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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生金蛋的鹅(2 / 2)




「那……那个、那个,因为我做了让雪乃感到困扰的……」



「我刚刚是说『被发现的话,雪乃会很悲伤』。」



风乃乾脆地说出反社会性的发言。此时的她依然用仔细又珍惜的动作,擦拭浮现在黑暗中的白皙手指上的猫血。



然后──



「……!」



翔花发现风乃的右手腕上缠著绷带后,突然感觉周遭变得凉飕飕的。



她曾听说风乃会割腕,然后她仔细想想才发现,风乃手上拿的那个看起来像是手帕的东西,其实是急救用的纱布。恐怕是为了如她所想的用途而时常准备的物品吧。



她突然因为两人在这个地点独处而感到不安。



但随后她马上想到自己是个虐杀猫的犯人──她为自己的自私而痛恨自己。



「…………………………」



在夜晚的荒凉庭院中,扩散著自来水的声音和沉默。



话题中断了。翔花像是想逃避这股沉默,安静地洗手,最后她按捺不住静默,便转紧水龙头,抬起头来。



「……洗好了?」



风乃看著这样的翔花后说道,并递上手帕。



那不是纱布,而是有著刺绣的华丽手帕。翔花对于要用那条手帕擦拭洗过血的手而感到抗拒,慌忙地谢绝以后,拿出了自己夹在腋下的包包中事先准备好的毛巾。



「没、没关系,我有。」



「这样啊。」



风乃把手帕收回小肩包里。



再度陷入沉默。因为感觉实在太过奇怪,翔花在脑中不停地思考,却越来越晕头转向。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还有,这里是哪里?接下来会怎么样?然后,为什么风乃光看见那样的场景,就「明白」了呢?



不试著询问不行。



「……那、那个……」



翔花战战兢兢地开口。



「什么?」



「这里……是哪里?」



她看著周围询问。被任其生长的杂草覆盖,花木皆没整顿的庭院,以前应该是个有庭院石装饰的和风造景,里头或许还养过什么动物吧,只见又大又高的笼子被放在那无人处置,网格全被藤蔓缠绕住。



「是我爷爷的家。」



风乃回答。



「是在我小时候,因为意外而杀死小孩,而被所有亲戚遗弃,除了我以外没人在旁守候,最后因为疾病痛苦而死的爷爷的家。这个家也被丢弃不管了。」



「这、这样啊……」



难怪她手上会有钥匙。



「爷爷因为兴趣而饲养的鸡,也被丢著不管。」



风乃慵懒地看向被黑夜包覆,看不见内部的笼子。



「那是气派的观赏用鸡,但当我能进来这里时,鸡早就全饿死了。不过那种事一点也不重要。」



一点也不重要。她虽然这么说,但说不定曾经疼爱过鸡吧。是不是想到以前的回忆呢?翔花稍稍感受到风乃慵懒又毫无表情的神情中,似乎混著一些忧郁。



风乃坐在夜晚的庭院里。



翔花盯著她看。现在她知道这个地方的故事,而且,当两人对话的时候,她原先一会儿高昂一会儿低落的心情,也不知不觉地冷静下来了。



总之,风乃似乎不打算把翔花的事通报警察。



加上风乃什么也不说,她不知道除了基于自己是雪乃的朋友以外,风乃还有什么理由或其他目的,但至少知道,风乃带她来到这里,只是为了要提供能安全洗手的地方。



仔细想想,风乃牵著她的手往这里走的路,全都是即使她住在这附近,也不曾发现的人烟罕至的小巷。她似乎是真的帮了自己的忙,但是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没有解答。



翔花打算要问这个问题,却踌躇了。



因为,如果询问的话,翔花的行为反而会成为下一个话题。



「……那、那个……」



但是,她不能不问。



她移开视线,抓著自己的上衣,战战兢兢地开口。



「为什么,姊姊你…………知道呢?」



那个,谜题。



「……什么意思?」



「为什么你会知道,我在『找戒指』呢?」



翔花说道。风乃在那座公圜向杀猫犯搭话时,首先开口的不是其他的问题,而是「在找东西?」。



翔花之所以会杀猫,是因为她确信那女人又再度喂猫吃戒指了。



至于为什么要这么做,是因为对翔花来说,从被车辗过的猫的尸体中,边呕吐边拿回戒指是令她最恐惧的戒指去向。



她打从心底不想再做那种事。



正因如此,那女人才会再度「那样做」。既然这样,翔花也不能认输,为了拿回遗物戒指,才不得不这么做。翔花只好把所有可能会去她家吃饲料的街猫一只只杀害解剖,并在猫的肚子里寻找戒指。



但是──为什么风乃会知道这种事?



这应该是只有翔花和那女人之间才能明白的事,为什么好友的姊姊、甚至是连招呼或对话都不曾有过的风乃会知道?



所以,在公园被风乃这么问的瞬间,翔花几乎以为自己的心脏要停止了。



没想到,被这么一问的风乃,却带著疑惑的表情,歪著头回头看向翔花。



「……戒指?」



看到风乃的反应,翔花不知所措。



「咦?咦、可、可是,你当时问我『在找东西?』……」



「我只是在开玩笑。」



翔花感到沮丧。同时也因为她说出了无意义的秘密,内心开始动摇。



「这、这样啊……」



「猫是你的珠宝箱吗?听起来也不是很糟的品味。」



风乃面无表情地眯著眼,做出思考的模样。翔花垂著双肩,内心不只动摇不已,还感觉到听了风乃的回答后,心中无比气馁。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气馁,她自己也不知道。



不过……



「我猜,那不是什么捏造的童话,而是在找你妈妈的遗物戒指吧?」



「!」



接下来风乃平淡地说出口的话,几乎马上填补了翔花心中的那份气馁。



「是你曾在雪乃那边提过的人吧?若是如此,那个坏巫婆继母把猫当作珠宝箱,把戒指藏在里面是吗?」



风乃继续说。



「既然如此,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咦……?」



「话虽这么说,但我顶多只会在晚上散步的空闲时,告诉你可以藏身的路或地点,顺便帮你把风而已。」



「这……啊……」



完全无法回话。风乃看著太过惊讶而脑袋空白、嘴巴一张一阖的翔花,歪著头询问:



