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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美人(2 / 2)




不过──



如果问茧是否拥有一样愉快的心情,事实上,她的内心有股奇妙的感受。



其实,决定回乡时,以及回到了乡镇之后,茧并不积极地想要见到大家。



她不讨厌大家。



大家都很要好。



是令人怀念的好朋友们。



但是,因为有著某种理由,与其说茧打从心底不想见到大家,不如说光是要回到这个乡镇,就让她非常提不起劲。



她隐藏自己的内心。



但不管她隐藏的真心话是什么,她现在都已经回到了这个乡镇,也早就决定好要再和大家一起和乐融融地共处。



她并不是无法在搬家前向父母表示反对,只是她找不到足够说服人的理由。不管怎么想,她都不可能向父母说出真正的理由。



所以,茧现在正在这里。



她回来了。



就在茧把真正的理由藏在内心,和朋友聊天陪笑时,到目前为止一直都没说什么话的优子,突然抬起低垂的视线,小小声地开口呢喃:



「……我知道了。」



大家摸不著头绪,看向优子。



「咦……什么?」



「不再出去玩的理由。」



「咦?」



「我们不再带著买好的饮料出去玩,而是改坐在座位上聊天的原因。」



优子说道。原来她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她从以前就常有这种行为。当所有人都还在发愣时,优子看向茧并开口说:



「因为我们不能再去那个空地了。」



「!」



瞬间。



空气静止。



大家咽了咽口水。正是这个原因。从大家拜访茧的家,像这样开始聊天后,不管是茧还是其他人,每个人都不想碰触那个话题。



可以的话绝对不要聊那个话题,可以的话绝对不要想起那个话题。但是,一旦当大家聚在一起时,这同时也是无可避免的话题。



正是这个原因。



因为这个原因,茧才不想见到大家,同时也是她不想回到这个乡镇的理由。



诡异的沉默降落在五人的座位当中。当大家默默无语时,巫美子静静地开口:



「……你知道吗?」



她询问茧。



听见巫美子以平坦的声调说出好似意义深远的问题,完全猜不出她要说什么的茧反射性地回话说:



「什么?」



「那块空地啊。」



巫美子回答:



「听说现在,有幽灵出没。」



「……」



茧说不出话。



她完全说不出任何一句话。



4



后来大家不管怎么聊都炒热不了气氛,不一会儿便解散了。



「再见。」



「嗯……」



大家都住在附近,因此一起走出购物中心,三三两两地道别。道别时,她们还约好明天在学校碰面,但是,带著笑脸应付的茧心思早已不在此处,她的脑内已经被其他事情塞满了。



对茧来说,明天是她转学后第一天上学,她原本为此隐隐不安,但现在那种渺小的烦恼早就拋到九霄云外去了。不只是茧,其他人八成也陷入了类似的状态。



那是禁忌。



那个话题是禁忌。



直到优子说出那件事以前。



在优子毫不察言观色地碰触那个话题以前,茧和其他人近乎自然地闲聊,并暗中回避那个话题。那是对茧她们来说不愿回忆起的话题,但是,那同时也是个只要在脑中浮现过一次,不管怎么左右摇晃脑袋,都无法从脑内甩开的话题。



也就是说──



其实,茧她们这群朋友本来有六个人。



原本还有另一位要好的朋友,但那个人已经不在世上了。



那个人死了。发生在国小三年级,茧搬家的一个礼拜前。就在优子方才说的、当时被大家当作游乐场的「那块空地」上死了。



她被发现时已是一具尸体。



就在空地的正中央。



在空地中耸立的电塔护栏旁边。那是一起意外事故。



她是位个子娇小、教养好而且直率的可爱女孩子。



没有人讨厌她。茧她们全都非常喜欢她,并把她当作公主般宠爱。



她的名字叫做塔下小姬。



拥有像是童话般的名字,非常适合她。



大家都叫她「公主」或「小公主」。至于她最后死于电塔下的命运,只能说是一个恶劣的玩笑。



那是四年前的事了,但现在光是回想便彷佛有什么东西从胸口推挤而上,印象鲜明到历历在目。这是茧至今为止的人生中,最难受、沉重、郁闷的回忆。当时,从开始搬家到离开乡镇前,不对,离开乡镇后也有好一段时间,那个几乎压迫著胸口的回忆,紧缠著她的五脏六腑不放。



