



“这样想来,人类、狸猫、天狗,大家都走了好远啊。”



我一路胡思乱想,走回菖蒲池画师的家。



虽然过着活蹦乱跳的逃亡生活,但我总惦记着纠之森的大哥他们。当时趁黑在纠之森告别时,大哥非常后悔让我卷入天狗的内斗中,分别之际还在叹气,问我:“今后打算怎么办?”



“船到桥头自然直。”我虽然嘴上这么说,其实内心一筹莫展。



冬至这天的午后,我跟菖蒲池画师下着将棋,听到有人嘎啦一声拉开拉门询问道:“有人在吗?”我跑到玄关一看,发现淀川教授站在门口,一副全副武装准备挑战雪山的登山家打扮。



“哎呀,你也在这里啊。”教授看到我喜出望外。



“您穿的这身好夸张啊,是要去登山吗?”



“实验林那边雪下得太大了,不全副武装会遇难的。你说,人类为什么就不能像狸猫那样浑身毛茸茸的?我最近都在思考这个问题,我们在进化过程中蜕掉体毛完全是个失败啊……哎呀,这里竟然有文明利器!”



淀川教授说着就钻进被炉里,像总算泡上温泉的猴子一样神情陶醉。从他那如同去黑市采购了物资的大背包里,滚出圆滚滚的大南瓜和色泽鲜艳的柚子。



“哎呀,这柚子看上去不错。”夫人说。



“冬至了嘛,不入柚子浴何以为人。”



“我就讨厌洗澡。”菖蒲池画师露出为难的表情,“一进浴缸头皮就发痒。”



“这个人啊,如果不管他,天晓得他什么时候会洗一次澡。从以前就这样。”



“可是菖蒲池先生,”淀川教授惊讶地说道,“不洗澡头皮才会发痒吧?”



“痒的那股劲儿过去之后就不痒了,以后无论多久不洗也不会觉得头发痒。所以最重要的,是忍住刚开始的那股痒劲儿。”



“讨厌!脏死了!”夫人皱起眉头。



“哈哈哈,原来是这样啊,我都不知道呢。不过我很喜欢洗澡。在实验林里拿个大铁罐烧水,等热了之后全身泡进去。漆黑的森林里静静地飘着雪花,望着袅袅升起的热气,会产生与天地浑然一体的宏大感觉。再铲一点积雪放入杯中,倒入威士忌小酌一番,可真是欲仙欲死啊。”



淀川教授从被炉里爬出来,拿起菜刀利落地切着南瓜开始煮甜点。边煮边跟我们聊天,“芋头、章鱼、南瓜——据说都是女孩子爱吃的东西。但是我都很喜欢啊,你们说我内心是不是也很少女?”还说,“南瓜富含β胡萝卜素和维他命C,对身体好。”接着又说,“我在中国内陆地区,看到有人将长得巨大南瓜掏空住在里面,感觉就像被南瓜怪兽吃掉了一样。”教授话匣子一打开,有用没用的故事一个接着一个往外蹦,听得我们时而哈哈大笑、时而惊叹不已。结果他煮的东西基本上都自己吃光了。吃饱喝足后,教授起身准备离开,“这个点儿了,我差不多也该回山里了。”



我出门送教授到三井寺站。我们沿着静静流淌的琵琶湖排水渠往前走,路旁街灯点点,闪烁着柔和的光。



教授警戒地环顾四周后,悄悄对我说:“星期五俱乐部的尾牙宴快到了,那帮人差不多也该着急了吧?”



“我可不会给他们准备什么下锅的狸猫。”我说。



“你当初说要加入星期五俱乐部时我还摸不着头脑,如今看来,还真是高明的战术!你就这样人间蒸发,他们少了提供狸猫的人,只能大失所望。”



“活该,哈哈哈。”



“不过,有寿老人在,他们说不定还留了后手。特别是天满屋!这人非常可疑。”



“是啊。”



“关键时刻,我会冲进去营救狸猫。”



街灯下,教授露出无敌的笑容。他那因山中艰苦生活锻炼出的精干侧脸,燃起熊熊的狸猫爱,显露出为救狸猫免受下锅之灾,不惜突袭宴会现场的坚定决心。



狸猫喜欢圣诞节,没什么特别的庆祝理由——这点实在不错。



下鸭家每到圣诞节都会吃炸鸡,观赏矢四郎点亮的绚丽灯饰。想到今年的圣诞节我无法参加,内心十分寂寞。所以在十二月二十四日下午,当那股“可以让熊孩子停止哭泣”——哈兰·山德士大叔[译者注:肯德基品牌的创始人。]秘传的香料味儿从玄关处飘来时,我的心情立刻欢腾起来。到访的是南禅寺玉澜。



“我为防被人跟踪,一个人翻山越岭跑过来的。伯母让我来看看你过得怎么样。”



玉澜脖子上围着跟大哥一样的情侣红围巾,手里抱着给我送来的炸鸡盒子。她向菖蒲池画师行礼自我介绍后,瞄到放在被炉上的棋盘,“这都是什么啊!”忍不住大叫道,“我从没见过这样的棋局!”



“你肯定棋艺精湛吧。”



菖蒲池画师温柔地说道,玉澜不禁脸红起来。



之后,我跟玉澜在冬日的庭院里聊天、闲逛。



玉澜说她今晚被邀请参加纠之森的圣诞派对。矢四郎用从伪电气白兰工厂带回来的零部件,组装出了非常壮观的灯饰。



“听说夷川吴一郎也会来。他一直协助矢一郎的工作,真的好热心啊,以前明明是个爱哭鬼,如今已经成长为出色的狸猫了。”



我向玉澜打听我逃匿后京都市内的情况。



自从我在六角堂触怒弁天,狸猫界的态度就大致分成两种:一种是“可怜的矢三郎,再见了!”的达观心态;另一种是“要是矢三郎被吃掉的话,自己就不用担心被煮了”的毫不掩饰的安心感。



八坂平太郎虽然也担心“矢三郎不要紧吧?”,但已经着手准备去夏威夷的旅行了。他在祇园绳手的事务所也处理掉了,狸肚子里暗自盘算着,等新年出席完大哥和玉澜的婚礼后就马上出去旅行。



“他又不是自愿当伪右卫门的,巴不得早点引退呢。”玉澜说。



“只要不是像大哥那样的变态,多数狸猫都对伪右卫门避之唯恐不及。”我说。



“那这次是谁为了那个变态几乎掉了一层皮啊?你的小命现在就像风中烛火,岌岌可危。我觉得你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变态,没资格调侃矢一郎。”



“所以说,下鸭家就是变态家族啰。”



“啊啊,那我岂不是个要嫁入变态家族的变态吗?”玉澜踢着落叶咯咯笑。



然后她盯着地上的落叶,露出一抹悲伤的表情,“……红玉老师将你逐出师门了。”



“是吗,果然如此。”因为早已料到,我一点都不惊讶,“天狗有天狗的自尊,狸猫有狸猫的矜持啊。”



“这次明明是老师强人所难。”



“等余波平息后再说吧。老师终归少不了我照顾。”



以前被弁天唆使制造魔王杉事件后,我也曾远离老师身边。但那次是我自行禁足于师门,真正被宣判逐出师门这还是第一次。



看着光秃秃的树干在冷风中摇曳,我脑海中浮现出红玉老师弓着背,坐在阴暗潮湿的公寓里的身影——把冰凉的不倒翁当作弁天的美臀紧抱在怀里,品尝着红玉波特酒,在漆黑的房间里抽着天狗香烟的红玉老师。



“玉澜,我能不能拜托你给老师送点东西?”