「…………还是说,你只是个会因杀猫而兴奋的人?」



「没、没这回事!」



听著风乃的询问,说不上话的翔花终于挤出一点句子来。



「那、那、那、那种……那种事……我、我完全不想做!」



她揪著自己的上衣胸襟大叫著。脑袋虽然混乱,但翔花怎样都无法忍受那种说词,因此坚定地说出口。



翔花已经动手解剖了三只猫,那皮开肉绽的触感,到现在都还真实地残留在手上。况且,别说是在充斥著血肉脂肪的触感和味道的场景当下,甚至就连一回忆起那个画面,她也会因为厌恶而呕吐好几次。



从五感厌恶、从魂魄厌恶。



对行为感到厌恶,甚至对进行这项行为的自己,感到厌恶。



翔花原本想要更激动地反驳,最后却是眼泪先流了出来。



果然还是很难表达啊。为了做不情愿的恐怖行为而扼杀的情感一口气复苏,她滴滴答答地滴下泪,脱口的声音也带著哭腔。



「……我、我……我…………那种……」



「那就好。」



即使对话的对象开始哭泣,风乃仍用澄澈的声音说:



「我也常在思考关于不幸的家庭关系。既然你愿意说给我听,我也愿意帮忙……我不会硬性要求。」



「…………呜……啊……」



越是想让自己冷静,翔花滴滴答答的泪水就越是流个不停。



胸口发热且流泪的理由改变了,她终于察觉自己刚刚气馁的理由。为了保护「妈妈」而孤军奋战,无人能理解的翔花,其实心底某处一直渴求著有人可以表明理解她那孤独的战斗,并向她伸出援手。



「……我……我、我……」



「等冷静之后再回答。」



平淡无起伏的体贴。



「呜…………呜哇……呜哇啊!」



翔花接受这句好意的话语,并站在风乃的面前,不顾他人是否会听见,滴滴答答地掉著泪,大哭出声。



抽抽搭搭的声音淡然地在荒凉夜里的庭院中回响。好久没流出不带有悔恨的泪水了。这明明是一片又黑又不安的黑夜,但不知道为什么,翔花觉得自己的心似乎得到了救赎。







啪唰啪唰啪唰啪唰……



在小小的稻荷神社腹地一角的自来水管前拼命洗著手,听得到水的声音。



时槻风乃听著背后的声音,站在黑暗的鸟居阴影处,看向神社前的道路,确认有没有行人通过。



就在刚刚,才动手杀害了第七只猫。



这附近她常见的街猫,近乎半数已惨遭杀害消失。



风乃像幽灵一样站著不动,一边听著水声,一边自言自语。



「……最好赶紧收拾完毕。



风乃协助妹妹朋友的残虐行为已届三天。



正如所料,如果放著不管,翔花很可能在几天内就会被逮捕。她令自己陷于危险的行动和对当地的地理认知,就由自幼便经常在夜间散步的风乃来进行决定性的补强。风乃虽然对自己的行为和服装不抱任何疑问,但如果被路人或警察看见而引起骚动,也会觉得麻烦。因此,长期在夜间散步的习惯,让风乃就像小偷一样,早已用身体记住他人难以看见的安全道路,或警察等人常经过的路段、出没的时间等。



在风乃的协助下,从来没有人撞见翔花和风乃的罪行。



而街上盛传的杀猫犯,自从在那座公园里杀害猫之后,再也没有人发现猫的尸体,她们可说是达成了完全犯罪。



杀猫的速度也进步了许多。



翔花不停地重复这项行为时,也逐渐习惯抓猫、杀猫、解剖的流程,这大大地使得她越做越顺手。



即使这项事实有多么地动摇翔花的心。



啪唰啪唰的洗手声依然持续著。她打从一开始就坚持要在「工作」结束后洗手,但这三天以来,洗手的时间像是被什么拖住,慢慢延长。



「……还没好吗?最好不要在犯案现场待那么久。」



风乃朝著背后的水声说道。



「嗯、啊……好,我知道。再一下子……」



翔花在拋出回答前才从恍惚中瞬间回神。她看起来就像是被附身,用双眼看著自己在洗手的模样。



而风乃也只是猜测到她的情形才出声搭话,并没有催促的打算。回过神的翔花依然继续洗手,一边洗一边冷不防地像是回想到某件事情,并用乾涸的声音笑出声来。



「啊……啊哈哈,抱歉。我最近明明还会做便当,但开始不习惯使用油……」



翔花乾笑著说。



「只要搓洗沾到油的手,就会联想起这触感……最近就连吃肉,也觉得想吐……」



「这样啊,真巧,我从以前就不喜欢吃肉。」



风乃回答。她为了延续对话而随口回答,但回答的内容确实是事实。



不过,听到风乃的回答,翔花却从奇妙的联想回应:



「啊、那个……是不是因为,曾经养过鸡的关系?」



「……」



风乃沉默了数秒。



「…………我不知道,应该不是。为什么会这样想?」



「咦?啊……对不起。」



翔花因为猜错而感到抱歉。



「因为你告诉我那个家的鸡笼的事情时,我觉得你似乎很疼爱它们……然后,我觉得你一定很爱你爷爷。因为我没有那样的爷爷,所以有点羡慕,才留下印象……」



风乃听到这里,乾脆地回答:



「我没有喜欢他,毕竟我曾被爷爷虐待过。」



此时,洗手声突然停止,翔花张口结舌。



「咦……?」



「我的父母都很热衷于工作,把小时候的我送去给爷爷照顾。乍看之下温柔的爷爷其实非常沉迷于宗教,为了不让我下地狱,每天都用棒子打我。爷爷之所以会被亲戚遗弃,也是因为如此。有一天,他打得太过火而让我呼吸停止,当他慌张地开车送我到医院时,不慎撞死了小孩。然后,一切真相全都暴露于世。」



