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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2 / 2)




我用力把臼棒黏在围裙上,几乎快把原本围裙上的猴子压扁了。



「呜啊啊啊……」猴子大叫着。



我演得真投入,孩子们也看得很投入。



怎么样?很厉害吧!真想让只会假哭,而且演技超差的敦子见识一下我的功力。



故事很快就要进入高潮了。



「这时,小螃蟹出现了。它要为妈妈报仇,这叫因果报应,让猴子下地狱吧!它举起钳子,准备对着猴子的脖子咔嚓咔嚓!」



「小螃蟹原本打算这么做,但最后打消了这个念头。」



怎么回事?冈姨突然打断了我,她把猴子从围裙上拿了下来,戴在手上。



「因为猴子向螃蟹道歉了。螃蟹,对不起,请你原谅我。小螃蟹想起了天父说的话,当罪人坦诚自己的罪行,神就会赦免它的罪行,既往不咎。猴子从此洗心革面,再也不做坏事了,真是可喜可贺。」



我搞不懂哪里可喜、哪里可贺,「蟹猴大战」莫名其妙地落幕了。那些孩子也听得一头雾水。



「大家为樱花姐姐鼓掌。」



在冈姨的要求下,孩子们纷纷鼓掌,看护和病童母亲们也拍着手,但我的不满该去哪里宣泄?



冈姨确认病童都回各自的病房后,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可以耽误你几分钟吗?」她不像在生气,而是一脸为难的表情。



「我记得已经清楚向你传达了我们这个团体的活动方针。」



活动方针是指撒旦的事吗?我没有答腔,冈姨自顾自地继续说道:



「你和时下的高中生不同,很认真地听我介绍,我还以为你都了解了。一定是我的说明方式有问题。樱井,你听好了,这里不是普通的地方,有很多孩子都在和死亡搏斗,你居然说什么砍脖子杀死对方这种事,你不觉得用常识来思考,也太不应该了吧?」



「我不这么认为。」



「因为做坏事,所以就要被杀,这等于在说,死亡是终极的惩罚,那我问你,死亡是终极的惩罚吗?那些罹患重病而可能会死去的孩子做了什么该受惩罚的事?死并不是惩罚,相反地,活在这个世上才是惩罚。活在这世上是一种考验,考验我们是否适合和天父生活在同一个世界,只有获得认可的人,死亡才会降临在他身上。所以,死亡既不可怕,也不是悲伤的事,相反地,更应该感到喜悦。我们平时都这么告诉这些病童。你现在意识到自己犯下的疏失了吗?」



「既然这样,就应该准备这一类的故事,而不是把谁都知道的民间故事结局改成皆大欢喜,太莫名其妙了。」



「哎呀!你难道不懂得为别人着想吗?太可怕了……」



「我只是如实地把我熟悉的民间故事演出来,如果你有意见,应该去向文部科学省之类的地方抗议。而且,你对我发脾气是因为觉得我不关心那些病童吗?还是因为我想要说的故事违反你们的宗教观点?」



「我懂了,你在情感上感到理亏时,就开始用歪理展开攻击。没想到你读的学校不怎么样,倒是很会要嘴皮子。至于故事的结局,如果你认为你是正确的,以后可以这样说给你的小孩听,但如果要参加我们的活动,就要按照我们的想法去做。」



「我办不到。」



我转身背对着冈姨,拿起放在房间角落、放了手机和钱包的小皮包走向门口。我不希望继续听她说教,也不愿意和她呼吸相同的空气。她口口声声说不是为了传教,却强迫别人接受他们的思想。利用孩童生病这一点进行传教的行为太卑鄙了,我才不愿意在这种地方久留。



