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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章 「孤独的骑士」(2 / 2)


裕子所说的传闻,八纯也知道一些。这个故事就是这么出名。可是,八纯还是头一次听说传闻中说的就是这面镜子。他对那种鬼故事从来没有认真听过,而且以前对那种东西也没什么兴趣。



「你信么?」



「不,并没有那种事,可是……」



「嗯,反正就是有那种感觉是吧,我懂的」



八纯一边说,一边把镜子拿起来,仔细观察。



怪谈中『会照出自己死时的脸』这部分勾起了他空泛的兴趣。



当时的八纯最关心的事情,就是自己的死。



虽然他的表现让任何人都没有发觉,但此时此地的八纯已经与死人无异,就是一具彻头彻尾的行尸走肉。



——要是干干脆脆的死法就好了。



八纯一边想着那种事,一边挂着空洞的笑容凝视着镜中映出的景色。



「学长……」



裕子望着那样的八纯,一副很恶心的样子。八纯注意到这件事,眼睛从镜子上移开,说



「果然什么都看不见呢」



裕子不耐烦地说道。



「那还用说」



八纯对她笑了笑,把镜子放在了桌上。



「我记得,是不是有个迷信说,镜子朝上放着会招致不幸?」



「有么?」



八纯对变得特别神经兮兮的裕子投了一抹苦笑,然后拿起镜子想翻个面。



「……!」



这一刻,八纯连自己都意识到自己的表情绷紧了。在镜子对向自己的短暂瞬间,里面没有映出的本应存在的自己。



而且里面不是什么都没映出来。在移动镜子的一刹那所看到的,是身上穿着自己这身衣服,但头部彻底缺损的样子。



「……怎么了?」



对裕子的提问,八纯连忙回答



「什么也,没有」



对于八纯来说,那便是恐惧的开端。



……头一次“看到”是在那天夜里。



八纯当时在宿舍的卧室里睡觉,突然在异样的寂静中醒了过来。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醒,但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房间内被深沉的寂静所笼罩,连室友的呼吸声都听不到。



他感到十分茫然,但头脑异常清醒。



他仰望着黑暗的天花板,此时有什么东西在视野左端闪过。



那动作,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地上跑,然后钻进了床底下。举个例子吧,猫就是那样的东西,然后看到那是某种白色的东西。