「………………!」



「因为这件事,我的父母开始反省,也才认真地照顾雪乃,亲戚们和爷爷断绝关系。在我读小学的时候,他得了癌症,死得既痛苦又孤独,只有我一个人待在他身旁。但我之所以陪伴他,只是为了观察爷爷到死为止的状态。我想在最后一刻对他低声细语,让他在绝望中死亡。大概是这样吧。」



最后,风乃并没有执行那个想法。癌症末期的爷爷因为成天注射药物而失去意识,连声音都听不见。大概吧。



「对、对不起……」



「这没什么,别介意。这只是事实罢了。」



风乃冷淡地面对身心动摇、出声道歉的翔花。



然后风乃延续刚才的话题,反过来询问翔花。



「比起这个,我认为你突然说起『鸡』的话题,才令人觉得不可思议。」



「…………」



这次轮到翔花沉默数秒。



「当时我只是在闲聊而已吧,不是吗?」



当时在爷爷的庭院中只是顺口提到鸡,应该没有深入谈到那与风乃有著什么样深厚的联结,应该还不到那样的程度才对。



仔细回想才发现,翔花一开始就对鸡这个话题起了奇妙的反应。



随著自来水管发出的水声,翔花像是探查自己的内心般沉默片刻,然后嘟哝著说:



「……说得……也是。或许真如你所说。」



翔花沉著声音说道。



「大概……有创伤吧。我可能对妈妈的话有印象,才会特别留意鸡的话题。」



她开始从心底一点一滴地掏出话语。



「妈妈是剖腹生下了我,但剖腹的过程太糟糕,导致她没办法再生小孩。非常想要孙子的爷爷因此勃然大怒……对爸爸和妈妈说:『明知里面没有黄金,还剖开鸡的腹部,你们简直是白痴!』……」



风乃立刻理解,皱著眉头。



「……《伊索寓言》的〈生金蛋的鹅〉?」



「………………没错。」



翔花小声地肯定。



一位男子拥有一只能生金蛋的鹅,但他等不及鹅一颗一颗地生出金蛋,深信鹅的身体里一定有一块黄金的他,下手杀了鹅。当然,鹅的身体里没有黄金,男子不仅拿不到黄金,也失去了原本每天都能得到的金蛋。这是《伊索寓言》中的一篇,说明如果贪得无厌,反而会失去现有的一切。



但是──如果套用以下的说法,寓意就会完全改变。



爷爷把并非自己梦寐以求的男婴的翔花随口说成「不是黄金」,把已经无法产下男婴的妈妈比喻成死去的鹅。



更进一步地,把为了保护即将临盆的妈妈和肚子里的翔花而决定剖腹生产的夫妻,视为太想要金块而杀鹅的愚蠢家伙。听著这种恐怖的自以为是和缺乏思虑、满是恶意的才智,风乃混著轻率与感叹,以及凌驾于其上的不愉悦感,紧皱著眉头。



「……这样啊。」



「是的……我曾听过他直接这么说……感到大受打击。」



翔花的声音显得懦弱。



「所以,我在意鸡这个话题。以前我从没想过自己会在意,但被你这么一说,或许真的是这么一回事……」



「……原来如此。」



「后来,妈妈对此足足介意了近十年。某一天,她骑著脚踏车的时候,不慎被卡车撞死。那起意外很严重,尸体的情况也很可怕……那只戒指,是从妈妈的肚子里发现的。」



叽的一声,发出关紧水龙头的声音。



「所以──最后那只戒指,我收下了。」



她为了强调自己的决心,而加重了语气。



「那只戒指是妈妈的遗物,同时也是从妈妈的肚子里产下的,我的妹妹。」



「……」



「我非得保护才行。」



沙的一声脚步声。



「因为,爸爸没有打算要保护。」



翔花终于洗好自己的手,她一边说一边拿出毛巾,从装有自来水管的阴暗处走出来。



「……已经好了吗?」



风乃回头,静静地看著翔花。



翔花因为操劳和睡眠不足,这三天来脸色明显变差,相反的是,她的眼里带有一股黑暗的力量,她的身影也对名为家人的不合理现象感到烦恼和焦躁。



「我们走吧。」



「……好。」



翔花回答风乃的问话。



听闻后,风乃点头,为了掩人耳目,她们从盖在住宅区内的稻荷神社后门离开。



她的决定,风乃不会插手。



她的行为,风乃不会过问。



翔花为了戒指而杀猫,就像为了黄金而杀鹅一样讽刺。她所有的认知与行动都带著近乎偏执的错误──也就是说,她完全没有证据确定她的继母有喂猫吃戒指──风乃虽然一开始就察觉到这件事,但依然不过问。



6



「翔花,你又吃饭团吗?」



「嗯。」



「还在帮忙家事吗?真辛苦。」



「嗯……嗯、是啊。还好啦……」



………………







……事到如今,也差不多该做点什么料理了。



翔花这么想著,她握著菜刀,唰的一声,刀刃切进青椒,突然间她面无血色。



「…………………………!」



翔花摀著嘴,趴在厨房调理台上,几乎站不住。



她的心脏狂跳,阵阵作呕,握著菜刀的手不停颤抖,原本使力的手也异常发冷。「……怎…………?」



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当菜刀切进食材的瞬间,眼前彷佛活生生地重现了解剖猫时血流满地的景象,和滑滑黏黏的触感以及那股味道。一股呕吐感涌现,令她快要昏厥。



脑内一片空白。



她的双手撑在地上,颤抖个不停,紧握的菜刀离不开手指,刀尖喀滋喀滋地发出敲打地板的声音,而翔花只是睁大双眼,呆呆地盯著看。



思考彻底地被淹没、停止。



翔花在这种状态下大致明白了。



她明白自己迎来了「某种临界点」。她以为不停地忍受并试图习惯的事,原来就像慢慢注入的水,杯中的水到了盛装的极限,水的表面张力往上膨胀,最后终于溢出。



──等……等等……不对,不应该是这样!



翔花没有发出声音,在心底大叫。



还太早了!还得继续战斗才行!戒指也还没拿回来!不能就这样屈服!