“交给我吧。”



“棉花棒也别忘了带去。要是没了棉花棒,老师耳朵一痒就会吹起小旋风。”我提醒道,“不过,也就是微风而已啦。”



“别担心,我会看着办的。”



“照顾那个天狗可麻烦了,真的特别难伺候。”



“……矢三郎真的很喜欢老师呢。”



“这种事千万别对别人说,有伤体面。”



听到我这么说,玉澜笑而不语。



我就这样藏在菖蒲池画师家,迎来了伪右卫门选举的前夜。



这天晚上,我钻进靠庭院一侧的缘廊下,团在染满画师烟味的旧毛巾里。就在刚才,园城寺的狸猫们还在庭院里转悠,现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我难以入睡,开始一根一根地数着前腿上的毛。



冬日的夜晚,静寂无声。



像这样的不眠之夜,我总是会想起父亲变成火锅那晚的事。此刻,纠之森里的大哥他们,还有旅途星空下的二哥,应该也在想着父亲吧。



我是在去年秋天,从淀川教授那里得知父亲临终前的情形。



先斗町料亭里空寂的房间,鸭川对岸辉煌的街灯,笼子里父亲胖墩墩毛茸茸的身影……我能清楚地在脑海里描绘出那晚的情景,仿佛亲眼目睹一般。听到事情经过的那晚,淀川教授分给我用锡纸包的饭团,我当时嘴里嚼着凉饭,觉得那味道一定跟父亲最后吃的饭团一模一样。



回想着这些,我的意识渐渐变得模糊。



忽然,庭院里传来一阵吧啦吧啦、好像薄玻璃破裂的声音。



干枯的树木眼看着覆上一层白霜,冻得屁股疼的寒气从地面匍匐而来,瞬间将被扫到一起的枯叶冻得雪白。我从缘廊下爬出来,眼前满庭树木盛放出樱花般的冰花,晶莹透亮的花瓣在空中轻轻飞舞。周围充满了异样的白光。



树丛那边出现了一个人影,是弁天。



逼人的寒气冻得她脸色苍白,看起来宛如少女般青涩。她抬头望着乱舞的冰花,眼神寂寞空洞。被红玉老师掳来的那一日,弁天是不是也带着这种寂寥的表情,伫立在白雪皑皑的琵琶湖畔?



她看到我嫣然一笑,随即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陶瓷般的脸颊滚落。



“你怎么哭了?”我问。



“觉得你可怜,”她说,“因为你马上要被我吃掉了。”



我猛地睁开眼睛,发现周围已有微弱的光亮。



“原来是梦啊。”我心有余悸地从缘廊下爬出来。



从树干的缝隙间望去,暗蓝色的天空已经渗出爽朗的黎明之色。



我打着哈欠在庭院里闲荡,敲了敲水桶里表面结的冰,吸着清晨冷得冻鼻子的空气,吐出白气嘟囔了句:“早上了。”



今天是决定伪右卫门的日子。



——也正是家父的忌日。



——还是星期五俱乐部尾牙宴的日子。



狂风暴雨的一天,就这样悄然开始了。



这一天,大哥跟我一样一大早就起来了。



为了不吵醒母亲和矢四郎,他悄悄起身,踏着落叶漫步于清晨的纠之森。冬日的森林沉浸在苍白清冷的朝雾中。



大哥用冰冷刺骨的河水洗了把脸,在父亲的将棋盘前坐下,开始冥想。大脑逐渐清醒,浑身充满力量。



“这一天终于来了。”大哥在心里默念。



不久,母亲吐着白气走过来,在大哥旁边轻身坐下。



“终于到这一天了。”母亲说。



“是啊,终于要开始了。”大哥说。



他们就这样坐着,看着纠之森的天空逐渐变亮。



这天上午,矢四郎要先去一趟伪电气白兰工厂。这段时间他一直在解读闪电博士的实验笔记,连日来往返于实验室。虽然他目前还只能做出让人难以下咽的失败品,却气宇轩昂地宣称:“就差一点点!”



“别胡乱做实验哦,再怎么说电都是危险的东西。”



“嗯,我会注意的。大哥你也加油。我会带着成品去庆功宴的。”



矢四郎背着塞满笔记本和书籍的背包出了纠之森。



很快大哥也开始做出门的准备。他要先出席跟南禅寺正二郎那些年轻狸猫的预祝会,再前往二代目的宅邸参加长老会议。



母亲擦着打火石为大哥送行。



“我在红玻璃预约了庆功宴,等长老会议结束你就来跟我们汇合。矢三郎晚上应该也能回来吧。”



母亲抬头看着大哥坐在自动人力车上的炫目身影,不由得发出感叹:“啊啊!你终于要成为伪右卫门了。”



“……父亲应该会为我骄傲吧?”



“当然,总一郎一定会以你为荣的。他会在那个世界开心地放声大笑!”



“那么,我这就启程了。妈,等我的好消息。”



于是,大哥从纠之森出发了。



自动人力车疾驶着穿过下鸭神社的参道,进了出町柳。下鸭三角洲河边有一排绑着粗草绳御寒的松树,老鹰在空中翱翔。像春日般和煦的阳光照在鸭川沿岸,呈现一片祥和的景象。



大哥让人力车沿着鸭川向南奔驰。



一想到终于要继承父业成为新伪右卫门,大哥就压抑不住内心的狂喜:我总算可以洗刷“一群不成器,没能继承下鸭总一郎衣钵的孩子”的污名。父亲在天有灵一定会为我高兴吧?母亲会高兴,玉澜也会高兴。下鸭家终于能恢复昔日的荣耀,狸猫界在我的领导下也将有所发展。大家也许会造一座我的铜像来赞美我的光荣,说不定还会有鸽子在铜像的鼻尖上拉屎。



沉溺于幻想中的大哥,不由得喜笑颜开。



大哥乘坐人力车来到四条大桥西侧的东华菜馆。他用手拍了拍脸,收起掩饰不住的笑意,鼓足干劲。被优雅的老式手摇电梯送上楼后,看到一身和服打扮的玉澜站在走廊上迎接他。



“大家都到了。”南禅寺玉澜说着,牵起大哥的手带他走进宴会厅。



铺着地板的宴会厅里排着数张黑色圆桌,南禅寺正二郎等数只狸猫在焦急地等待大哥到来。面向鸭川的窗口射进来的炫目阳光,溢满整个房间。眼下的四条大桥人头攒动,河流对岸伫立着南座大屋顶。



南禅寺正二郎已等得不耐烦,喝起了绍兴酒,看到矢一郎来了慌忙用手捂住杯子。玉澜看到后呵斥道:“你竟然已经开始喝了?!”正二郎不由得露出苦笑。



“终于等到这一天了,矢一郎。”正二郎笑着说,“接下来只要等待好消息就行了。”



身上裹着僧衣的夷川吴一郎也站起来行礼,“恭喜恭喜。”



“哪里哪里,吴一郎,现在说恭喜还太早。”



“这时候还有什么好担心的,矢一郎。”



围绕在大哥身边的狸猫们,手里拿着倒满绍兴酒的酒杯纷纷起身,一齐为了肩负起狸猫界未来的伪右卫门,为了下鸭家的光荣干杯。



所有人都笑着,仿佛大哥就任伪右卫门已经板上钉钉一般。



大哥望着窗外一片广阔祥和的街景,陷入了沉思。这时玉澜靠过来小声说:“你在想矢二郎他们的事吧?”