但是,我还是回了一次头。



「你的牙齿上有海苔啦!」



**



「银城」会定期举办朗读会、音乐鉴赏会等文艺活动,以及可以按个人兴趣参加的社团活动。每天下午两点,多功能活动室内都会举办不同的活动。



下午的工作就是协助这些活动做准备工作。



今天星期一是书法课,听说在书法社、插花社和美术社中,书法社最受欢迎。



书法课开始之前,我和大叔一起把堆在活动室后方的摺叠式长桌子和椅子排好,将笔筒放在桌子上,铺好报纸。



时间一到,把宣纸发给来参加活动的老人,将墨汁倒进他们的砚台。和上午的工作相比轻松了许多,而且,不必和大叔独处也让我松了一口气。



担任讲师的是一位在自己家中开了五十年书法教室的老太太,如果她没有穿高雅的和服,看起来和这里的老人没什么两样。



书法课并没有规定学生要写什么,大家可以写下自己喜欢的话,再请老师批改。这些老人很有精神地叫着「老师、老师」,当老师用红毛笔批改时,却又露出不满的表情。



以前我几乎没有接触过老年人,一直以为老爷爷、老奶奶都很温和、亲切,现在才发现有不少人既顽固又不服输,很惹人讨厌。



话说回来,他们写的字眼倒是很可爱:烟火、西瓜、庙会……



我这才想起烟火大会的日子近了……



「给我宣纸!」后方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



是阿啰哈!他精力充沛,难以想象早上才在走廊上跌倒。



他写的是「毅力」这两个字。他的毅力的确十分惊人。我给了他一张新的宣纸。



「我要写你喜欢的字,做为在这里认识你的纪念。」



喜欢的字——「黎明」?道场正面高挂的深蓝色旗帜上,用白字写着这两个字;戴上面具时,绑在头上的毛巾也印着这两个字。黎明,这两个字的发音也很好听,我一直都很喜欢。所以,我当初很向往黎明馆高中,获得推甄时也乐坏了。我很希望可以穿上帅气的深蓝色制服搭电车上下学。



——如今,这两个字已经和我毫无瓜葛了。



「随便。」



「真没意思……」阿啰哈一脸无趣的表情。



原本还期待离开学校后,不必在意别人说我坏话,没想到连第一次见面的老人也说我「没意思」,想必我这辈子都会是个无趣的人。



「给你。」阿啰哈把宣纸递到我面前,上面写着「友情」这两个字。太微妙了。



「谢谢。」



我鞠躬收了下来,阿啰哈「哇哈哈」地笑了起来,又在新的宣纸上开始写「努力」。



努力什么?



他上午猛然跌倒,给大家添了麻烦,还敢说什么努力?他用即使想要拍马屁,也无法说是漂亮的毛笔字自信满满地写书法,还放声大笑。



照理说,这里是离天堂最近的城堡,却比学校更洋溢着生命力,令人感到害怕。那些无法一个人上厕所的老太太居然写「长寿」或是「健康」,这里的人失去了这么多,为什么还可以这么积极、乐观?



由纪的阿嬷也这样吗?如果家里有这种老年人,真的很伤脑筋,的确可能无法为一点小事又哭又笑。而且,这种日子年复一年地持续……



够了吧?



和他们相处半天,我就有这种感觉,如果是家人,也许会觉得「为什么还不死?」不,住在这里的老年人早就察觉年轻人这么看他们,我觉得这反而成为他们「一定要长命百岁」的动力,他们是活着和大家作对。



老年人,不,对这些人不必叫得这么客气,老人太可怕了。这个人、这个人,还有这个人……嗯?在一群驼背老人中,有一个老太太腰挺得特别直,表情也很严肃,感觉很有威严。她在写什么?



——早知道就不看了。她写了一堆潦草的字。但不可能是外文。



「耐雪开花。这句话的意思是不畏冰雪,努力绽放花朵,这是我最喜欢的一句话。」



老太太看着我,慢条斯理地向我解释。听她的语气,好像她的字写得有多好。不畏冰雪,她根本忘了现在是什么季节。



但是,想必在她心中有属于她自己的世界,而且,她的世界充满知性。



「你是学生吗?」



「我是樱宫高中二年级的学生。」



「是吗?和我一样。藤冈也是。她是我的学生,她最近好吗?」



原来她以前是老师。听她这么一说,觉得她的确很像老师,搞不好「耐雪」这两个字是这位老太太老师的口头禅,还用漂亮的书法写在签名板上,挂在教室的黑板上方。



但是,她问我藤冈好不好,我也答不上来。不管她以前是小学、中学或高中的老师,她的学生绝对不可能现在仍然在我们学校。



「她是一九八×年的毕业生,所以现在应该是二年级。」



她果然得了老年痴呆症,她的时间居然停留在这么久远之前的年代。



那她今天吃的饭、现在正在练的字又是什么?