茧搬离了乡镇之后,都没有像今天一样和大家来往,她完全隔绝和大家的往来,试图逃离那渗入内脏的回忆,才因而疏远了朋友。刚搬到都市时,有一阵子她还会用电话与大家联系,但不久后就自行疏远了所有人。



因为不管怎么做都会回想起来。



所以她逃跑了。一边对那些必须留在乡镇、非得与那段回忆共处不可的大家感到抱歉,一边逃跑了。



所以,茧并非打从心底想回到故乡,今天与大家见面时也让她提不起劲。像这样和大家见面,让她在内心的一角一直隐隐抱有一种对大家的歉疚。



然后……就在今天和特地来找她的大家说话之后──



她懂了。



她理解了。



她察觉了。「那个女孩子死亡的事实」在大家的心中完全没有起任何变化,也丝毫未曾淡化。



一开始,大家似乎顾虑茧的心情而压抑著情绪,但优子突然说出口的话就像剥下了外皮般,情绪全都从内里喷发流泻而出。然后当茧不小心碰触大家情绪喷发出来的那种氛围后,也随之唤醒了心底所有的回忆。



复苏了。有一股好像沙子填满了内脏、喉咙哽塞般的感觉。



她想起公主的死,想起那个无法忘记、无法逃离的现实。



以及──不仅如此,在复苏的感觉中、在那股氛围中,她还听见了那个消息。



「那块空地啊,听说现在,有幽灵出没。」



怎么会有这种事。茧如此想著。也就是说,对这乡镇的人们而言,那起事件并没有成了过眼云烟,而是直到现在都还持续发生、不曾停歇。



她的死亡还活生生地存在著。



原本期望她的死亡能在大家及自己的心中稍微风化逝去,却没想到竟然还鲜明地活在这座乡镇中。



茧回到了沉淀著那个女孩子死亡事实的乡镇当中。



她回到这里,不得不再度在这座乡镇中生活。也就是说,她不得不再次和那个女孩子死亡的事实一起生活下去。



连同那份回忆一起生活。



连同那份痛苦的回忆一起生活。她打从心底不愿意,当然不愿意。



但是,她根本无法左右父母的决定。国中生无权决定能否搬家,她只能放弃,然后坦然地接受。



好厌恶。



但是──



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在归途中她走在一片昏暗的路上,大脑转个不停,持续自问自答后,她决定了。



今晚──就去那块空地看看吧。



若不这么做她会坐立不安。周围的人们认为茧是个会做出决定后立刻行动的人,那是因为如果事情模糊不清,就会让她觉得浑身不对劲。



她不是一个当机立断的人。



也不是凡事一定要划分黑白对错的人。



她姑且和大家是一样的。她的感受和优柔寡断的部分都与一般人无异。只是,她会越来越在意自己介意的事。若平常累积了不少没有说清楚的事,她就会非常在意到底是什么样的状态让事情一直混沌不清。



举例来说,在大门紧闭的教室内冒出诡异的传闻。



举例来说,大家某天约好一起去玩,游玩计画却一直没有进展。



举例来说,某个女生曾经以奇怪的态度对待自己,会让她思考对方究竟为什么要摆出那种态度?是不是讨厌自己?