但是,她的身体却违反自己的意志,一动也不动。好像很害怕做料理似的,胃被狠狠地拧搅,四肢末梢根本使不上力。



不应该……不应该是这样。



翔花喜欢做料理。



那是受到喜欢又擅长做料理的妈妈影响,她继承了妈妈的兴趣,把料理当作类似灵魂羁绊的东西。



这样的翔花,怎么可能会对料理起排斥反应。之前虽然稍微感到棘手或恶心,但那只是因为联想到可怕的工作,并不是讨厌做料理。



好喜欢料理、得做料理才行。



可是,光在心里想像自己做著料理时──



只要一切肉,就想到柔软内脏的触感。



只要一切鱼,就想到剥除肉上的皮的触感。



只要一切菜,就想到把刀刃深入完整的猫腹的景象,全都活生生地浮现在眼前。



想像料理的完成品时,只不过是想到要把料理吃下去,一股扩散在嘴里和胃里的强烈呕吐感几乎要逆流而出。



在她的心底深处,料理和被解剖的猫已经混为一谈。



她忽然发现,做料理和解剖猫的工作是一样的。不对,说不定她早就察觉到了。



「不、不对……」



她拚命地反抗浮现在心头的想法。



自己喜欢做料理,也喜欢吃。喜欢思考要用什么方法切食材、用哪种方法调味、再用哪种方法调理。当料理完成时,她也非常喜欢预测、想像吃起来的口感与味道。



快思考吧,思考那些令人愉快又喜爱的料理。



剁碎后混成一团的颜色,以及因为油脂而滑溜溜发著光的料理。让她联想到这就和剁碎「那个」后混浊的血和黏液,以及因为脂肪而滑溜溜发光的猫内脏一样。把飘散热气的「那个」放入口中,在舌尖感受「那个」的口感,试著咬一下,从「那个」里面渗出来的汤汁味道扩散在口腔内,「那个」的油脂留在舌尖上不散────



「………………!」



一想像的瞬间,她的胃、全身、情感,全都反射性地拒绝了那个。



想像咬碎的食物慢慢地从食道滑落,装在空洞的胃中的感觉时,让她立刻联想到为了寻找戒指而切开的猫的内脏,以及内脏散发出又酸又腥的异臭。两者的记忆重叠,又是一股恶心感。



猫的肠子,和人类吃的食物「一模一样」。



什么都没有改变。她用脑、用常识拚命地试图否定,但她的感觉却如此深信著,胃袋也发出了悲鸣声。



不对!不对!



喀咚!她丢下菜刀。



她忽视地上的菜刀,撑著流理台,勉强地站起来。



她勉强自己振奋精神,勉强自己面对调理台。她斥责自己,只要做个什么料理,那股错觉一定会马上消失,随即凭著一股气势抓颗鸡蛋,打蛋到调理盆中──



「浮著赤红血管的蛋黄」,滑溜溜地在盆子里扩散。



「────────────────!」



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她摀著嘴,才刚站在调理台前,又马上全身瘫软跌坐在地。



胃在翻搅,脑内也一样。



这样根本无法战斗、这样根本拿不回戒指。



没办法保护妈妈。



她拚命地想让自己冷静,呼出好几次紊乱又浅短的呼吸,面对脑中的意识,用尽全力想平息自己猛烈的呕吐感。



「……哈啊……哈啊。」



现在不能做这种事。



明明到了晚上,还得出门杀猫。



去杀我和────妈妈「最爱的」猫。



「……………………!」



她开始颤抖、流泪。



某种决定性的东西,已经迎来了临界点。



翔花瘫坐在厨房,一边颤抖一边紧抓并凝视著厨房地垫的花色,以及掉落在地垫上的菜刀刀尖。







眼尖发现风乃缠在右手腕的绷带渗出新的血液,雪乃带著不知道是愤怒还是悲伤的表情责备说:



「姊姊,你那个,又……」



「……」



风乃被这么一说,摆出好像现在才发现的模样,面无表情地盯著自己手腕上的绷带后,瞄向雪乃一眼,又一副什么事也没发生的表情经过客厅。



没错,她又割腕了。在被不安所驱使下割腕了。



这是为了用血和痛楚来确认自己。不这么做就活不下去的自己,看来是个不受责罚就没有生存资格的人类。



风乃不停地想著死,她不得不想。



风乃的爷爷担忧她再这样下去会坠落至地狱,所以不停地拿棒子殴打她,爷爷最后是在如人间地狱的状态下死去。他究竟有没有前往极乐世界呢?有没有方法得知呢?风乃总是这么想著。



活著是痛楚。被虐狂蹲伏著接受痛楚,虐待狂则因痛楚而愤怒,并转而令他人痛苦。活著很丑陋,死亡更是丑陋。而一名活人不停地想著死亡,这种最接近愚蠢又真实的人类是最为丑陋的。



风乃之所以喜欢穿著哥德式服装,是因为那就像是件美丽的寿衣。



甚至可说她为此深深地著迷。装饰著丑陋死者的服装,穿上后彷佛被死亡包围,让她觉得自己就像是具冰冷的尸体,感到一阵平静。



而最为丑陋的那种想著死亡的活人(活死人),也会以一眼可分辨的形式装饰自己。死人应该要有死人的模样。如果隔壁有一位打扮正常的活人,被人察觉其实和只想著死亡的人是同类,那么不论是谁,都不可能觉得舒适。



如果打扮成一眼就能分辨是死人的模样,就不会有活人敢接近。



没人接近的话,风乃打从一开始就不会被任何人伤害,也不会伤害任何人了。



得先去除像雪乃那样的家人,以及像翔花那样的立场不坚定者。在早已死胎的蛋上盖一个区分的印记,以免和其他还活著的蛋或鸡放在一起比较好,这是显而易懂的常识。



死胎的蛋,风乃。



因为没人注意到内容物已死,所以她伤害自己的外壳,刻上印记。



雪乃是还活著的蛋。因为父母以姊姊为警惕,雪乃才得以被珍惜并谨慎地养育长大。明明姊姊早已死去,她还不相信名为姊姊的蛋已死,仍是颗闪闪发光且愚蠢又令人嫉妒的──可爱的蛋。



风乃沉思,想著翔花告诉她的鹅与金蛋的故事。



即使为了寻找黄金而剖杀鹅也只会得到痛楚。



就像风乃一样。风乃为了寻找自我,切割自己。最后,也只得到了痛楚。



她──翔花也在寻找黄金,却只发现了痛楚。



她为了寻找早已不复在的双亲的爱,以及做为唯一证据的黄金戒指,不停地杀猫,却也不停地失去某些东西。



此时风乃突然想到,双亲的爱的证据,不也就是身为小孩的翔花吗?然后风乃又想起翔花先前也说过这种话,虽然她原先说的话并不具有这个意义,但她和那只戒指都是双亲的孩子,这不就是一段孵化出来的金蛋寻找被卖掉的妹妹的路程吗?