“……你怎么知道?”大哥吓了一跳。



“我当然知道,因为任何时候你都在惦记着他们。”玉澜笑着说,“矢三郎很享受他的逃亡生活,矢二郎一定也没问题的。现在这时候他大概已经到四国了吧。”



“……我就是操心的命。”



“我知道,不过今天你就专注于自己的事吧。”



这一天早上十点左右,二哥在JR南小松岛站下了车。



小松岛是德岛县(旧名阿波)濒临纪伊水道[译者注:位于日本纪伊半岛与四国东岸之间的海域。]的城市,很久以前就是连接四国与关西的海上交通要冲。小松岛作为“阿波狸合战”的发生地广为人知,而传说中的主角——日开野金长的子孙,现在仍在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



“对方可是名门,一定不能失礼。”



二哥在车站的厕所里变身成西装笔挺的模样。出了车站,只见除了红白分明的待客出租车以外,来往的行人很少,街上空荡荡的,广场的角落有尊很小的狸猫像。



二哥在小松岛的街头朝着金长神社徒步而行。沿途的街道两旁有银行和港口运输公司的办事处,明媚的阳光照在街头暖洋洋的。也许是海边城市的缘故吧,总让人觉得跟京都天空的颜色不太一样。



京都的下鸭家与阿波的金长一门,从很久以前就有往来。



关于江户时代的阿波狸合战,据说当时恰巧逗留在小松岛的下鸭家祖先助了金长一臂之力——这个传闻实乃明治时代的吹牛大王下鸭铁太郎捏造的,可信度基本为零。不过下鸭家与金长一门历代悠久的交往,似乎的确可以追溯到江户时代。喜欢旅行的祖父巡游四国八十八处名胜时,曾在金长家落脚;父亲也曾屡次到访四国。金长一门来京都时,下鸭家也会照顾得面面俱到。金长会给我们兄弟讲阿波狸合战的传说,然后我们兄弟几个就统统被第一代金长——同为狸猫,却非普通狸猫可比——的奇闻轶事给迷住了。



过了中午,二哥总算走到了金长神社。



神社周围,是冬季干涸的广阔水田与住宅地。



钻过表面浮现斑斑黑渍的石造鸟居进入神社,只见石板路上落满了枯叶。绕过右手边的净手处,一直往里走就是正殿,上面挂着写有“金长大明神”的大红灯笼。油钱箱对面放着四斗樽[译者注:容量为四斗的酒桶。]和神轿[译者注:祭祀时抬神体或神灵的轿子。]。还有授予第一代金长的“正一品”题字,几个大字威风凛凛。继承第一代金长伟大血脉的狸猫们,一直是以这个神社为根据地的。



但此刻,神社内却丝毫没有狸猫的气息。



“应该是这里没错啊……”



转到大殿后面,二哥突然停下脚步。



一个手里摇着狗尾草的年轻女孩靠在大殿上。



明明是冬天,她却穿了一身明亮的蛋黄色连衣裙,在寒风中还光着脚,不经意垂下的淡褐色头发,在午后的阳光下熠熠生辉,仿佛在燃烧。与狂野的打扮相比,她望向二哥的目光却异常清澈美丽,看起来她应该是只狸猫。



女孩无言地轻轻向后一跳,谨慎地与二哥保持距离。



“请问你是金长一门的族人吗?”二哥开口问道,“我不是什么可疑人物。其实……”



二哥刚向前跨出一步,却一脚踏空,身体瞬间被吸入地面。大吃一惊的二哥变回青蛙的模样,等回过神来时已身在洞穴底部。



二哥生气地鼓起嘴抬头望向天空。



刚才的女孩从洞穴边缘向里面探头张望,看到二哥的模样后惊讶地瞪大眼睛。



“我还以为是狸猫,没想到竟然是只青蛙!”她说,“我第一次看到会变身的青蛙,你一定是蛙界有名的青蛙吧?”



“我是狸猫啊,不是青蛙。”



“骗人!哪有这么光溜溜的狸猫?”



“我没骗人。因为我变成青蛙的时间太长了,所以稍不留神就会变回青蛙的样子。我真的没少长毛啊。”



“哎呀,真的好奇怪!奇怪的家伙。”女孩歪着头咯咯地笑着说,“为什么一直要变成青蛙?因为可爱吗?我也经常变成青蛙。当青蛙真不错,冬眠的时候可以钻进洞里,它们肯定是很会挖洞的家伙……虽然吃虫子有点恶心。”



她就这样把二哥撂在一边,一个人开始自说自话。



“这洞是我挖的。虽然爸爸不让我挖洞,但如果不能挖洞我还不如死了好。我一定是为了挖洞才出生在这个世上的。反正我是个性格扭曲的人,以前怎么叫也不肯从洞里出来,待在洞里感觉特别安心。不过,我至今还未挖出理想的洞穴,所以每天无视爸爸的牢骚,专心研究挖洞。”



“你是个艺术家啊。”二哥勉强想到一句附和的话。



“对对对!艺术家!挖洞也是一门艺术。”女孩听到二哥的话,露出一副深得我心的表情。



“……不过,偶尔会有冒失鬼掉到我的洞里来。”女孩突然捂住嘴,带着略微抱歉的神情望着二哥,“……我怎么对你说了这么多。”



接着她伸手从洞底把二哥拾起来,捧在手上凑近鼻尖闻了闻。突然,她的表情一下子亮起来,“你是下鸭家的狸猫吧?你还让我坐过伪睿山电车,你不记得了吗?”



二哥回忆起跟父亲一起拜访金长一门时的情景。



在父亲的催促下,二哥变成伪睿山电车给大家助兴。夕阳西下,他满载着金长一门的狸猫们在田间疾驶,博得一致好评。那时候,有个小女孩紧贴着驾驶室窗口,兴奋地大叫着:“好厉害啊!好厉害!”当时金长还很高兴地说,家里那个一直蹲在洞里不肯出来的女儿,今天难得出来了。



“原来你是下鸭家的狸猫啊,我这就带你去爸爸那儿。”女孩高举着二哥,像要将他捧上天一般,“啦啦啦,小青蛙~♬”她嘴里唱着歌,钻进了大殿的地板下。



那会儿,我正坐在菖蒲池画师家的缘廊上,拿着烟斗吞云吐雾。



午后舒适的阳光照在庭院中,菖蒲池画师和夫人在房间里铺了被子亲密地午睡着。



周围静悄悄的,只听到烟斗斗钵里烟草滋滋燃烧的声音。



上午跟画师一起在院子里玩的时候,还听到门前小巷传来自行车往来的声音,以及放寒假的孩子们玩耍的声音。而现在,周围安静得如同时间静止了一般。唯一在动的,只有从烟斗里冒出来,逐渐消失在透明阳光下的烟。



“现在,大哥差不多该出发去狸猫选举会场了吧。”



我坐在缘廊上晃着双腿,突然听到四脚兽踩踏枯叶的细微声音,只见庭院灌木丛中出现了一只狸猫的身影。我当时还在想,“哎呀,来了一只可爱的狸猫。”结果下一瞬间就现出原形。烟斗“当”的一声掉下来,我慌忙用茶水将烟草的火浇灭。



“你别突然出现啊。”我说。



夷川海星在庭院里一屁股坐下,笑着对我说:“我来看你啦,谁叫你都不来看我。”



“说什么傻话,我可是还在逃亡的人。”



“本来就是你不好嘛。区区一只狸猫,竟然敢找天狗的碴!”



“喂喂,我这可是为了狸猫界的大无畏精神啊。”



“少胡扯,你只是觉得好玩才这么做的吧?掉进锅里也是咎由自取。”



这么吵下去可不行!再怎么说,我也不能在人类的庭院里跟未婚妻拌嘴。于是我跳下缘廊,带着海星穿过灌木丛,来到被枯草覆盖的干涸池底。



当我听说海星是从伪电气白兰工厂逃出来的时候,着实吓了一跳。



“你说‘逃出来’是什么意思?”