她会异常地在意,也无法允许不清不楚的事情,不明不白让她不愉快。若是发生在人际关系上,就会更令她感到不安。



没错。她会不安、会不舒服,逐渐陷入「不了解」的状态会让她害怕得不得了,也让她越来越想知道真相。如果不能用这双眼晴看见、了解、确认的话,她会坐立不安。当她被不安逼迫到走投无路时,就会下定决心要搞懂一切,然后强迫自己前去观察,或是质问对方真相。像这样做出极端的举动、总是惊动周遭、给人添麻烦的个性,对茧来说却是稀松平常。



即使因为知道真相而受到伤害,或是惹上麻烦事,对茧来说,都比被蒙在鼓里好。当然,她因为如此行为而造成麻烦的情形也屡见不鲜,但就只有不安的情绪,她实在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她从外表看来像是擅长运动的高个子,再加上被认为是个喜欢事情一清二楚的高行动力类型的人,就某种程度来说,给予其他人不少好印象。然而其实,她知道自己并没有那么高尚。



就像──之前提到的那份「不安」,此时也正袭卷著她。



名为不明白的不安、名为尚未确认的不安。优子不假思索说出口的话,巫美子开口说出幽灵的传闻后,也没有人进一步说明详细的来龙去脉,这让茧对于以前的游乐场「空地」产生强烈的不安,那不安笼罩身心。



传说中有幽灵出没的地点,那个公主死去的地点。



四年前的空地,现在究竟变成什么模样?片断的想像一个劲儿地在她的脑内膨胀,空地感觉好像成了发生恐怖事件的中心地带。从购物中心走回家的路上,在脑内不断膨胀的想像与不安,不久便让茧越来越无法承受。



如果不亲眼确认,她无法平息这股不安。



她要直接确认现在的空地变成什么样子。就算那里真如传言所说出现了幽灵,或是出现了更恐怖的东西都无妨。对茧来说,不去确认而抱著不安过活更令她无法忍受。



茧无法以不清不楚的心态不去正视那边出现的未知事物,她绝对无法坐视不管。她十分明白,如果坐视不管,心底的不安就会开始从内侧啃食自己。



所以,她暗自隐藏这样的想法,回到家里。



隐藏这样的想法,和家人一起吃晚餐。



然后──



「我很怀念这里,想要出去外面看一下。」



她若无其事地告知家人后,便走出家门。虽然她看起来泰然自若──但胸口其实正被猜疑占据、逼迫著。茧至今因为这样的举止造成好几次麻烦,而她这次也带著与过往相同的心情,踏向漆黑的夜色中。



往黑暗的住宅区走去。



明明还不到深夜时分,却已经暗到连脚边的路都看不见了。况且,住宅区的道路也与都市的面貌完全不同,安静到可以清楚听见踏出步伐的脚步声。



她仰赖自己的记忆,迈步走在令她恐惧到呼吸急促的道路上。



她用肌肤感受著前进带给自己的不安,不过却也被体内更强烈的不安呼唤,所以只能味地加快脚步,走在漆黑的路上。



「呼……呼……」



她听著自己紧绷的呼吸声。



来到了住宅区的一端。



然后──



唰。



她来到了扩散在黑色天空下的可怕辽阔草原。



这里被透露著拒绝与威胁的带刺铁丝网层层封锁,勉强可看见远方耸立著的电塔漆黑的轮廓,茧终于来到与过去的印象大相径庭的「空地」了。



然后──



茧在这里和幽灵相遇了。



和那名像幽灵般的美丽少女相遇了。



「你是…………『幽灵』?」



茧在那块「空地」前,愕然询问从野狗之中拯救她的那位「少女」。这就是衣谷茧与时槻风乃最初的邂逅,命运之轮开始嘎吱作响地转动。



5



野狗的身影消失后不久。



「对不起……那、那个,非常谢谢你。」



茧稍微镇定后,终于发现自己被拯救时不但没道谢,反而还问了一个失礼的问题。于是她在那块空地前方,不停地低头向少女致歉。



「请问……你有没有受伤呢?」



「我没事。」



听著茧的询问,名为时槻风乃的哥德萝莉塔少女面无表情,以什么也没发生过的冷淡态度回答问题。少女的态度彷佛野狗事件或后来茧的失礼问题都不曾发生过,虽然茧对于那样的态度万分感激,但就算她当时被多么庞大的不安威胁,一回想起自己刚刚糟糕透顶的言行举止,她还是羞赧地两颊发烫。