翔花是个妈妈被杀害,自己也破裂的蛋。



虽然未成熟,却不得不孵化、不得不战斗,坚强又高雅、脆弱又悲哀的雏鸟。



当风乃这么想之后,也稍微羡慕起翔花了。



和不知道是以什么样的形式、什么样的方法孵化的自己相比,风乃有一点羡慕远比她强悍的翔花。



7



噗叽一声。像平常一样勒紧猫的脖子,拔出工作用的美工刀。



单手操作刀柄,推出刀刃,固定好。



然后把刀尖抵在猫的肚子上──



「…………………………!」



瞬间,翔花的手开始不停地颤抖,她勉强在握刀的手上施力,试图要把刀刃刺入,却怎么样都无法继续做下一个动作。



「唔……啊……」



她的手毫无力气,原本打算施力,美工刀却反而掉到地上。



铿锵。发出掉落的声音,美工刀掉在安静又狭窄的巷内柏油路上。



「……看来今天还是停手吧。」



不管从哪都无法看见的工厂内侧的巷弄中,风乃监视著出口并如此说道。



翔花压著猫,盯著自己张大且无法紧握的右手,拚命想在不停颤抖、毫不听话的指尖上施力,试图让手指动作。



「快、快动……快点动…………快动!」



翔花拚命又焦躁地喃喃自语。



脑中只充满这个想法。平常明明不需要特地向自己的大脑下令,就能移动手指。这还是她第一次彻底意识到,自己正用尽全力试图使用手指。



但是,她的手违反自己的意志,完全不听话。脑中几乎陷入混乱的疯狂,感觉肌肉和神经被切断似的,手上带著不愉快的痛楚和感受,不停地颤抖,完全无法按照意思行动。



「呜……呜啊……!」



她流泪了。



自从发生厨房那件事以后,她努力走到了这一步,试图证明自己还撑得下去。



但果然一切还是没变。



身体背叛自己、本能背叛自己。心里的某种东西屈服,已经无法再前进了。



为了从那女人手中保护「妈妈」而进行的战斗,她已经做不到了。她想捡起掉落的美工刀,在沁著泪光的视线中伸出手,却无法握住刀柄,只是稍微擦过去而已。



风乃来到这样的翔花面前,如同宁静的夜晚般,静静地俯视著她。



接著,用宛如夜晚般冷淡的声音,漠然地丢出一句话:



「……你今天一开始就怪怪的,差不多到极限了吧?」



风乃毫不犹豫地说出翔花不肯承认的事实。



「不、不是的!不是这样,今天、只有今天、偶尔……!」



「不对,你打从一开始就在勉强自己。」



风乃正面否定了不禁抬头反驳的翔花所说的话。



「可是……可是,目前为止都很顺利……!所以今后我也会……!」



翔花越说越激动。



她不能在此时退缩。如果在这里退缩,就全盘皆输了。



「是啊,就到目前为止。」



但是,风乃却冷淡地回拒。



「就到目前为止了。虽然人不管遇到多严苛的事,最终都会习惯,但你已经到了极限。你的价值观打从一开始就与杀猫不相符。」



「……!」



「只要接受且不断重复,不论多么残酷又阴险的行为,人都能够习惯。所以说,你会到极限,代表你起初就拥有无法容忍残酷的心。你本来就不是会做这种事的人。」



风乃继续说。



「你无法战斗,大概是因为你妈妈的关系。」



听著风乃的话语,翔花无话可说。



「你妈妈是个温柔的人吧?也喜欢动物。所以只要你还重视自己与妈妈之间的羁绊,就无法消除最根本的价值观。你心中的妈妈痛恨杀猫犯。杀猫是基于你称为『那女人』的人类的价值观而建立,你为了正面与『那女人』对决,才选择执行这种行为。



『对抗恶魔者,要小心别让自己也变成恶魔;当你凝视深渊,深渊也正凝视著你。』



这是尼采的名言,你无法彻底成为恶魔。你不再是你妈妈的女儿,反而快要成为『那女人』的女儿──这样,你还要继续吗?」



「…………………………!」



翔花已经无法回话。



「……不论如何,今天就这样结束吧。」



风乃说。



「今晚就回家吧。然后好好睡一觉,仔细思考究竟要放弃,还是要继续走在成为恶魔的道路上。」



「…………」



「再好好想想要不要寻找保护『妈妈』的其他方法,还是为了要与『那女人』战斗而成为『那女人』。如果决定放弃,最好别继续在晚上出门了。」



风乃用寒冷彻骨的声音忠告,停顿片刻后又说:



「但是,如果你到这地步,依然选择要继续下去──我永远都会在夜晚之中。」



…………………………







感觉自己哭了好长一段时间。



翔花待在没有风乃的巷弄中,眼泪像是溃堤般不停哭泣后,才缓缓地站起身来,她发著呆踏上归途,回到家里。



太疲倦了,胸口似乎开了一个大洞。



她非常想睡觉。悄悄打开家人早已入睡、夜深人静的大门,像平常一样在大门口插入钥匙,不发一点声响地打开门。



……这一瞬间,迎接她的是爸爸压抑著怒气的脸。



翔花吓得呆立不动。站在可说是凌晨才回家的翔花面前的人,是一直在玄关等候的爸爸,还有「那女人」。



「…………!」



「翔花,坐到那边去。」



爸爸用带著激动的坚决声调,指向玄关的磁砖。听到爸爸发出至今从未听过的恐怖声调,翔花畏缩地连走入玄关都办不到,抓著门把一动也不动。



此时,只在表面保持冷静的爸爸,突然情绪爆发。



「……动作快!」



爸爸大声吼叫,凭著惊人的气势,穿著袜子走下玄关,抓住呆立不动的翔花手腕,用蛮力把她拖进玄关。



「!」



「我至今都是顾虑到你的心情才放纵你,而你竟然变成这副德行,不可原谅!」



爸爸把因为疼痛和恐惧而面容扭曲的翔花丢在玄关的磁砖上,抓著她的头压在地上,大声怒骂。



「没想到你的品性竟然这么糟,我不会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也不会再容许你继续对妈妈做那些事!」