八纯觉得不可思议,迟疑了几秒钟后,从床缘探出身子,弯向下面向床底下窥视。



随后——————他跟一张倒过来的孩子的脸,四目相对。



之后的记忆就没有了。



八纯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就像从床上滑下去的一样。



他似乎是在那一刻晕过去了。八纯自然觉得那是场梦。



因为在她的记忆中,实在床的左侧看到影子的,然而他的左眼几乎没有视力。



他觉得那是场梦,也想要相信那是场梦。



但是,他错了。



后来又发生几次那样的事,让他明白那不是梦。学校,然后还有学生宿舍,无处不是『他们』的巢穴。



回过神来,就发现窗外有什么东西闪过。



在学生们来来往往的走廊上,有没人能够看到的黑狗跑来跑去。



在校庭内,看到了显然不是活人的身影站在那里。



在树上,上吊的绳子无力地垂下来,摇摆着。



七大不可思议对八纯来说成为了现实。左眼之中的模糊风景明确地捕捉到了『他们』,就像是将两张不一样的画重叠起来看,投影在单一的视觉上。



就像左眼聚焦的不是现实,而是不同的世界。



就像怪谈中所说的那样,左眼就好像拥有了镜子的“照出死者的力量”。



不,没准这是事实。



这只左眼之中,扎进了那面镜子的无数细微碎片。



一定是那样的。可就算知道原因,能否承受那份恐惧又是另一回事了。



在他好几天宿舍的卧室里,一味地躲在被窝里发抖。



不久,他在朋友的劝说小能够上学了,但那里仿佛就是将噩梦具现之后的世界。



八纯根本不害怕死亡,但这种情况就不痛了。那并不是会被杀才产生的恐惧,而是存在既恐惧。



那骇人的景象,让他精神失常。



门的另一头,教室的角落里……『他们』的身影无处不在。走廊顶头,床底下,天花板上头,然后还有人的身旁————『他们』呆在一切地方,直直注视着活人。



这事他没对任何人说起。



他无法闭上眼睛。



『他们』有时就在眼皮下边,根本无所遁形。



一天天过去,被春的精神被逼得越来越紧。



他抓扯自己的头发,每晚在不眠中度过。



八纯被逼得,真的还差一步就疯掉了。可是一次尝试,让他戏剧性地克服了那种危急的状况。



————那就是“画”。



有一次,八纯从别人口中听闻某个古怪画家的轶事。



那是一位海外有名的古怪画家。他从小便做噩梦,害怕自己的噩梦,最后他通过将恶梦描绘出来客服了恐惧。



将『他们』画出来。



那种事情,八纯想都没有想过。



实际去做,才真需要非常强大的勇气。不管怎么说,要画『他们』首先就必须直视『他们』。



但是,八纯抱着抓住救命稻草的心情,对此实际进行了尝试。



他首先依靠着记忆反复写生,反复进行直视之前的预先演练。



意想不到的是,效果在那个时候已经开始显现了。当作为画画出来之后,那些东西对于绘者来说也就成了单纯的画,并且把『他们』当做了付诸自身技术和感性的对象,对完成“画”产生了欲望。



那对与绘者来说,属于一种类似本能的东西。



一旦开始着手就会渐渐钻研『作品』,这对于绘者来说是极为正常的欲求。



在那一刻,八纯心中的恐惧便云消雾散。



对于八纯来说,『他们』已经不过是一种作画用的素材。



………………



3



「……在那之后,我就再也不害怕“看得到”了」



八纯说到这里,才总算用手里的罐装果汁润了润喉咙。



「恐惧的话,现在依旧存在。不过就连那份“恐惧”也不过是我记录在画布上的对象罢了」



「……」



在俊也的注视之下,八纯的离奇故事迎来了一个收尾。



「那样去看的话,那些“异形”就是非常有趣的题材。我将那份异常、恐惧、正常的风景中存在“那种东西”所给人造成的厌恶,全都无比正确地在画布上表现出来,向里面注入心血」



八纯平静地说着,向大伙扫了一眼。



然后——



「你们知道一个叫做『九相图』的东西么?」



问道。



对这个提问,空目当即作出回答



「我记得是佛教的一种画卷,分阶段描绘人死,尸体腐烂,化为白骨样子的九张图」



「嗯,大致是的」



听到回答,八纯露出微笑。



光以知识而论的话,俊也也知道那个画。那是描绘女性的尸体渐渐变色发黑,腐烂膨胀,被狗吃掉变成白骨的画卷,在社会课上还是哪里看过。



「『九相图』是描绘尸体腐烂阶段的一种连作」



八纯说道



「它似乎是用来在弘扬佛法时展示给人看,告诉人们现实其实有多么虚无缥缈。我敢肯定,那些被要求面对真正的尸体,将它们绘制成画的画师们,在精神境界上已经超越那种宗教使命感」



八纯说着说着,口吻渐渐地越来越热烈。



他就像要驳倒俊也他们一般,以绘者的语言,源源不断强而有力地诉说着。那平静的迫力,让大伙都不禁听入了神。



「我在画『他们』的时候才头一次知道,“画”这一行为是“支配”」



「……」



「绘者,就应该在描绘上投入心血和灵魂」



八纯热情激昂地讲述



「一个样品摆在面前,哪怕那是非常恶心的东西,对于绘者来说其本身都是描绘对象。在那个时候,我所感觉到的恐惧早已荡然无存了。写生可以分解为『将事物一度收入自己心中,然后更加强烈地宣泄在画布上』的过程,而这对恐惧也同样适用」



「…………」



「在西方,以前曾有题为『Transi(过程)』的腐烂尸体画。虽然它的主题令人毛骨悚然,但我认为,绘制它的画手在绘制过程中,一定跨越了对死亡的畏惧。真正的绘者,不论怎样的东西都要直视,并描绘出来。对象是幽灵也好,异次元生物也好,神明也好,这一点一定都是不变的。在绘者面前,一切东西不过一件“物品”,是作画的题材」