「这、这样啊。太好了……」



「那群狗一开始就很害怕,这没什么。」



风乃以无关紧要的模样,看著有些难为情、却因为对方没受伤而安心的茧说道。



「咦?」



「它们只是很害怕闯入它们地盘的人类,才试图威吓罢了。只要让它们理解我们很脆弱,就不会起身袭击我们。」



茧不禁回问,而风乃说明的口气中没有丝毫想要夸耀自己的想法,只是冷淡地回答对方的疑问。



即使如此,茧不禁又说道:



「动物……那种事情,你都能理解吗?好厉害……」



「动物的感情十分浅显易懂。」



「要怎么做……?」



「只要观看和倾听就好。这样就能判断了,因为动物不会欺瞒。」



「……」



风乃冷淡地回答。那副安静的模样反而让茧被她的气势压制住。风乃说完后便移开视线,默默地面向沿著两人站立的道路旁扩散开来的空地,朝著一片辽阔的黑暗远眺。



唰。



风呼啸吹拂,宽广的空地也随之鸣响,翻腾了整面的草原之海。风乃的黑色长发、黑色蕾丝缎带与黑色衣裳,也随风在夜里飘荡。



被看似不祥的带刺铁丝网隔开而无法进入的空地,已经茂密地长满各种长度几乎到大人腰间的杂草,草原被风吹得如浪涛般起伏,最后被带刺铁丝网拦下。



在远方撑起供电线、看来一片漆黑的巨大电塔,就像墓碑般巍巍耸立,因风的吹拂而发出阵阵鸣泣声。



以钢筋建造的巨大电塔与其说像是墓碑,更像是一副巨大的骨骼,并以暗夜为背景,又更显漆黑地屹立于此。从茧的双眼看来,那座电塔完全离不开死亡的印象。



原野被生锈的带刺铁丝网封锁,孕育著「死亡」的空气。



与茧的记忆中那个四年前游玩的「空地」大相径庭。



这里以前并不是杂草茂密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方。以前虽然的确也是块杂草丛生的草原,但那时的草更低矮,较繁茂的草地则是四散在各区块。不管怎么看,都是适合小朋友玩乐的舒适空地。



茧带著不寒而栗的想法盯著眼前这片景象。



这里以前确实是玩乐用的空地,但这块空地现在就像被近乎恐怖的繁茂杂草埋葬于地底似地消失无踪。她开始觉得这里带著灵界般的气息,即使潜藏著幽灵也不足为奇。



四年了。



这四年间,或许因为完全无人进入,就成了这副模样。



这里就像是具体呈现了凝视此处的茧的内心。从夜空中刮起凉飕飕的诡异之风,让厚重低垂的云无止尽地飘动,一片宽阔的杂草表面也形成一道道连绵起伏的波浪。



「……」



然后,亡灵般的少女在茧旁边无言地凝视一切。



风乃中断与茧之间的对话后,没有离开,只是眺望著空地。



她好像抱著与茧相同的目的而来到这里。到底是为什么呢?茧沉默了一阵子,与风乃站在一起眺望原野的夜色,但脑中的「为什么?」等疑问却越来越大。



不久,茧看著风乃询问:



「请问……你是来看这里的吗?」



「对。」



风乃回答,目光依旧朝著空地。



「那个,我猜想你应该不是这附近的人吧?」



「对,我只是暂住在这。」



「为什么会想来看这种地方?」



茧询问。即使询问,她脑中的疑问仍旧堆叠増加,心跳也随著问题逐渐加速。



「难道说…………你是来见『幽灵』的吗?」



风乃用侧脸对著茧,只将眼珠子瞥向她一下。



「没错。」



「……」



茧提出的疑惑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她吞了吞口水。



回想起来,对方针对她一开始的疑问说出的回答,就很不寻常。



「我应该不是你心中想的那种『幽灵』。」



她不是反驳说「不是」,而是说「我不是你心中想的那个东西」。当时因为情况混乱而未能察觉到蹊跷,但不管怎么想,若不是一开始就知道有「幽灵」存在,根本不能以此为前提回答。



看著说不出话的茧,风乃询问:



「问这问题的你,也是来看幽灵的吗?还是说,你是关系人?」



「我是……」



关系人。窝藏在心中的愧疚感让茧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她的视线不禁飘离风乃的侧脸,垂落在地上。当她下定决心打算再次看向风乃时,竟发现风乃早就转过身,直视著她。她的心脏简直漏跳了一拍。



「什、什么……?」



她动摇了。试图开口询问,却无法好好说出话来。



「有什么事吗……?」



「……你……不,没事。仔细想想,我没有资格,也没有必要揭发你的谎言。」



风乃紧盯著行动可疑的茧,又马上失去兴趣似的──不,甚至可说,风乃似乎认为自己方才抱持兴趣是错的,视线离开了茧。



「你、你知道些什么吗?」



「没有。我不知道什么特别的事。」



茧被自己加速的心跳声催促而追问。



面对这样的茧,风乃只是静静凝视沙沙作响的草丛,冷淡地开口说:



「我只知道这里以前曾经因为意外而死了一名女孩子。此后这里便禁止任何人进入,随后开始谣传有幽灵出没。我只从外婆口中听到这些消息。」



茧没有理由平白无故地相信对方。



「……真的吗?」



「我想我没有必要说谎吧。」



风乃一动也不动。



「我话说在前头,猜疑是自己映照在镜中的心。」



「……」



「我也认为自己没有必要揭发你的猜疑。但如果你希望我揭发,又另当别论了。」



只要听见风乃说的话,茧便会因为猜忌、不安、焦躁而使胸口烦闷不已。心脏十分难受,大脑也因焦虑而空转,试图说话的嘴巴、舌头,还有肺部,全都因为颤抖而无法顺利运作。



「…………」



当茧就这样挂著苍白的脸蛋伫立不动时,风乃转身扬起她的长发与衣裳,背对著她。



「啊……」



「看来我打扰到你了。」



风乃向无言以对的茧说完后,径自从她的面前离去。



看著准备离开的风乃,茧不禁伸手拦阻。她无法心服就在此结束对话。



「等等……!」



「再会了。如果你看见『幽灵』,到时候能告知我的话就好。」



茧好不容易出声呼喊,风乃却头也不回地迈步离开。她踏著坚硬的脚步声,只送来了一句话:



「你是来确认有没有幽灵吧?我没见过幽灵,所以想知道那究竟是什么。因为幽灵的存在与否,会改变我对『死』的想法。」



「……啊?」



「所以我才会来到这。对你来说,能不能见到『幽灵』,也会改变你某些事情吧?」



「!」



风乃的脚步声一度停止,转头说道:



「所以,你为了确认幽灵才会来到这吧?不是吗?」



「唔……」



茧听著风乃的提问,全身爬满鸡皮疙瘩,暂停了呼吸。她一句话也答不上来。



「……如果真是如此,我们以后再交谈吧。」



说完后,风乃又踏出步伐。



「因为到时候,你会需要我。」



「…………」



风乃的背影快速沉入乡村的深邃黑暗中,消失了身影,硬底靴子踩踏柏油路的脚步声在吹拂著茂密草原的风中逐渐远去。



茧被丢在黑暗中。



后来,她才察觉自己的肩膀因呼吸急促而上下起伏,对方明明没有直接对她做出什么事情,单用言语交谈,就让她像是被可怕的东西追赶而全力奔跑似的,剧烈的喘息和疲倦感一拥而上。