爸爸的情绪沸腾地说:



「快说,先给我说明今天夜游玩过头的事,好好反省!」



「………………!」



「然后给我向妈妈道歉!不许你顶嘴!」



爸爸用坚决的态度对头被压在地上,因疼痛和苦楚而说不出话的翔花说道。翔花往上看,视线里出现那女人一脸不知所措的模样,毫不打算插手管气焰冲天的丈夫。



没想到,当那女人察觉她丈夫的双眼盯著翔花,而翔花正看著自己时,马上发自内心冷不防地浮现出「嘻嘻」的恶毒笑容。



「……!」



这瞬间,翔花被怒气驱使。



即使被压在地上也不停挣扎,用她充满敌意的眼神狠瞪、诅咒那女人。



「翔花!给我安分一点!」



突然,翔花的头撞上地板。叩!额头撞到地板磁砖,连脑内都闪过一阵疼痛。



翔花泪眼汪汪,悔恨地咬牙切齿。那女人终于利用翔花想拿回戒指的行为成功拉拢了爸爸,翔花现在为了击溃她而开始采取行动。



「快点,先给我说明!你今天到底去哪里做了什么!」



「…………!」



爸爸压著翔花质问。



翔花沉默,她只能保持沉默。根本不可能说出口。



「给我说!」



啪!这次轮到侧脸被打了。



她的头依然被压在磁砖上。砰!又一次的冲击,撞弹她的头盖骨。



「哈呼……!」



即使如此,翔花依然保持沉默。



爸爸因为愤怒而双眼上吊,然后,他马上发现翔花背在背上的包包,便伸手抓住。



翔花慌张地抵抗,和打算硬扯包包的爸爸扭打成一团。包包绝对不能被拿走,因为引诱猫然后杀害、解剖、收拾用的工具,全都放在里面。



「让我看看那个!」



「不、不行……!」



翔花用尽全力抵抗,依然徒劳无功。爸爸扯下她背上的包包,随后像是用丢的一样,直接交给在玄关走廊俯视一切的那女人。



「打开来。」



「不可以!」



翔花被压在地上时瞥见那女人的眼神,那女人露出彷佛虐待狂般的笑意,这一定不是错觉吧。



「……好、好。」



那女人顺从自己的丈夫,一边在内心欢欣鼓舞地想揭发相互憎恨的继女的秘密,一边拉开包包的拉炼,再把包包里的东西全倒在铺在玄关木台阶的地垫上。



好几把刀具和沾满血的毛巾全掉落在玄关。



深信会翻出翔花玩乐证据的爸爸和那女人,都亲眼看见了。



一瞬间,原本呈现亢奋状态的气氛,好像是要区隔眼下状况似地冷却下来。翔花也死了心,放弃继续挣扎。玄关中的氛围在那几秒完全静止、冻结。



然后────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那女人立刻发出尖锐的叫声,响彻整栋住家。



爸爸也心生动摇,放开翔花。两个大人以翔花和四散在玄关地垫上的物品为中心,吓得拚命地往后退。



「什……什么、这是什么?」



爸爸因为惊愕和恐惧睁大双眼叫喊。翔花缓缓起身,伸手往垂落在玄关木台阶上──防止猫血回溅而使用的──那条沾满血迹的毛巾探去,她看似疼爱地拿著因血液反覆乾燥,导致摸起来粗糙发硬的毛巾。



「……喂。」



然后,翔花的视线投射到瘫软坐在走廊上的那女人身上。



「不要再继续演无聊的戏码了。你不会因为这点事而受到惊吓吧?」



翔花像是吐出东西似地说道。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才的骚动,她反而变得异常冷静。



「你应该知道我必须这么做吧?还是说,你以为我没胆做这种事?」



「…………什……」



那女人用怯懦的神情仰望著翔花。



「……什、什么……你在说什么……!」



「别再这样了,有够虚假。」



面对无论如何都打算佯装不知情的那女人,翔花厌烦地回答。



爸爸摆出完全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的僵硬神情,看著翔花和那女人之间的争执。



翔花在直到最后仍无法理解事态的爸爸面前,斩钉截铁地说:



「『你从我那里偷走妈妈的戒指,还让猫吃掉了不是吗?』既然如此,我为了拿回戒指而杀猫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吧?」



「…………………………!」



爸爸似乎倒抽了一口气,那女人也是如此。



只有翔花手握著沾满血迹的毛巾,神情坚毅地站在玄关,周遭降下一片沉默。



似乎有什么东西觉醒似的冷静,在心底深处异常兴奋的翔花,她那又深沉又紊乱的呼吸声在沉默中回响。



不久,爸爸开口,呆然地像是在喃喃自语,对那女人说:



「偷戒指……?真的吗?」



「…………」



询问。



沉默。



最后那女人开口,指著翔花大叫:



「她、她骗人!老公,是她……」



「我在问你这是不是真的!」



那女人才刚开口,马上被爸爸可怕的怒吼声遏止。



那女人发出噫的声音,闭上嘴。然后,曾经用许多谎言和策略巩固地位的那女人,不知道是不是终于因为这场骚动和爸爸的怒吼声而心生屈服,小声地自白。



「………………是真的。」



「……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因为她……根本、不喜欢我。」



「……」



爸爸站起来,用难以置信的表情看著那女人。



「喂猫吃戒指……也是真的吗?」



「那……那个……」



「回答是不是真的就好!」



「………………我曾经……做过。」



听著这句话,翔花第一次在和那女人对峙时,感到心情舒畅痛快。



但没想到那女人之后的辩解,让翔花又再度气得瞪大双眼。那女人摆出难过的神情,拚命找藉口。她这么说:



「可、可是我是未遂喔!事实上我没这样做!」



以及──



「之前我打算这么做,但失败了!虽然我又偷了一次…………后来就卖掉了!」



「………………!」



翔花受到的冲击让眼前一片空白。惊讶、悲伤、后悔,以及远远凌驾于其上的愤怒,全都在她的脑内爆炸。



「你这女人……你这女人竟然对我和『妈妈』做出这么无聊的事!」



随后,翔花盛气凌人地叫喊:



「我为了从你这女人手中保护『妈妈』,拚命想追上你的恶毒想法!我几乎要挖开自己的心脏,不停地不停地不停地思考最糟的状况,让自己的想法恶毒到甚至吃不下饭,一边哭一边杀猫!没想到……没想到你这女人竟然做出如此无聊的事!竟然『用等级那么低的恶毒来面对我』!」



她一边流泪一边大叫,几乎要吐出自己的灵魂般惨叫。



她到今天为止做的可怕行为全都付诸流水。



为了保护生前遭到爷爷的恶意对待、死后也得面对那女人的恶意的「妈妈」,翔花领悟到,就算是强迫也得磨锐自己的恶意。她为了拿回戒指,第一次执行了那种事,她也抹灭自己的灵魂努力去做。但最后却因为那女人的一句话,让一切变得毫无意义。



最后剩下的,只有杀了猫又解剖猫的,翔花的罪孽。



她就像是为了根本不存在的黄金,企图剖腹杀鹅的那个寓言中的愚蠢男子。



「我……!」



翔花一边全身颤抖,一边瞪著那女人。



那女人用从没见过的胆怯表情退到走廊,而翔花看著自己的仇敌丢人的模样,失望到了极点,甚至感受到绝望般的愤怒。



「你这女人…………!」



翔花气到发抖。



此时,突然有一只温暖的手,轻轻地放在愤怒的翔花肩上。



「!」



那是爸爸的手。



爸爸终于从愕然的表情恢复了。



他把手放在翔花的肩膀上,带著暂且止住疼痛又认真的神情,深深地叹息后,发自内心地向翔花道歉:



「对不起…………翔花。我没想到事态竟然发展成这样。」



然后,爸爸开始用沉重的声音说:



「真的很对不起。爸爸太顾虑再婚后成为一家人的新妈妈,都不相信你说的话。不只这些,我还藐视了你真正的妈妈。」



「…………已经太迟了……」



翔花用带著哭腔的音调回答。



但是,她很开心。她终于得到回报了。



她取回自己的爸爸了,爸爸终于肯再次看向可怜的妈妈。



她快要哭了。她要从几乎杀了妈妈的那女人手中拿回所有的东西。



她已经没什么好留恋了。不管她会因为至今犯下的罪行遭受怎样的惩罚,她都不会后悔。一切都值得了。



「爸爸……」



「是啊,爸爸真笨。你其实只是想保护妈妈而已。」



「没错。我一直都是这样说,我……」



「我不相信与我生活到现在的女儿,害你这么难受,你妈一定也很生气。下次得去墓前道歉才行,你也陪我去吧。」



爸爸把手放在翔花的头上,他好久没有摸摸翔花的头了。



「嗯……爸爸,对不起。」



眼里泛著犹如新生的眼泪。



自从那女人来到这个家,翔花还是第一次像现在这样在家里脆弱地哭泣。



封印的情感满溢流泻而出。爸爸用温柔的眼神看著翔花,然后又用严峻的表情,俯视著瘫坐在走廊上的那女人。



「好了…………你做了不该做的事。自己知道吧?」



严肃的声音。



「先跟翔花道歉。」



「……」



那女人紧咬下唇,不甘心地撇开视线。但当那女人知道爸爸的态度坚决绝不会宽容时,她才用小小的声音赌气似地道歉。



「………………对不起。」



这是翔花所希望的,和因著逼迫翔花和妈妈的可怕恶意而彻底败北的结果完全不同。翔花觉得这样也很不错。她把爸爸带回妈妈的身边,而那女人将会消失,这样就够了。



「好了,已经可以了吧。」



爸爸说道。



「站起来,到里面去,我们好好谈谈。」



接下来,爸爸又面对翔花说:



「翔花,你也原谅她吧。新妈妈因为再婚,多了一个这么大的女儿,还怀著孕,内心一定很不安吧。」



「………………咦?」



翔花的心立即冷却。



「虽然无法接受戒指的事情,但还是原谅她吧。我们两个人一起去跟妈妈道歉。」



翔花搞不懂爸爸究竟在跟自己说什么。



「来,大家和好吧。然后,我们好好聊聊之后的生活。」



爸爸拍了拍站在翔花旁边的那女人的肩膀,一副很怜悯同情的样子。



「你也懂了吧?今后大家要和睦相处,毕竟我们是一家人。」



「……好,对不起。因为我很不安嘛……」



那女人在爸爸面前摆出好像在反省似的温顺模样。



翔花的脑内一片空白,泪水止住,失去了所有表情,瞪大著双眼。



她发愣。结果爸爸────还是什么都没搞清楚。



「忘了以前发生的事吧。」



爸爸笑著说。



「这是一个崭新的开始,懂了吗?孩子的妈。」



「嗯。」



那女人点头。一瞬间,她向翔花投射一道带有某种意味的视线。



「翔花也别担心,我会帮你处理这个东西,你只是一时迷惘罢了。」



爸爸从翔花的手中拿走染血的毛巾。



然后──



「来,握手吧。」



「……」



看著「这男人」以为一切破镜重圆,抓住那女人和翔花双方的手,试图要让两人握手言和────翔花抽出唯一一把放在口袋里的美工刀,狠狠地刺进这男人的侧腹中。



8



风乃在夜空中听到远方的消防车警笛声。



「……」



风乃看向天空。从爷爷荒凉的庭院往上看的天空转变成明亮的灰色,月亮就像是破了一大半的蛋,洁白又格外清澈地浮在空中。



警笛声彷佛呼唤厄运的怪物,远远作响,延续在夜空中。



那声音令人以为被围墙和住宅挡住而看不见的地平线正冒著红光,警笛声就这样载著不吉利的想像,往街道、天空扩散。



彷佛在吊唁浮在空中的那颗破碎的蛋。



风乃被这样的夜色包围,思考著从破裂的蛋中生出的雏鸟。



方才道别的那位名为翔花的悲剧雏鸟,她今后的日子会怎么样呢?风乃乘著渐行渐远的警笛声思考。



她能不能找到其他的方向?