“没办法,吴一郎哥哥太奇怪了。”



夷川吴一郎时隔十年回到京都以后,一直十分活跃,完全不像曾经抛却尘缘的毛和尚。在我大哥就任伪右卫门一事上,他主动帮忙接管狸猫界的工作,并跟着大哥四处奔走与各位长老会面,在各方面鼎力相助,毫无怨言。在经营伪电气白兰工厂方面也是,他展现出精明卓越的才华。海星的工作眨眼之间都被他接手了。金阁和银阁倾倒于吴一郎非凡的领导才能,对他言听计从。



“因为吴一郎是家族的统领,所以才这么拼命吧?”我说。



“大哥以前根本不是这种狸猫。”海星说。



“都过去十年了,吴一郎也会改变的。”



“不止如此,还有更奇怪的事。”



海星接下来说的话,就让人无法置若罔闻了。



数日前,海星在工厂院内闲逛的时候,看到祭祀闪电博士的稻妻神社附近有可疑的人影出没。那神社是夷川家的圣地,就连工厂内部人员都不能随便靠近,更何况是外来人士。



海星正要出声喝止,却见夷川吴一郎快步赶到,与那可疑人物握手。海星在暗处偷窥,看着两人就那样进了稻妻神社,好像在密谋什么。



“与哥哥密谋的人就是那个可疑的幻术师。”海星说。



“等等,你是说吴一郎跟天满屋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交易?”我震惊了,那怪人的一口假牙般明晃晃的白牙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这的确很可疑。”



自那以后,海星就在吴一郎身边暗中监视,但始终抓不住吴一郎的把柄。没过多久,海星反而察觉自己被监视了。无论她走到哪里,都有夷川亲卫队的狸猫暗中跟着她。一逼问他们就装傻充愣,除了吴一郎没人会命令他们这么做。



“而且,吴一郎大哥好像并不打算恢复我们的婚约。”



“但是他跟大哥说,明年会正式对外公布这件事。”



“他那是碍于矢一郎先生的面子,拿父亲的守孝期当借口。总之,吴一郎哥哥隐藏得很深,让人看不清他的真面目。”



接着,海星又得意地说道:“反正我就是看他不顺眼,留了封书信说‘我要跟矢三郎私奔’就跑出来了。大哥肯定会吓一跳。”



“你……这么做只会让事情更复杂。”



“说什么小肚鸡肠的话。”



“都恢复婚约了,再要私奔不是本末倒置吗?”



海星还想反驳什么,忽然闭嘴了。她盯着灌木丛的方向,湿润的鼻尖呜呜地哼了几声说:“我觉得有点不对劲。”我也回头去看树丛,但除了层层叠叠的光秃枝干外,什么也没发现。



海星不安地低声说:“哪里在开庆典吗?我怎么听到民谣的声音……”



说时迟那时快,树丛深处传来“啪”的一声类似弹簧崩开的干涩声音,有什么东西划破长空飞了过来,海星发出短促的悲鸣应声倒下。我慌忙跑到她身边,“怎么了?”摇晃她的身体。她用失焦的双眼看着我,前腿抽搐了一下就闭上了眼睛。



这时候,传来天满屋爽朗的声音:“噢噢!”



从树丛深处现身的天满屋,在心爱的红衬衫外面加了件豪华的毛皮披肩,手里拿着金光闪闪的德国制空气枪,像一个从北国来的暴发户猎人。不知他刚才是如何隐藏起自己的气息的。



我拖着海星,试图逃离天满屋,但是失去意识的未婚妻像块石墩一样沉重,我又没法变身抱起她逃走。事到如今,我只能痛恨自己这极不方便的四条腿儿。



“再来一枪!”这时候天满屋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的脖子受到一股剧烈的冲击,同时感到一阵剧痛,然后一股灼烧感扩散全身。



我的视野变得越来越狭窄,眼前的景色逐渐远去。



从像长长隧道那一头的狭窄景色当中,裹着厚厚毛皮的天满屋大步走了过来,他手里提着的大笼子在冬日阳光的照射下耀眼夺目。



然后,我就这样失去了意识。



最后烙印在我眼底的,是天满屋那口如假牙一般纯白的牙齿。



金长神社阴暗的地板下面,有无数个狸穴。



金长的女儿变回狸猫的样子,背着二哥,钻进一个大的洞穴。洞穴逐渐变得开阔,不一会儿他们来到一条用砖墙加固的隧道,再往前走,看到一盏昏暗的手提油灯,随即来到一个气派宅邸的走廊上。



“我们刚刚通过的就是金长的狸穴。”



金长的女儿和二哥变成人类的样子继续前行。



弯弯曲曲的木地板走廊一直向前延伸,两边排列着无数个房间。每个房间都聚拢着一群无所事事的狸猫,他们亲切地跟路过的金长家女儿打招呼。当中有的房间里是巡礼者[译者注:朝圣者。前往四国地区八十八名刹的人。]打扮的狸猫;还有的是一家其乐融融坐在矮桌前的狸猫。可以看到每个房间都附带缘廊和庭院,院子外好像是白色灰浆围墙。每个庭院上方的天空各不相同,有的房间外飘着盛夏积雨云;有的房间拉窗紧闭,外面持续下着冷雨。



“这里的房间,全都是白峰相模坊大人的内宅。”女孩光着脚板吧嗒吧嗒地边走边说,“所以说,金长一门是借住在相模坊大人的宅邸里。”



“这里到底有多大啊?”



“非常非常大,光想象一下都觉得好累。而且不只是大,面积和布局还经常会发生变化。有时候相模坊大人会过来拆下几个房间带走;有时候又会带着新的房间过来,与原有的组装在一起。每当那种时候,狸猫们都要搬家,闹腾得不得了。”



不久,他们来到一间像宴会厅一样宽敞的房间。



缘廊外面是爽朗的初夏天空,庭院的晾衣竿上挂着五颜六色的手巾,像彩旗一样在空中飘荡。房间中央坐着两个男人,他们正在欣赏一排年代久远的相机收藏品。



其中一人身着白底黑色粗条纹浴衣,领口豪爽地大敞着,露出大片胸毛,脖子上挂的小葫芦在胸前晃来晃去。这人一脸大胡子,整个身体圆滚滚的,虽然变成人类的模样,但浑身上下散发出隐藏不住的浓郁狸气。十有八九就是第十八代金长。跪座在他旁边的男人一丝不苟地穿着和服,一直笑眯眯的,眼镜还反着白光。这人应该就是金长一门赫赫有名的参谋——藤木寺之鹰。



两只狸猫中断了对照相机的讨论,惊讶地看着走进来的二哥。



金长的女儿向他们介绍二哥后,说了句“没我什么事了”就干脆地退了出去。



二哥来到金长跟前正坐行礼,“好久不见,在下下鸭总一郎的次男矢二郎。非常高兴看到金长大人您依然健朗。”



“哎哟哟,原来是下鸭家的。”



金长和鹰慌忙坐直身体,对二哥回礼。



这时候,二哥发现房间里还有只狸猫。只见房间角落里铺着一条脏兮兮的被褥,一个和尚模样的秃头男子躺在那里鼾声大作。鼓起的肚子露在外面,右手还握着没吃完的饭团。同样,丝毫不掩饰身上散发出来的狸气。



“是金长家的食客吧。”二哥心想,“还真是把这儿当自己家啊。”



二哥向金长他们讲述京都狸猫界的近况:担任伪右卫门的八坂平太郎引退后,下鸭矢一郎将接任伪右卫门,矢一郎早晚会亲自来这里拜访。二哥还表达了下鸭家的心愿:两家人到父亲这辈为止一直友好往来,希望今后也能将这份情谊延续下去。



金长喜笑颜开,“是嘛,要继任伪右卫门啊,矢一郎如今也是出色的狸猫了。有什么困难尽管开口,只要是总一郎的儿子有事相求,就算让我金长掉一层皮也在所不惜。”



“……哎,说起来总一郎实在是太可惜了,英年早逝。”藤木寺之鹰悲痛地说道。



金长也深有感触地应声道:“谁说不是呢。”他悲伤地晃动着圆滚滚的身子,脖子上的葫芦发出噼啪噼啪的轻响。



二哥压低声音,将去年大白于天下的夷川早云的阴谋娓娓道来。了解了早云陷害父亲掉进铁锅的来龙去脉,金长皱起粗眉说了句:“太过分了!”