不知道她会用什么方式迎接死亡。她对现实世界还有没有眷恋?她在自己的世界小,向只存在于她的世界中的人道别,这样就感到满足了吗?她目前的生活周遭也有很多人,难道她不希望在临死的那一刻回到这里,传达她内心真正的想法吗?



「哎哟,水森奶奶,写得一手好字啊!」



四十多岁的小泽阿姨说道,她是负责照护的工作人员。这些老人似乎该回房间了。原来这个老太太叫水森奶奶,她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好像对这种称赞当之无愧。



我懂了,原来只要这样随便称赞一下就好。早知道她刚才问到藤冈时,我应该回答:「她很好啊!」反正我平时在学校也都在迎合别人。



原来在哪里都一样。



*



从小儿科病房到中央入口有相当一段距离,必须经过外科、内科和妇产科。来的时候,冈姨一直在我旁边啰嗦什么没有撒旦的理想世界,我没有仔细观察周围的情况,现在一边走,一边观察,才发现左右都是病人。



不必特地加入莫名其妙的服务团体,只要来医院,就可以轻松找到明明不想死,却一步一步走向死亡的人。除非是特别管制的地方,否则,只要在探访时间来医院,都可以自由出入。



一个大叔推着点滴架经过我面前,他搞不好只能活几天而已。他家中有妻儿,比起自己的病痛,他更担忧不得不抛下的妻儿——这种故事太老梗了。



那就换一种情境。这个人过了多年乏善可陈的单身生活,半年前参加同学会时重逢初恋情人,得知原来彼此仍然深爱对方,交往一周后就求婚了。他们一起去看了婚礼场地,回程中他突然昏倒,被送到医院,检查之后,发现只剩下半年生命。



请你忘了我,去追求自己的幸福——



「樱花姐姐。」背后有人叫我。



是阿太&小昴中长相帅气的那一个。



「你这么快就要回去了吗?」



「嗯……你不是阿太,就是小昴,对吗?」



「那我是哪一个?」



「……小昴吗?」



「答对了!太厉害了,你怎么猜到的?」



我只是凭感觉随便乱猜,没想到小昴笑得很开心。那套很清爽的淡蓝色睡衣穿在他身上很好看。他说他正要去中央入口旁的商店买漫画。



「姐姐,你赶着回家吗?店里的霜淇淋很好吃哦!」



我买了两个香草口味的霜淇淋,和小昴一起在商店旁的长椅上坐下后,舔了一口。很普通的味道,哪有好吃?



「我要开始吃啰!」小昴说着,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这孩子真有礼貌。他五官很帅气,吃相也很好。这种程度的霜淇淋就让他觉得好吃,可见医院的供餐够难吃。医院的这种餐点他还要吃多久?……他生的是什么病?现在坐在我旁边时,看起来很健康,但走出医院,站在阳光下,似乎就会融化、消失。