八纯一边这样说,一边环视大伙。



「然后呢……」



八纯隔了片刻——



「……确确实实曾是一名绘者」



然后斩钉截铁地说道。



那是明确的克服宣言,是充满艺术家骄傲的台词。八纯通过克服恐惧,也取回了对自己的画的骄傲。



「………………」



八纯讲完之后,大伙依旧沉默不语。



不久,亚纪摆着一副难以形容的表情,呢喃起来



「……这话让人想起《地狱变》呢……」



八纯听到了亚纪说的话,微笑起来



「芥川龙之介么?是啊。现在的我,说不定能够理解将自己女儿烧死的样子描绘出来的那个画师怀着怎样的心情」



说着这话的八纯,脸上的表情非常平静。



「我对于创作出那个系列,感到非常满足」



他脸上挂着笑容,说道



「我以前的画已经死了,所以我觉得,死人也没什么不好」



从那个表情看来,那种感情没有掺假。



「…………」



看着那表情,俊也脑子里忽然闪过这样的想法。



——说不定八纯已经疯了。



这是俊也的个人意见,但八纯所见的东西是真正的『异界』之物。既然如此,自称克服它们的八纯,就无法保证自己精神正常了。



但是,这对俊也而言不存在任何问题。



因为,空目也一样早就不正常了。



「……」



空目看准话讲完的时机,站了起来。



然后他来到镜子所在的地方,掀起帘布观察里面的情况。



本是落地镜的大框从帘布一头露出来。然后空目慢慢地转过身去,眯起了读不出任何感情的眼睛,向八纯喊了一声



「……学长」



「什么事?」



「非常抱歉,能不能撤掉那个系列?」



空目突然这样说道,听到这话的八纯,在今天表情上头一次暗淡下来。



「怎么回事?」



「那些画————不,准确的说是那面“镜子”,可能是真货」



听到空目的话,大伙全都紧张起来。



棱子呢喃了一声



「……真货?」



「嗯,虽然还不能肯定,但我觉得很有可能是那样。就是用帘布盖住,藏在这里的东西」



空目答道



「至少不应该放在那种地方当摆设」



空目拉着帘布,盯着八纯。



俊也靠近空目,然后学着空目那样窥视帘布里面,然后发觉到了。



「……」



八纯微微蹙眉,思考起来。



然后——



「…………画不拿出来给人看,那还有什么意义?」



空目的回答,不是在回答她的提问。



「在你心中的意义,应该已经结束了」



对此,空目答道



「此后你对画所存有的,无非是伤感」



空目断定的言语,毫不留情。



「…………」



八纯的表情变得十分复杂,可空目还在继续往下说



「赤名裕子同学的失踪,也可能是那面镜子造成的」



「!」



听到这句话,八纯没办法不动摇。



「你有什么根据……」



空目淡然地说道



「那终归只是种可能性」



那说话方式,俨然就跟“黑衣”一样。这么想的俊也,不禁面露愁容。



但是,八纯的面色还要更加愁苦。他沉思了片刻,最终屈服了。



「……今天之内,能让我考虑考虑么?」



他灰心地垂下肩帮。这样说道。



「我知道了」



空目点点头。



「只撤下镜子就行了吧?」



「……」



空目默默点头,然后让墙上的帘布恢复原状,关了起来,准备离开美术室。



大伙都很困惑,但还是跟了上去。这个时候,低着头的八纯开口了



「你们…………正在找赤名同学么?」



「……」



这个问题,谁也答不上来。没有人料想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样的状况。



空目答道



「目前还没定」



「是么,既然这样……」



八纯抬起脸——————



「……我拜托你们。如果她的消失是我害得,请你们找到她」



这样说道,然后无力地微笑起来。



他就像自己的孩子犯了罪的家长一样,那是无可奈何之中混杂着寂寞的笑容。







包括俊也在内的六个人离开美术室,返回活动室。