「…………」



一个人听著风声,调整呼吸。



茧彷佛瞪视般凝视著亡灵少女消失的黑暗前方,静静站立不动。在黑夜中她试图镇定紊乱的呼吸与内心。



稍作冷静后,原先逐渐变狭窄的视野和意识也渐趋缓和。



集中且凝固的狭隘视线逐渐变宽广,此时她终于发现,自己的周围扩散著如此广阔的夜晚。



她站在夜色中。



站在宽广的夜晚空地前。



既生锈又不吉祥的带刺铁丝网依然张设在自己的眼前。



巨大且诡异、像墓碑般耸立的电塔剪影也依然屹立于远方。



寒风冷却了身体和心灵。



慢慢地,茧终于冷静了。



她冷静后,吐出一口气,环视周遭环境。



独自站在夜里的她,终于能稍微客观地看清自己的状况。



……刚刚那个人。



她回想。



茧稍微回想著刚刚发生的事。



像幽灵般现身又消失的不可思议少女,究竟是谁?



她绝对不是这附近的人,事实上对方也这么说。她的打扮连在都市中都相当罕见,是一名近乎恐怖的美人、怪人。如果那种人从以前就住在镇上,即使一开始不是那种打扮,只要有一点风声,一定会在茧还住在乡镇的时期便形成某种传闻。