并不是像霜淇淋那种黏稠的感觉,而是像透明的碎冰块在手上转眼之间融化。我的身体深处感到不寒而栗。



我想亲眼目睹那一瞬间。



「樱花姐姐,冈姨骂你吗?」



「——啊?」小昴一脸担心地看着我。



「为什么?」



「因为冈姨要你演『蟹猴大战』,却硬是改了结局。我知道那个故事。她是不是对你说,用常识来思考就知道,怎么可以在生病的小孩面前说死不死的,上帝会摇头,对吗?」



「你太厉害了,她就是这么讲的。对不起,说这些令人不愉快的事。」



「为什么?我也觉得猴子应该被砍头,因为他把螃蟹杀死了,说一句对不起就可以得到原谅太奇怪了。」



「但是如果按照这个逻辑,那些可怜的孩子们也会被当成是坏猴子。」



虽然我也觉得猴子活该被砍头,但在年纪比我小的男生面前,我希望当一个很有常识的大姐姐。说话有真心话和场面话之分,这种时候要说场面话。如果冈姨事先告诉我围裙剧场的事,告诉我这里是医院,希望我修改最后的部分,我一定会照做。



「那遭殃的那个人就必须忍耐吗?」



「恐怕就是这么一回事。」



趁早放弃吧!那是父亲的声音。



「我不讨厌冈姨,但有时候不同意她说的话。她说上帝也会宽恕做坏事的人,樱花姐姐,你觉得呢?」



「嗯。可能冈姨心目中的上帝和你、我心目中的上帝并不是同一个。虽然我不相信上帝,但我觉得做了坏事的人,即使死了也没有好下场。」



「死了也没有好下场?」



「会下地狱。」



「地狱?对了,你在说故事的时候也有提到,是天堂、地狱、大地狱的地狱吗?」



「对,对,我是樱井由纪,会下大地狱。」



「我是田中昴,我也是下大地狱。你哪才说的因什么什么,所以要下地狱?」



「因果报应吗?就是一旦做了坏事,就会因果轮回,坏事最后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原来是这样,我只知道做了坏事的人会下地狱。你知道很多地狱的事吗?」



「也没知道得很清楚啦!我家有一本很可怕的地狱绘本,以前在不知道哪边的庙里买的,上面画得很详细。」



「画什么?」



「说谎的人,下地狱后会被拔舌头。浪费食物的人在地狱时,只要把眼前的食物放进嘴里,食物就会变成石头。地狱也分很多种不同的,像是血海地狱啦、刀山地狱啦、油锅地狱啦,所以猴子当然会下地狱。这么一想,就觉得小螃蟹也许不必杀它,因为这样它就不必下地狱了。」



「是哦,我也好想看那本书。」



「那我下次带给你看,应该没有丢掉……但这样做,好吗?」



「只要不是冈姨来的日子就没问题,她只有星期一和星期二来,你后天可以来吗?」



「嗯,没问题。我不是来当志工,来找你就好了。」



「真期待~」



小昴一脸兴奋的表情吃完最后一口。



「谢谢招待。」



如果冈姨知道这么乖巧的小孩子期待看到地狱的书,不知道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光是想象一下,就觉得心情愉快。



**



终于结束了。上午十点到傍晚四点,整整做了一天。



我只有二十节体育课坐在旁边休息,即使扣除休息时间,来这里做一个星期就绰绰有余了,为什么要来两个星期?搞不好是假借补课的名义利用我。为什么我当时没有察觉?可能是快放暑假了,那些参加社团的学生没办法来,老师也觉得我很好骗吧!



不行,我累死了。虽然每项工作都不是什么很累人的事,但一天下来,觉得浑身无力,好不容易才能站直身体。



等一下还要走去公车站……



虽然我并没有刻意表现出我的疲惫,但在结束一天的工作,和大叔一起去事务室向大沼阿姨报告时,她对我说:「要不要用老人安养院的车子送你去车站?」



那我就不客气了。



「高雄先生,麻烦你了。」



大沼阿姨用像是拜托大叔做事的口吻说。果然要他开车送我。



大叔轻轻咂了一下嘴,一脸不耐烦,小声地说:「好吧!」



为什么这个人的心情都写在脸上?既然是大人,就应该克制一下,不然会让周围的人心情很恶劣。



如果你这么不甘不愿,那就不必了。由纪绝对会这么说,但我说不出口。



虽然穿运动服回家也无所谓,但毕竟是第一天,还是规矩一点。我离开事务室后走进更衣室,照护员小泽阿姨也在。



「辛苦了。」



她露出和对待老人时相同的笑容对我说。小泽阿姨有照护师的证照,在这里当计时工。她在换衣服的时候告诉我,她有两个分别读高三和大二的儿子,所以生活压力很大。虽然她对我说的这些话很平常,但我很开心她和我聊这些家常事。