“不过如今叔叔已经亡故,下鸭家与夷川家也达成了和解。”



“那么,现在夷川家的首领是谁?”



“幸好夷川家的长子吴一郎回了京都。”



听到二哥的话,金长与鹰一脸茫然。



“这就奇怪了。”鹰歪着头不解地说,“夷川吴一郎还在这里啊。”



这次轮到二哥一脸茫然,“……你说的是真的吗?”



“不错,已经在这里一年多了。”金长说,“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修行,本人呢,好像有所顿悟又好像还没开窍,反正是个奇怪的毛和尚。我本以为他在室户岬大彻大悟,但后来又发现那只是我的错觉。不过说到吃,倒是一只狸顶十只狸的饭量;睡起来也是,一躺下就能睡个三天三夜。也不知为何,这家伙啊,跟我挺投缘的。”



这时,从房间角落传来慵懒的声音:“你们好像在聊什么奇怪的话题啊。”



“哎呀,吴一郎,你总算醒啦。”金长招呼他。



直到刚才还鼾声大作的和尚坐了起来,手上变得干巴巴的饭团顺势滚到胸前,他慌忙抓起来塞进嘴里。



“京都的那个家伙硬要自称吴一郎也可以,但……”和尚盯着二哥,抚摸着自己脏兮兮的光头,“那人要是吴一郎,在这里的我又是谁?”



下午三点左右,大哥他们意气风发地从东华菜馆出发了。



他们走在四条路上,大哥一马当先,参加预祝会的狸猫们跟在大哥身后。在南禅寺正二郎的眼里,大哥的背影已经透着一股伪右卫门的气势。



长老会议在二代目的宅邸召开。大哥他们来到大楼前,看到以八坂平太郎为首的狸猫界魁首身着和服,挤在玄关前。



“各位,今天请多多关照。”大哥低头行礼。



狸猫们一只接着一只爬上楼梯,来到屋顶。上面早早就日暮黄昏,还刮着冻屁股的飕飕寒风。



二代目站在庭院的煤油灯旁,迎接到访的狸猫。



“欢迎欢迎,诸位狸猫。”



二代目为了腾出地方给狸猫开会,特地调整了宅邸的摆设。



原本摆放井然的西洋家具,统统堆到客厅里面的墙角处。经过周密计算,一层层往上堆叠几乎挨到天花板,最上面放着二代目的长椅。这堆成一墙的家具,保持着独特的天狗式平衡。天花板上的枝形吊灯像玻璃城堡一样发出耀眼的光芒,地板上铺着看似能承载一百只狸猫飞上天的波斯地毯。



“我就在这上面旁听。”



二代目轻轻一跃,坐在高高的长椅上点着了烟斗。



波斯地毯上摆了一排的坐垫,长老们坐镇其中。



由八坂平太郎带头,狸猫们一起向二代目拜伏。



“百忙之中,感谢您莅临狸猫会议。接下来我等磨磨叽叽的会议进程,也请您多多谅解。”



“无妨,八坂平太郎。你们就照自己的方式办吧。”说着,二代目露出疑惑的表情,“说起来,怎么不见矢三郎?”



“那家伙惹怒了弁天大人,如今还在逃亡中。”



“哎呀呀……他也是只日理万机的狸猫啊。”



于是,在豪华的波斯地毯上,长老会议正式开始。



这长老会议,还真是优哉游哉地缓慢进行。伴随着咕嘟咕嘟冒水泡般窃窃私语的讨论声,长老们很快就打起瞌睡,游走在这个世界与那个世界的边缘。在这个世界的会场与那个世界的会场来回奔波,或许能综合这个世界的事与那个世界的事,进行全方位多角度的讨论?实情如何不得而知。



南禅寺玉澜身处末席,密切观注着会议的进程。



她饶有兴趣地望着在靠近天花板的地方安营扎寨的二代目。



二代目跷着大长腿坐在长椅上,拿着烟斗吞云吐雾,在豪华吊灯的周围制造出烟云。



“狸猫竟然还要开会,对天狗来说一定很稀奇吧。”



玉澜这样想着,环顾起周围表情严肃的狸猫。



这时候,她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哪儿都不见夷川吴一郎的身影。



这会儿,母亲一直在纠之森里担惊受怕。



下午三点半左右,冬日的太阳已经西斜,母亲在纠之森的树荫下感受到日暮悄然而至。干枯的落叶被冷风吹得在地上打转。



越是一个人陷入沉思,不安的念头越不断闪现。平常母亲总是自夸,在下鸭家数她心最大!这话也不算言过其实。但今天毕竟是父亲掉进铁锅的忌日,母亲总免不了胡思乱想。



“总一郎,总一郎,你一定要保佑孩子们!”



母亲呼唤着亡父,祈祷孩子们平安无事。



就在她心神不宁的时候,忽然接到矢四郎的电话,吓得她整个人都跳了起来。她从寝床上捡起电话一听,电话那头传来矢四郎的抽泣声,好像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怎么办啊妈妈,我引起事故了。”



“什么事故?”



“实验室变得一团糟,金阁和银阁非常生气。但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冷静点!你等着,妈妈这就过去。”



母亲变成黑西服王子从寝床飞奔而出,宛如韦驮一般在参道上疾走。她穿过马场,跑到下鸭大道,叫了辆出租车坐上去大喊道:“到夷川发电所,全速前进!”



十五分钟后,母亲穿过伪电气白兰工厂的大门。



爬满常春藤的砖瓦旧馆和仓库林立的工厂内异常安静,西斜的阳光将工厂积满灰尘的窗户染成了蜜橘色。夷川家专用的消防车停在工厂玄关前,发出一闪一闪的红光。



母亲爬上楼梯走上长廊,很快就听到喧嚣声。



矢四郎的实验室门前拉着消防水管,身穿消防服的夷川亲卫队四处奔走。走廊上到处都是烧剩的残渣和泥水,泥泞不堪。走廊一边的窗户都碎了,玻璃散了一地,冷风呼呼地往里吹。人群当中,母亲看到露着尾巴的矢四郎意志消沉地靠在墙上。她连忙跑到矢四郎跟前,冷不丁从走廊向实验室里瞥了一眼,不禁大吃一惊。



实验室内像被风神大人光顾了一般乱七八糟,机械的碎片与烧剩的残渣混杂在一起。母亲总算明白这场事故的严重性,她突然害怕起来,又是用手抚摸矢四郎的脸颊,又是拉拉他的耳朵,还仔细检查他的尾巴有没有烧焦。



“我没事。”矢四郎低声道。



“什么叫没事?你看看周围都变成什么样了?!”这时,金阁身着金光闪闪的消防服,从一群身着消防服奔波忙碌的狸猫当中,得意扬扬地走过来,“简直是岂有此理!”



金阁煞有介事地说明了事故经过,似乎是矢四郎开发中的伪电气白兰制造机失控,造成意想不到的化学连锁反应,结果引起了爆炸事故。那时候矢四郎正好出去休息才幸免于难。



“我倒想问问,你们下鸭家是怎么教育孩子的?这个伪电气白兰工厂从来没发生过这么大的爆炸事故,当时我在自己房间听到爆炸声吓得尾巴都蹦出来了。”



“这太奇怪了,那东西根本不会爆炸!”



“外行说的话如何能让人信服?我很久以前就一直担心会发生这种事。吴一郎大哥好心好意将实验室借给你用,你竟然造成这么大的事故,实在是太过分了。你这简直是恩将仇报!”



“我去查查,到底是怎么回事……”



矢四郎打算进入实验室,结果被金阁怒气冲冲地堵在门外。



“绝不允许你进去毁灭证据!收集现场证据是我们的工作!”