光是晚上在这种地方相遇这点就够诡异了。



后来,对方从野狗群中救了她。回想起来,茧刚刚一直用抗拒般的态度对待对方,不过仔细想想,对方根本没有直接对她做出什么事。



对方只有……说出了像是知道什么内情、彷佛在暗示般的话语罢了。



茧来到这里确认有没有「幽灵」,也对自己的怪异行为感到愧疚,而对方只是用好像看透一切的话语刺向她,令她产生不安罢了。



打从一开始独自一人抱持的不安,只是被迫加速罢了。



只是她自己疑心生暗鬼罢了。



理由和藉口要多少有多少。但她认为,即使自己方才有多无法冷静,也不该用那种态度对待姑且算是恩人的对象。



「……唉。」



她叹了口气。自己总是这个样子。



太胆小了。不明白的事,以及「不明白」这个状况本身都令她害怕。她害怕著看不见或不存在的东西,进而被折腾、耍弄,造成他人麻烦。



如果只是要确认空地「幽灵」的真伪,应该不至于把事情闹大,然而即使如此,结果总是不如所愿。



她远望著空地。



紧盯著以黑夜为背景、耸立在远处的电塔剪影。



她在黑暗中凝视自己搞砸的过去。再说她之所以会冲动地为了确认「幽灵」而来到这里,追本溯源都是因为那件事。



因为茧把公主──



不对。



她马上用力左右摇头,把刚复苏的记忆狠狠甩出大脑。



已经够了,回去吧。她像是祈祷般想著。



已经来这里确认过了,这就够了。就算像这样继续站在这里眺望远方,也不可能发现什么幽灵。



「……………………」



沙沙──



被风吹拂的草原之海不停地、不停地沙沙作响。



茂密的草丛随风摇曳,无数声响互相碰撞,声音就像浪涛从广大的空地一路滚滚而来,填满周遭一大片的空间。



充满草丛窸窣声响的黑喑,无止尽地笼罩四周。



在无穷无尽的夜色下,隔著铁丝网的前方,草丛彷佛交织著黑暗,似乎一路绵延至遥远的另一方,并在远处浮起一座巨大的电塔黑影。



茧朦胧地看著浪涛般翻腾的草丛。



只要凝视在暗夜中摇曳的整片草丛,便似乎会令人失去平衡感。



除此之外,这里什么也没有。茧安静地眺望这幅景象好一阵子,确认什么事也没发生后,便背对著空地。



突然。



颤栗。



一瞬间。



茧感觉自己好像看见了什么,全身僵硬。



「!」



心脏几乎要跳出体外。



她停止呼吸。当她的视线准备离开空地的瞬间,即将从视野内消失的草丛中,闪过了某个白色的小型「异物」。她维持刚转身的姿势不动,整个人像是冻结般僵硬。



异物。



她看见了。



就在草丛中。



那东西──



像是一只手。



在应该什么也没有的景色中,一瞬间闪过明显的「异物」,她觉得好像看见了一只纯白色的手。



「………………!」



全身爬满鸡皮疙瘩。



她背对著看到不该看的东西的草丛,因而全身僵硬,睁大双眼。她感受到一股脑儿爬满肌肤的恶寒与一口气喷发而出的冷汗。



心脏彷佛在体内激烈地高声悲鸣。



呼吸像堵塞般中断,肺部为了渴求氧气而喘个不停。



难不成。



难不成。



她一边感受背后的动静,一边在胆怯又冻结的脑内如此想著。



她在紧绷的心中如此想著。



难不成,是真的吗?



她哀号般地想著,并在心中不停地尖叫。



她感受到背后的草丛顺著风摇曳而沙沙作响,嘈杂声进入耳内,逐步侵蚀茧的意识。在她的脑海里清晰浮现出一幅画面,身后不远处冒出一只孤零零的白色的「手」,正摇摇晃晃地往自己的方向招手。



手,死人的手。



好像在摇晃,死人的手好像在摇晃招手。



「唔…………!」



冷汗滴答直流,茧慢慢地将目光向后转。



她转动眼珠子,动一动似乎发出嘎吱声的僵硬脖子。自己的背后有某种东西。她感觉得到背后的「恐惧」,但如果不亲眼确认,会让她更害怕。



「………………」



然后──



茧像是用力拧著自己的意志下定决心。



她像是尽可能地积蓄自己的气势下定决心。



就这样面向背后──



唰。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



凭著一股气势向后转。



────什么也没有。



眼前只有隔著带刺铁丝网而沉入夜色的草丛,像是波浪起伏般沙沙作响,绵延扩散。



根本没有什么白色的手。



原先清晰浮现在脑海的东西,根本不存在蔓延在眼前的漆黑景色中。



只不过是至今在外面度过的期间让双眼习惯了黑暗后,使得她在户外看见了某个原本看不见的东西。



可是,空地远方可见的高耸电塔下方似乎挂著某样东西,那东西正随风飘逸。那是一个小小的、白色的东西,遭受在空地吹拂的风玩弄,晃个不停。



是手帕。



可能是被风吹走才挂在电塔上吧。除了总觉得不太恰当以外,那只是一条平凡无奇的手帕。



或许只是看错了也说不定,但至少不是什么恐怖的东西。



那只是个不论是谁都不会多看几眼的垃圾。



不过──



「──────────!」



不过,茧看到那条手帕后脸色变得一片苍白。



她挂著一张失去血色而痉挛的面孔,用力睁著双眼,愕然地凝视远方电塔上摇曳的白色布块。



她的表情覆上一层强烈的胆怯,和刚才误认为白色的手的胆怯完全无法相提并论。她明明没有产生错觉或妄想,却带著明显的「恐惧」神情,彷佛亲眼撞见幽灵或死神。



呼吸像是快窒息般急促。



心脏发了狂似地疯狂打击著,几乎要应声破裂。



茧盯著挂在钢筋上摇晃的那个东西,跌坐在黑暗的道路上。她失去血色的惨白双唇微微颤动,小声地呢喃道:



「原谅我……」



她愕然。



「对不起,我杀了你。原谅我,公主……」



她喃喃说著。



在漆黑中呢喃的细小语句,逐渐消失在夜里。



言语被风吹散,还没传到任何人的耳里,就在空虚的黑夜中碎裂消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