「你怎么去公车站?这里离公车站有一段距离,如果我开车就可以送你,但今天我骑机车。」小泽阿姨就住在附近。



「高雄先生会送我。」



「高雄孝夫(Takao Takao)?」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这是他的昵称吗?就好像姓美保的女生,大家叫她美保美保一样?发简讯的时候就是美保×2,所以大叔就是高雄×2?不会吧。而且,「高雄」不是他的姓氏吗?难道他名牌上写的是他的名字?话说回来,很难想象别人会用昵称叫大叔。



「高雄高雄……大家都这么叫高雄先生吗?」



「不是这么叫他,而是他的名字。他姓高大的高,雄性的雄,名字是孝顺的孝和丈夫的夫。离过一次婚,目前是单身,从小就叫这个名字。搞不懂他父母帮他取名字时在想什么,话说回来,总比取听起来很了不起的名字好多了。你周围没有这种人吗?」



「比方说?」



「比方说,我儿子的同学……有叫摩周湖的摩周同学,或是打雷的雷、安全的安,雷安同学,会以为他是外国人吧?如果长得很帅,又说一口流利的英语也就罢了,但那两个人完全配不上他们的名字。还有人叫生命的命,把他们的名字连在一起,听起来就像以前偶像的亲卫队。」



听到小泽阿姨举例说出来的名字,我想起之前在网路上看到的一个用片假名写成的名字,但在心情变恶劣之前,很快把那个名字删除了。



「我周围的人名字都很普通。」



由纪、紫织……为什么一离开学校,我连班上同学的名字都想不起来了?嗯,可见大家的名字都很普通。



「是吗?可能是我儿子的学校与众不同。听说现在的家长都避免帮孩子取太怪异的名字,担心孩子在学校因为名字的关系遭人欺侮。而且,那个姓摩周的,等老了之后就很尴尬吧!恐怕会因为丢脸,连医院都不敢去。你叫敦子,真是好名字。」



她说这句话时,和称赞水森奶奶时的语气一模一样。



「……谢谢。」



虽然我向她道了谢,但我知道她只是说客套话,我自己也不喜欢敦子这个名字。爸爸和妈妈的品味都不错,为什么会帮我取这么俗气的名字?我不知道为这件事生气了多少次,爸爸说,用笔画数挑选,这个名字最理想,但我的人生一点都不理想。



不,应该说是糟透了。至少希望名字的第一个字不是a行。



全年级只有我一个A子。



「敦子,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小泽阿姨突然走过来,压低嗓门说。



「你要小心高雄孝夫,即使他说要送你去车站,你也最好告诉他,只要送到公车站就好。如果在工作的时候遇到什么问题,不要客气,尽管告诉我。万一发生什么事,一定要大声喊叫。啊,但是这里禁止讲这些,不要说是我告诉你的。」



说完,她看了一下手表,嘀咕着:「今天鸡蛋有特价……」就匆匆走了出去。我早就换好了衣服,也跟着走出了更衣室。



她叫我小心一点,那个笨手笨脚的大叔会对我做什么事?难道小泽阿姨曾经遇到过?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如果之前曾经发生过什么,大沼阿姨不可能叫他送我,但是,即使小泽阿姨喜欢聊八卦,也不可能毫无根据地乱说这种事。



我有点担心起来,但两只脚已经没力气走去公车站了。



正门前的停车场内,停着一辆车体上写了老人安养院名字的小厢型车,大叔已经坐在车上。惨了,我去更衣室之前忘了告诉他,原本以为花不到五分钟,但因为小泽阿姨和我聊天,耽误了不少时间。