还是会一无所获,回来这里?



与其一无所获而倒下,还不如回来比较好。可是,连风乃也不知道,她所表达的爱是否正确。



所谓的爱,换句话说,就只是一个触媒,是拿来面对自己想相信的世界。



爱著孙女的爷爷为了不让她下地狱而殴打她,是因为若不这么做,他所相信的宗教世界将会毁灭;雪乃为周遭的人而奉献,袒护风乃,是因为若不这么做,被爱养育的她所相信的温柔世界将会毁灭。风乃一定也只是为了自己的世界,才向翔花伸出援手。



雏鸟与其待在那死去的蛋壳中,当然还是选择起飞比较好。



「………………」



风乃面无表情地坐在她中意的庭院石上,驼著背,连同华丽的裙子布料和膝盖一起抱在胸前。



她在长满杂草、狭窄又荒凉的夜里低头俯视。



头顶上蔓延著广大又温柔的夜,风乃就像无法孵化的死蛋,已经不能和从芦苇巢振翅的小鸟一样,往天空飞去。



……就在此时。



叽。



稍微听到了一点后门被打开的声响。



风乃回头。她从以前开始,五官六感就很敏锐。



她站起来查看,踏著杂草,发出稍稍拖著步伐的脚步声,在阴影处发现一个人影。



是翔花。



翔花单手撑著墙壁,护著看似扭到的单脚,彷佛不想与人四目相交般低著头,往风乃的方向走来。



风乃有一点惊讶,但表情完全不变。



仔细一看,翔花的手沾著血,上衣也沾有一点一点的小小血痕。



翔花的手离开墙壁,慢慢地走到风乃的面前。



然后,她低著头,对一语不发的风乃有气无力地低喃:



「…………姊姊……对不起。」



她嘟哝著说:



「我……果然是个恶魔。也没办法做妈妈的女儿了……」



翔花带著哭腔说道,从低垂的脸可勉强窥见嘴角。但是,那么爱哭的翔花,此时却连一滴泪都流不出来。



「……发生了什么事?」



听著风乃的问题,翔花从口袋拿出一把美工刀。



对少女的手来说过大的工作用的粗重美工刀,收在刀柄内的刀刃几乎从根部断裂,金属缝隙间还附著渗流进去的血液痕迹。



「猫?」



「不……是爸爸和那女人。」



「………………这样啊。」



「我刺杀了爸爸和那女人……在家里洒满汽油,点火了。」



这是个沉重又冲击的自白,但不论是风乃还是翔花都既淡漠又冷静。



「爸爸什么都不懂。」



翔花说。



「我一直认为不是那么一回事,所以不肯思考,但最后还是明白了。爸爸果然就是那个寓言中的『鹅的主人』。他什么也没想,就狠心地把产下的蛋卖给外人,因为他觉得那是理所当然的事。他根本不懂母鸟和蛋的心情。



当我察觉时──我已经不是一颗蛋,也没办法变成雏鸟。只要鸟还在,就只会被贩卖、被杀害,甚至连向『那男人』报仇都做不到。我──从蛋里出生、化为恶魔。所以,我和妈妈之间的羁绊,早就消逝了。」



平淡地、平淡地,翔花带著哭腔说道。



然后──



「姊姊……谢谢你。还有,对不起。」



翔花这么说,然后才终于抬起头来。



在消防车的警笛声中,翔花被月光照射的白皙脸庞,和几小时前道别的少女判若两人。她现在的面貌,是看见世界尽头后而绝望的罪人面容。



风乃轻轻地叹息。



她早已察觉一切,却无法阻止。



「……雪乃……会很悲伤。」



「对不起。」



翔花又再度低头。



「但我却很残酷地想著,如果她为了我而悲伤,我会很开心……」



「她会很悲伤,任由她承受吧。那就是包围著、紧缚著雪乃的世界。为了你自己的世界,你非得这么做才行。」



「……是这样吗?」



翔花低著头,轻轻挂著寂寞的微笑。



「那……我、差不多要走了。」



「……这样啊。」



「谢谢你。再见了,姊姊。」



「再见,雪乃的朋友。」



………………



隔天,新闻报导了一起事件。一名国中女生用美工刀刺伤父亲和父亲再婚对象的女性后,放火烧了自己的家,并从位于同一市内的公寓楼梯跳楼自杀。



父亲虽然身受重伤,但没有生命危险,女性则伤势轻微。住家也在只有部分被烧毁时,火势就被扑灭。没能成为雏鸟或恶魔的少女做出的反抗,只是让雪乃残留无比的悲叹。至于翔花的爸爸和他再婚对象的后续情形,只知道他们搬离了那个曾起火的家。除此之外,没兴趣听邻居闲话、也没有人脉的风乃便不得而知了。



几天后的深夜里,风乃前去探视翔花的家。



就像爷爷的家一样,翔花的家已无人居住,部分外墙烧得焦黑,爪痕也成了她曾经反抗的痕迹,残留在墙上。



风乃接收了那份心情。



然后她思考著,原来这样还不足够。如果没有更强烈的痛楚,就连这个家中名为家人的世界,都无法燃烧殆尽。



「………………」



风乃凝视绑在右手上的绷带。



她为了寻找自我而切开皮肤,因为得到了痛楚的自我,而感到安心。



而她隐约有股预感,会不会总有一天,那点痛楚将不再令自己安心?她觉得害怕。到时候,是不是要切开更大的东西,才能够获得足以让自己安心的痛楚?



风乃知道答案。



眼前已真实上演过悲伤雏鸟的痕迹。



或许不要察觉比较好。



死去的蛋────马上就要,孵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