“嗯,我说金阁,”母亲说,“发生这么大的骚动真是抱歉,不过现在就下判断是不是太早了?既然矢四郎都这么说了,我觉得当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你以为说句误会就没事了?现在实验室都炸了,母亲大人!”



“我不是你母亲!”母亲用严厉的口吻纠正。



“……总之,因为这个实验室发生爆炸,造成厂内电器系统紊乱,生产线都停止作业。我们损失惨重,简直前所未有!夷川家会正式要求下鸭家赔偿损失。你们做好屁股上的毛都被拔光的心理准备吧!”



“海星在哪里?让我跟海星谈谈。”



“海星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最近大哥不让她插手伪电气白兰工厂的经营,她有些闹别扭。真是敏感多疑的年纪啊。”



“发生这么大的事故,她还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这不像海星的作风啊。”



“我拒绝帮你叫海星。有本事自己踏进她的房间试试,什么‘毛茸茸的马粪’啊,‘细菌球’啊……她骂的话可难听了,一次次伤害我纤细脆弱的灵魂。”



海星不现身,母亲觉得此事更可疑了。



“你们到底有什么企图?”母亲抱紧矢四郎问道。



这时,银阁身着银光闪闪的消防服,从到处是残渣碎片的实验室里走出来。“哥,我发现了奇怪的东西。”他将一个金光闪闪的细长机械交给金阁。



金阁用那可怕的文明利器指着矢四郎的鼻尖问道:“为什么你实验室里有这种东西?”



“不知道。我不知道有这种东西!”



“这是二代目一直在找的德国制空气枪吧?害我们可怜的父亲在有马温泉丧命的,就是拿这东西开枪的家伙。”金阁瞪着母亲和矢四郎说,“为什么这种东西在你的实验室里?”



母亲与矢四郎紧紧抱在一起,一脸茫然。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背后传来一个声音。



母亲和矢四郎回头一看,夷川吴一郎一脸哀伤地站在那里。



矢四郎遇到这么大的麻烦,二哥完全不知。他目前乘坐南海渡轮,在纪伊水道缓慢前行。



二哥站在甲板上,空气中满是海水的味道。他深呼吸了一下,望着逐渐变远的德岛港。只见那边整齐排列的仓库、水泥工厂,还有红白分明的烟囱都变得越来越小。渡轮行驶在日暮的海上,目的地是对面的和歌山港。



“本来还想再旅行一段时间呢。”



二哥从扶手处探出身子,向远处的阿波之国挥手告别。



金长一族的狸猫十分热心,对见到吴一郎后一脸震惊的二哥提出忠告:“总之,你们还是先回一趟京都比较好。”他们穿过狸穴,爬出金长神社的地板时,遇到了还在继续艺术性挖洞的金长家女儿。只见她露出扫兴的表情,“这就要走了?”金长向她诉说事情经过后,她主动开车将二哥和吴一郎送到德岛港。



“世上到处都有好心的狸猫啊。”



二哥这么想着,吴一郎吸溜着泡面靠过来,“离阿波之国越来越远了啊。”他嘟囔着,望着逐渐远去的港口。



从金长神社赶往德岛港的路上,吴一郎也不停地往嘴里塞馒头。渡轮出航时间迫在眉睫,他却还在小卖部买吃的,把二哥急得火烧火燎。



“不好意思。”吴一郎说,“我睡了太久,所以肚子饿得不行。”



二哥上下打量这位曾经的同窗。眼前这只吸溜着泡面,全然一副破戒和尚模样的狸猫,怎么看都不像当年那个在树荫下诵读佛典的吴一郎。不如说首先现身于京都的那只,还更像过去的吴一郎。



“你经历了不少艰苦修行吧,吴一郎。”



“如果吹嘘自己的修行,就离大彻大悟还远着呢。”



“你悟道了吗?”



“没有,早着呢。哎呀呀,未悟道者不能食啊。”



说完吴一郎继续吸溜着他的泡面。



二哥向吴一郎讲述他离开京都期间发生的事。



即使听到自己的父亲陷害同类,晚节不保,最后被人类所害,吴一郎也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父亲到死,都很有他的风格啊。”



“你不伤心吗?”



“父亲只是走完了他的一生。一介毛球的生死,于天地之间实在是微不足道。不过一寸毛虫还有五分魂呢,父亲虽然是只阴险的狸猫,但也有自己的矜持吧。事到如今,父亲已亡故,我觉得世上偶尔出现几只像他那样的狸猫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忽然,吴一郎用无比清澈的眼神看着二哥,“抱歉,对你来说他毕竟是杀父仇人。我向你道歉,矢二郎。”



“算了。”二哥如今也懒得生气。



“话说,变成我的那家伙到底是谁呢?”吴一郎饶有兴趣地问。



“至少在我看来,他更像真正的吴一郎。”



“回到京都就能跟那个冒牌货见面了,我好期待!遇佛杀佛,遇己杀己。顺便在亡父灵前念一段阿呆陀罗经[译者注:(讽刺时事的)说唱曲艺。僧人打扮的艺人边走边唱,挨门乞讨。]吧。”



两人在寒风中打着哆嗦,望着辽阔的天空和大海。



“问题解决后,我想再拜访一次四国。”二哥说。



“那敢情好,”吴一郎不怀好意地笑着附和,“金长家的女儿一定很高兴。”



“你笑什么啊,吴一郎?”



“我没笑什么啊,矢二郎。”



二哥想起在德岛港的渡轮口,金长家女儿跟他道别时的情景。她丝毫不在意别人的目光,大冷天光脚站在那里对二哥说:“要再来哦!下次来,要变成伪睿山电车带着我开到室户岬去。”目送二哥和吴一郎上船,她踮起脚尖大幅度地挥手道别,“Bon voyage!”[译者注:法语,“一路顺风”。]



二哥已经开始怀念起她忽闪忽闪的大眼睛。



“对了,她叫什么名字?”



“你不知道吗?”吴一郎惊讶地瞪大眼睛,“真是个叫人无语的家伙。她叫星澜,‘星星的波澜’的意思。”



“宇宙的感觉……好棒的名字,跟海星很像。”



“那是自然,”吴一郎愉快地笑着说,“因为给她起名的人,正是伪右卫门下鸭总一郎啊。”



我好不容易恢复知觉时,不知自己身处何处。



头昏昏沉沉的,整个世界都晃得厉害。我试着将鼻子向上抬,碰触到冰凉的铁笼。笼子外盖着紫色的布,我什么也看不见。



“被算计了,这是直奔星期五俱乐部准备下锅吧。”



海星团在我身边,身子热乎乎的,她发出均匀的鼻息声。看她满足的睡脸,一定是梦到巨大的温泉馒头[译者注:温泉地出售的日式点心,通常由当地的食材和泉水制作,馅多为红豆、栗子、糯米等,外皮用黑糖和面粉制成。]了。无论我怎么摇她,她都没有要醒来的意思。她的毛蹭得我鼻尖发痒,忍不住“阿嚏”地打了个喷嚏。



笼子突然停止摇晃,当啷一声被放到地上。



我慌忙装睡,包在铁笼外的布被解开,天满屋凑过脸来朝笼子里张望。他身上裹着品位低俗的皮毛,看上去像公爵夫人的出行服饰。抓着笼子摇晃的手腕上带着黄金手镯,手指上胡乱套了许多戒指。浑身散发着暴发户的俗气,从哈哈吐出的白气当中,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仁丹[译者注:“森下仁丹”出售的口气清新剂,银色小颗粒状。]的味道。



笼子外热闹非凡的街头我多少有点印象,看来是被天满屋从琵琶湖畔带回京都市区了。用余光瞥了一眼天空,发现天空已经染上淡淡的桃红色。



“乖乖睡吧,小家伙们。”天满屋重新将笼子包好,继续向前走。



晃了十分钟左右,我听到打开拉门的声音,周围一下子暗了下来。



“打扰了。是我,天满屋。”



“是天满屋啊,辛苦你了。”



远处传来老人嘶哑的声音,那声音仿佛来自天际。



经年累月的木头味道、榻榻米的味道、带着湿气的泥土味道,还有线香的味道混合在一起,透过紫色的布飘进来。我脑海中勾勒出带中庭的宅邸景象。不久,天满屋将包裹的布轻轻解开。



“我将狸猫送过来了。”



这是一间阴暗寒冷的六叠大小的房间。



星期五俱乐部的首领——寿老人背对着壁龛,端坐在房间里。他身旁放着一尊染色象牙狸猫像,寿老人将它当作凭肘儿[译者注:席地而坐时靠于胁部,用以搁肘和支撑身体的用具。]支着,还不停用手抚摸。壁龛里挂的挂轴,是一幅狸猫望月图。寿老人眯起本就细细的眼睛,似乎在打量笼中装睡的我。



“干得好,天满屋。这样就有下锅的材料了。”



“……那么,那个新加入的矢三郎,要把他除名吗?”