「对不起。」



我坐上副驾驶座时连声道歉,大叔垮着一张脸,默不作声地发动了车子。他可能觉得我这个人很不识相。



大叔沿途一句话都没说,更不可能问我要不要直接送我去车站搭电车,而我也不像吃午餐时那样主动找他聊天,一方面是因为累了,但我更不希望继续受伤害。



即使对方是不起眼的大叔,被他讨厌、遭到漠视也很痛苦。



走路要花二十分钟的公车站,开车不到五分钟就到了。



「谢谢你。」



「辛苦了,路上小心。」大叔一脸严肃地回答。



我有点意外,但还是松了一口气。



*



从医院回到家,顿时累得浑身好像散了架。我很想直接倒在床上,但还是换了衣服,谁知道身上带了什么细菌回来。



洗手时,我也按照正确的洗手方式仔细清洗,还顺便漱了口。喝完冰麦茶,终于可以休息一下——



我要先找准备带给小昴看的书,我记得放在被柜里。



阿嬷之前出门旅行去不知道哪间寺庙时,买回来那本画了很多地狱图片的绘本。整本书都是用红色和黑色画的水墨画,几乎没有文字。



偷东西的人要去油锅地狱,伤害别人的人要去刀山地狱,杀了人的人要承受四倍的痛苦。因果报应,做坏事的人一定会得到报应。



当时,阿嬷这么解释给我听。



每一张图片都很有真实感,我害怕不已,从小就在心里发誓,我绝对不能做坏事。我记得那是我小学三年级的时候。



那本绘本上还有很多其他的图片。



有拔舌头的图,那是说谎的人的报应。还有人想吃东西时,食物就变成了石头,那是曾经浪费食物的人的报应。



看这些图片时,我想到一件重要的事。如果不能说谎,也不能浪费食物,那不是大部分人都要下地狱吗?当然,我也不能置身事外。



而且,我已经就在地狱里了,虽然我还没死……



用电锅煮了十杯米,煮完后全部装入保鲜盒,放进冰箱。即使不记得家人的名字和长相、不知道今天是西元几年几月几日、不了解自己身在哪里,生存的本能仍然会继续发挥作用。吃饭才能活下去,所以会煮饭;煮完之后,又忘了这件事,几个小时后又开始煮饭。打开冰箱,发现保鲜盒里居然已经装满了白饭。



是谁?是谁干的?我说过多少次了,学校的营养午餐要吃完,不可以浪费食物!——最后,她举起教鞭。



太浪费了,太浪费了。用过的纸尿布明明已经藏起来了,她仍然可以找到,和大家的衣服一起放进洗衣机里洗。沾满高分子吸收体小颗粒的衣服只能丢进垃圾桶,于是,她又觉得太浪费了,再度举起教鞭打人。



父母和我每天身上都会增添新伤。



我家是地狱。



为了摆脱地狱,我一次又一次策画谋杀阿嬷。



但我没有勇气用刀子杀她。



我把蜡烛擦在阿嬷的拖鞋底,把漂白水涂在她杯子内侧,把蜈蚣放进她的被子这些小学生想出来的幼稚杀人计划都接二连三地宣告失败。



有一天,我在电视上看到新闻中报导,一个老爷爷照顾卧床不起的太太多年终于累了,用湿毛巾放在太太脸上杀了她时,我大感震惊。这样就可以杀人?



那是我读小学五年级的冬天。



半夜三更,我蹑手蹑脚地走进阿嬷房间,把用浴室的温水弄湿的毛巾放在她已经熟睡的脸上。不知道是否因为很快就感到呼吸困难,阿嬷发出「呃呃呃」的可怕声音,把毛巾从脸上扯了下来。



无知的小孩不知道这种方法不适用于可以自由活动身体的人。我吓得魂都飞了正打算悄悄溜出阿嬷房间时,背后传来一个很有威严的低沉声音。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因果报应!你会下地狱!」