在走过连廊的这一路上,大伙一边听着身后文化祭的喧嚣,一边默默往前走。



她们每个人脸上都浮现着困惑之色。眼下究竟正在发生什么……不,或者说是不是什么也没发生,没人掌握得了。



就连最前起头,还证明了自己说法的武巳,看上去都不明白。他没有因为为自己正名而自豪,毋宁对状况出乎意料的发展方向感到困惑。



大伙默默地走在路上,他们周围满是不安与尴尬。



「————喂,陛下。到头来究竟是怎么回事?」



在没有任何人开口的沉默中,最先开口的是武巳。



亚纪一听到武巳这么问,立刻不加掩饰地叹了声气。



「近藤……我真羡慕你的性格啊……」



「……诶?」



「这状况是你搞出来的,你倒第一个问了个像是在说“我什么也不知道”的问题。搞得苦恼半天不知该从何问起的我就像白痴一样」



「……唔」



亚纪皱紧眉头,而武巳一下子摆出丢脸的表情。空目仍旧面朝前方,没有去看他们两个,就这么道出了回答



「不知道」



「不知道?……恭仔你……」



「眼下正在发生的事情,我完全弄不清楚。学长与『异界』之间的牵连,光看那些“画”就知道肯定没错了,但没有任何确凿证据。光看上去是那样,但并没有散发什么“气味”,不然就是微薄到我无法认知的程度。现在看来,什么也弄不清楚」



「这样啊……」



亚纪期待落空,叹了口气。其他人也跟亚纪一样,气氛一下子变得尴尬。



虽然没什么好说的,但俊也也很扫兴。他直觉上认为八纯说的是真的,而且关键是在他身上感觉到了和空目相同的心性,对此一直耿耿于怀。



八纯和空目不论在外表上还是处世态度上都截然不同,但俊也能感觉到他们在根本上存在着共通点。尽管他们的前进方向不同,但人格都是以『异界』和『死亡』形成的,而且因此乖离了现实。



相对的,他们发挥出非常超乎现实的才能,在那个方面十分出众。



俊也在直觉上感觉到,八纯在某方面很令人讨厌,但在另一方面却发挥着卓越才华。俊也跟空目打了很久交道,空目的那种特性俊也一直看在眼里,即便在俊也看来,八纯也跟空目极为相似。



所以俊也十分在意。



但是,要问俊也究竟在意什么,俊也一下子也答不上了。



确实地说,俊也在八纯身上感觉到了某种危险性。



虽然那种危险性与空目身上散发出的空虚的危险性完全相同,但八纯那柔和的气场,越发地突出了他那难以捕捉的危险性。



「…………喂,不清楚那“镜子”究竟是不是真货么?」



在由空目的否定再次重现的沉默中,武巳再度开口了。



空目对此的回答,跟刚才完全没有差别。



「嗯,不知道」



「但是你很清楚说过赤名同学的事吧。在那个“镜子”里会看到幽灵之类的事,不存在么?」



武巳很少见地追问下去。



但是——



「现阶段不清楚。我只能说不清楚那东西跟赤名裕子失踪是否有联系」



空目的回答非常干脆。



「是么……」



「所以我只是警告了一下,给以喘息」



空目接着说到



「要是有确凿证据,我就不会用警告,而思考其他手段。当然,虽然没有确切证据,警告却是有根据的。要是没有看到那东西,我会选择不管那面“镜子”。要是没有那东西,就不会有任何问题」



空目说出不容忽视的话,这让亚纪朝他看了过去。



「……根据?」



「嗯」



「什么根据?」



空目向亚纪开口答道



「这件事,不应该现在说」



可是俊也不用问也知道答案。



他转向方才离开的美术室方向,表情严肃地望了过去。



那个“根据”,俊也刚才也在美术室里看到了。



在调查藏在那个帘布后面的坏落地镜时,俊也看到边框下部钉着东西。那是一个小小的金属铭牌,上面刻着那面落地镜的赠送者姓名。



看到那暗淡的黄铜色刻印的瞬间,俊也便想起了令人冒鸡皮疙瘩的事。



这件事确实不宜在这里说。



准确的说,不宜在棱子面前说。



上面是这么写的



————大迫荣一郎 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