“就算是弁天小姐推荐的人,尾牙宴上不能带狸猫过来也枉然。弁天小姐这次可是看走了眼啊。”



“不过的确是个很有趣的小子,真的好可惜。”



“这种事你不用放在心上。”



“不过,怎么什么倒霉事都让我摊上了。老子好歹也是天下第一的天满屋啊,帮人擦屁股实在是有失身份。”



天满屋说着,将私藏的德国制空气枪拿出来放在榻榻米上。



“用这家伙‘砰’地开了一枪。装的是麻醉药,这两只小狸猫只是睡着了而已,还新鲜着呢,它们估计会一直睡到下锅时。”



“你从哪儿弄来的狸猫?”寿老人问。



“在那个叫菖蒲池的画师的院子里。夷川特地好心告诉我,说有只狸猫在那院子里安了家,偷偷过去的话一逮一个准儿。我过去一看,好家伙,竟然有两只狸猫在幽会,真是天上掉下大馅饼。和和睦睦岂不美哉。狸猫这种生物啊,真是不可小觑的好色之徒。”



“呜呼哀哉,它们只能和和美美地在锅中相会了。”寿老人说道。



天满屋幸灾乐祸地说:“有句话说得好,‘下锅靠伙伴,处事靠人情’啊。”



竟然跟天满屋联手出卖同类——夷川吴一郎真是个不可饶恕的臭和尚!他可能做梦也没想到,会把溜出工厂的海星卷进来吧。可现在就算认清吴一郎的真面目,被关在笼子里的我也无计可施。



“大花甲的日子快到了,我要吃狸猫火锅来滋补一下。”



寿老人起身拉开拉门,走到围绕着昏暗中庭的走廊上,天满屋抱着笼子紧随其后。他们走过宅邸后院,再穿过一个漆黑的仓库,来到一块被带刺铁丝网高墙包围起来的奇怪空地。



寿老人心爱的三层电车威风凛凛地伫立在那里。



一楼的最前头有驾驶座,寿老人钻进去操作了一番,整个电车的灯都亮了。驾驶座旁边安置着红玉老师的飞天锅炉引擎。寿老人将天狗的东西据为己有,莫不是妄图把京都的制空权握在手中?



寿老人在书斋的写字台前坐下,不客气地打量着天满屋。



“不过天满屋,看你这一身穿金戴银的,发达了嘛。”



“嘿嘿嘿,有钱能使鬼推磨,如今大笔钱财已落入我天满屋的囊中。因为夷川特别想要我心爱的空气枪,我就出了个良心价卖给他了。”



“可这枪不是还在你手里吗?”



“……哎呀,这是怎么回事?真是撞了邪了!”



“你骗了夷川。”寿老人眯起眼睛。



“这话传出去多难听啊,我这是在兜售梦想。”



“天满屋啊,你作恶多端早晚会下地狱的。”



寿老人的话音刚落,挂在书斋角落的地狱绘里吹出一股腥臭的强风。写字台上放的线装书,还有从天花板垂下来的挂轴都被吹得咔嗒咔嗒作响。天满屋抱着笼子,一脸畏惧地直向后退。



“今天也吹起了地狱之风。”寿老人坐在写字台前笑着说,“狱卒是不是快来接你了?”



“别说这么可怕的事,我可比一般人更眷恋这滚滚红尘。”



这时候,腥风变得更加强烈,忽然有人从地狱绘中走了出来。天满屋尖叫着扔下笼子,整个人都贴在了车窗上。但现身的不是地狱的狱卒,而是身着一袭犹如暗夜般的深色晚礼服的弁天。



“咦,是天满屋啊,”弁天拍落身上的火焰说,“我就在想哪儿来的怪味?原来是你。”



“这话说得太过分了!”天满屋愤愤不平,“我亲自抓狸猫过来,还不是因为矢三郎那小子跑了。换句话说,我这也是替弁天你擦屁股。”



“与其让你擦屁股,还不如被地狱之火烧死算了。”



“我这样鞠躬尽瘁地为你办事,你连一句道谢的话都没有,真让人心寒。”



“你不是说我高不可攀吗,位于高处的人怎么可能低头道谢?”



弁天说完蹲下身,注视着笼中的我和海星。



她脖子上挂着的龙石碰触到铁笼,发出清脆的响声。



短暂的沉默过后,一滴温热的咸咸的水珠滴到我鼻子上。我不敢确定,弁天有没有察觉出我在装睡。



“哎呀呀,魔鬼也会流眼泪吗?”天满屋说。



“好可怜啊,你马上要被我吃掉了。”弁天抱着笼子小声对我说,“……尽管如此,我还是会吃掉你。”



二代目宅邸的玻璃门外暮色降临,具有鹿鸣馆[译者注: 明治十六年(1883年)建于东京内幸町,由英国人唐德尔设计的西式建筑。乃当时著名社交场所,成为当时时代的象征。因此也把当时日本加速欧化的时期称为“鹿鸣馆时代”。]时代风情的吊灯在夜色中越发璀璨。大概是太无聊了吧,二代目躺在长椅上一动不动,像睡着了一般。



神游在黄泉与现世之间的长老们,终于要结束漫长的讨论,“好吧”“就这样吧”的声音如冒水泡般此起彼伏地响起。光荣的瞬间终于要来临了,大哥不由得坐正身体。



就在这时候,玻璃门被粗鲁地打开,金阁一声尖锐的怒吼让在座的狸猫们都吓了一跳。



“且慢!先别急着决定伪右卫门!”



“胡闹什么,金阁!”八坂平太郎怒气冲冲地说,“各位长老正在开会,谁允许你这么大声说话的!更何况二代目也在场。”



“您听我说完再骂我也不迟,八坂先生。”



带领着夷川亲卫队的金阁,意气风发地拨开周围一脸茫然的狸猫们,强行闯到最前面。



在座的狸猫紧张得直吞口水,纷纷疑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时,夷川吴一郎阴着脸从敞开的玻璃门外走进来。



金阁回过头对吴一郎说:“大哥,这里就交给我吧。”



金阁就像确定对方有罪的魔鬼检察官一般,暗自得意地露出微笑。他从夷川亲卫队队员手里接过德国制空气枪,把枪高高举起。



“这是在伪电气白兰工厂内,矢四郎的实验室里发现的!”金阁环顾着周围的狸猫说,“这无疑就是那把射杀家父夷川早云的德国制空气枪。就在刚才,那个废柴发明家下鸭矢四郎,在伪电气白兰工厂制造了爆炸事故。我们在搜查现场时找到了这东西。我看到后心里咯噔一下,为什么矢四郎要把这东西藏在自己的实验室里?太奇怪了!我觉得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长老们陷入沉默,狸猫们骚动起来。金阁挥动着空气枪,狸猫们吓得如退潮般散开。八坂平太郎嘴唇颤抖地说:“不会吧。”



金阁露出得意扬扬的笑容,看着大哥说:“你母亲和矢四郎现在还在伪电气白兰工厂,银阁负责审问他们。想必矢四郎很快就会招了。”



“你们有什么权力抓我母亲,简直岂有此理!”