我至今仍然不知道她当时到底是痴呆还是正常,我吓得双脚发抖,只听到划破空气的「咻」一声,手上一阵热辣辣的。



我头也不回地逃走了。



回到自己的房间后,我才发出惨叫声。打开灯,查看发热的左手,发现手背裂开了,血渗了出来,白色绒质睡衣渐渐被染成了红色,我的脑筋一片空白。



在朦胧的意识中,我只记得家人叫了计程车,用好像钓鱼针般的针缝起伤口,却不觉得疼痛。



爸爸告诉医生,是我半夜想喝水,手一滑,被玻璃割伤了。我不知道爸爸为什么要说谎。



天亮前,我们回到家里。留在家里的妈妈为爸爸和我分别倒了咖啡和牛奶咖啡,三个人一起吃早餐。隔壁房间很安静。



心情稍微平静后,我问爸爸:



「为什么要说谎?为什么不告诉医生是阿嬷把我弄伤的?」



「说了又能怎么样?难道要把家人交给警察吗?」



「交给警察也没有关系,反正我也不想和她住在一起……我们为什么要和她住在一起?通常不是都和长子住在一起吗?」



「不是我们接她来住,而是我们搬来和她一起住。」



「因为你之前上班的公司倒了吗?但你不是每天都去上班吗?我们快搬家嘛!不管住破公寓或是哪里都可以,反正只要不和阿嬷住在一起就好。」



「现在说这种话已经太迟了,她已经痴呆了,怎么可能丢下她一个人——趁早放弃吧!」



「啊?」



「我叫你趁早放弃,为无法解决的事生气也是白费工夫,所以,不如趁早放弃。趁早放弃……慢慢等待。」



「等待什么?等阿嬷死吗?」



「——我会让你去读大学。东京也好,大阪也可以,你想去哪里都行。你可以离开这个家,做自己想做的事。」



现在才真正进入倒数计时的阶段,但对小学五年级的人来说,想到还要再读中学、高中,就觉得大学简直遥不可及,以为爸爸在敷衍我,但是……



「真羡慕啊!」始终不发一语的妈妈嘀咕了一句。



妈妈个性开朗,喜欢交朋友,喜欢打扮得漂漂亮亮出门,随着阿嬷的症状恶化,却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所以,我猜想大家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都痛恨阿嬷,大家只是齐心协力在忍耐。



「真羡慕你可以逃离这一切。把家里搞得鸡犬不宁,自己却拍拍屁股走人,真是好命啊!」



我完全听不懂妈妈在说什么。



「你今天又闯了什么祸?只要你乖乖听话,阿嬷就不会歇斯底里,你不知道是因为你的关系,让我和爸爸无故被卷入吗?别以为自己是悲剧女主角……」



心跳加速,血液迅速窜遍全身,就连绑了无数层绷带的左手背也感到阵阵疼痛。



「好痛……」



疼痛难耐,我终于哭了起来。



「看吧,你只要流几滴眼泪就可以解决问题——赶快回房间吧!」



我独自哭着回到房间,摇摇晃晃地倒在床上。



——我想死。



没有找到那本绘本。我这才想起上中学后,曾经把阿嬷买给我的东西统统丢掉了。我很现实,有些喜欢的东西还是留了下来,但那本书可能在那时候丢掉了。明天去图书馆和牧濑见面时,顺便找一下有没有类似的书吧!但是……



我记得那本书上有一张忘川河河畔的图片。小孩子在河畔不停地堆石头,然后被鬼推倒,又重新堆积。阿嬷曾经告诉我,这些小孩的罪就是比父母先死。如果小昴看到这张图,不知道会怎么想……



我倒在床上,回想起冈姨说的话。我从来不期待圣诞节,也从来不想了解阿门;我没参加过别人的婚礼,也没去过教堂。



冈姨他们的那个什么教派到底图的是什么?如果我当时遇到冈姨,说不定会听信她的那番道理而加入他们。



因为死亡离我很遥远,所以我才觉得他们的思想是无稽之谈,也没有仔细听,但如果死亡迫在眉睫,冈姨他们的思想似乎更能让余生平静度过。



死亡并不是终极的惩罚,那死亡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