大哥屈膝大叫道:“这是阴谋!夷川家的阴谋!”



“铁证如山!你们为什么要藏起这个?是因为你们用它打死了家父!你们这帮同类相残的混蛋!”



金阁把空气枪伸到大哥面前,对准大哥。



“反正肯定是你指使那个目中无人的矢三郎干的。本来在有马,父亲被击中的时候只有矢三郎在现场,我这么聪明一下子就想通了。你的整个计划应该是这样的吧:派矢三郎去暗杀家父,然后让矢四郎藏匿证据,最后自己若无其事地来竞选伪右卫门,等余波平息后再把凶器德国制空气枪还给二代目。真是配合默契的集体行动啊,你们可歌可泣的兄弟之情真让人无话可说!”



夷川吴一郎踉跄了一下跪倒在地,用包裹着绷带的手擦了擦眼角的泪水。



“我真是怎么也不敢相信,矢一郎竟是暗杀父亲的幕后黑手。这不是互相残杀吗……”



“你别以为可以若无其事地当上伪右卫门!”金阁说。



今秋席卷整个狸猫界的“夷川早云谋杀论”的阴云,再次笼罩会场。长老们保持沉默,狸猫界的魁首们也不言语。八坂平太郎向大家征求意见,狸猫们也只是含糊推诿道:“这是狸猫界的头等大事,我等愚见不足提及。”“在下没什么特别的见解。”“我跟邻座意见一样。”



没料到事态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大哥如同中了幻术一般,惊得目瞪口呆。



这时,黑暗的前庭亮起了煤油灯。一个夷川亲卫队队员从灯下一路飞奔过来,气喘吁吁地奔进会场。“下鸭矢三郎被星期五俱乐部抓住了!”他高声叫道,“现在说不定已经下锅了。”



“矢三郎吗……?”



大哥倒吸了一口冷气站起来。



得知这个消息后,会场上的狸猫都一副冷漠的达观态度。“那个惹是生非的矢三郎啊,如今落得如此下场也没办法。”大哥看透了狸猫们内心的想法,不由得怒火中烧。矢三郎会惹怒弁天,说到底还不是为了狸猫界?现在倒好,听到矢三郎被抓,你们这帮狸猫还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看到夷川吴一郎一副小人得志的淡定表情后,大哥终于明白,一切都是这毛和尚设下的陷阱!这家伙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这只阴险狡猾且细心周密的狸,让愚蠢的我完全蒙在鼓里……



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大哥身边的玉澜,此时紧紧握住大哥的手。她无言地站在大哥身边,等他做出决断。



大哥突然热血沸腾,不由得放声大笑。



矢三郎是我弟弟,他可是我亲弟弟!



亲弟弟此刻危在旦夕,我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大哥浑身的毛都竖了起来,变身成虎,踩在波斯地毯上一跺脚,“什么传统,什么狸猫界的未来,什么伪右卫门!”



大哥的怒吼震撼整个会场。



“得手了!”金阁满脸堆起笑容,“矢一郎,你竟敢在长老面前口出狂言。”



但此时的大哥已无所畏惧,他堂堂正正地宣告:“在下下鸭总一郎长子,下鸭矢一郎。没能继承父亲的优秀血统,可悲的长男——说的就是我。但即便如我这般无能,体内也流淌着傻瓜之血,就算葬身锅底,我也要救出弟弟。你们尽管在这儿自娱自乐吧!”



玉澜轻身跳到怒吼的大哥背上。



大哥瞪着吴一郎放话道:“伪右卫门什么的,你想要就给你好了!”



抛下一群目瞪口呆的狸猫,二哥和玉澜跳上屋顶。冬日夜幕下,街灯开始亮起来。这种寒冷的天气,正适合吃火锅。准备迎战的大哥精神抖擞,在一排排屋顶间不断跳跃。“对不起,玉澜。到头来我也是个傻瓜。”



“我知道,”玉澜搂着大哥的脖子笑着说,“所以我才在你身边。”



这会儿,母亲与矢四郎正在伪电气白兰工厂内的某仓库里。



他们周围堆满了使用多年的老机器,水泥地板冰凉。电暖炉发出红光,隐约照亮了周围一片。



“真讨厌,又被关进笼子里了。这不是跟去年一模一样嘛。”妈妈抱怨道。



“屁股好冷啊。”矢四郎说。



“肚子也好饿。本来这时候,我们应该在红玻璃等矢一郎得胜归来。都怪夷川家的傻瓜们,今年的尾牙宴又泡汤了。”



正说着,仓库的门开了,只见银阁走了进来。



“我送晚餐来了哦,再给你们放个生鸡蛋。”



银阁在送来的牛肉盖浇饭上打了个生鸡蛋,递进关母亲和矢四郎的笼子里,再将保温瓶里的味噌汤倒进小碗。银阁细心制作的味噌汤里,放了切细的油炸豆腐,还撒了葱花——意外地十分美味,让母亲格外感动。吃着牛肉盖浇饭,喝着热乎乎的味噌汤,肚子里暖和了之后,母亲和矢四郎也冷静下来。



“这个不怎么热啊。”银阁说着,调整了一下电暖炉。



“我说银阁,”母亲叫他,“你不会真的相信我们枪杀了夷川先生吧?”



“嗯……我什么都不能说!”



“不过,我敢保证我们家的孩子绝不会干这种事。”



“做父母的都这么说,”银阁把手靠近电暖炉烤着手说,“父亲也经常这么说‘我们家的孩子不可能那么傻’。”



“那是,看着你们也只能这么说。”母亲叹了口气,“你们的母亲,也总是替你们操心。”



“我不想谈母亲的事,”银阁说,“只会让我觉得更寂寞。”



母亲曾说过——夷川早云的妻子、银阁他们的母亲,在生下海星之后不久就得急病去世了。身为夷川家的千金大小姐,不能说没有点爱慕虚荣和任性的小毛病,但是对几个孩子来说无疑是个好母亲。



“你们幼年丧母,肯定很痛苦吧。”



听到母亲这么说,银阁沉默地盯着电暖炉的红光。



“你们的妈妈想必也很担心你们。自己的孩子无论多大,做家长的都会担心,傻孩子就更让人放心不下。你本质是只温柔的狸猫,所以才会眷恋母亲,也才会在这种寒冷的夜晚觉得寂寞吧。我觉得思念母亲完全不是什么羞耻的事。”



“我不寂寞。”如此小声嘟囔的银阁看起来却真的很寂寞。



母亲多次拜托银阁打开笼子,他总是摇头说:“那可不行!我会被哥哥们骂的。”



“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帮帮我们吧。”



“……我怎么会是好孩子。”



不久,银阁站起身来准备离开仓库。他走到门口,将手扶在门上思考了一会儿,“虽然放你们出去不行,”他小声说,“但我或许可以帮你们找海星谈谈。”



“那也好,我们在这里等你的消息。”



母亲把希望都寄托在海星身上,等着银阁回来。



矢四郎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矢一郎哥哥是不是当不了伪右卫门了?”



“哎,事情变得越来越复杂了。”母亲叹息道。



“……矢三郎哥哥一定会想办法的。”



“这个嘛……那孩子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话说回来,母亲他们还不知道我都快掉进铁锅里了;他们也不知道大哥为了救我舍弃伪右卫门的地位奔出了会场;更不知道二哥带着另一只吴一郎正从德岛赶回京都。



过了一会儿,银阁回来了,带来一个惊人的消息。



“怎么办啊,海星不在房间里。这下可伤脑筋了!”



“发生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