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装客户端,阅读更方便!

后记(1 / 2)



记忆的作用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有些事情会偶尔被唤醒,即使经过了漫长的岁月,仍然仿若发生在昨日。可其他事情却像放在了向阳处的笔记似的,很快就褪了色,立马就想不起来了。岁月就这样对我们混沌的记忆进行筛选,从而将它们转换成一段“回忆”。这就像通过编辑完成一本书一样吧。



时至今日,关于在那片南方岛屿上发生过的事情,我只能想起一些片段了。



回想在那个观测站里不停地写手记的日子,虽说已经过去了漫长的岁月,可我没想到自己竟会将其遗忘至此。不过仔细想想,我取名为“热带”的手记内容,和当时的自己有着难以分割的联系。逐渐远离那时的我,《热带》也将随着岁月变换成一段“回忆”吧。可是,无论经历多么漫长的岁月,我都不会忘记那时引导着自己的魔法。



《热带》的诞生距今已有三十六年。



现在,我打算开始再次书写手记。







我在国立民族学博物馆工作已有二十个年头了。



此前我在东京的研究所待过,也在海外生活过。最终选择在关西定居是出于家庭的考量。孩子们已经独立了,现在我和妻子两人一起生活。



七月下旬的某个午后,有个杂志编辑前来我的研究室拜访。他正在做一个关于《一千零一夜》的特辑,所以想要采访我。



可是,这不是在短时间里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事。我粗略地讲述了自己参与的关于《一千零一夜》的共同研究的概要,还就《一千零一夜》的一些基本情况进行了说明。随着时代的衍变,《一千零一夜》吞噬了许多故事,变得越来越庞大。比如《辛巴达航海记》这种原本是作为其他书的手抄本中的内容流传下来的故事也被收录了进来。不久后,西方人发现了这部作品,使得它的成书过程变得更为复杂离奇。随着在东西方之间来回穿梭往返,故事空间日益膨胀,这就是我心中的《一千零一夜》——说到这儿,采访暂时告一段落。



“不过,还是有些令人意外。”编辑边收拾东西准备回去,边说道,“老师您是一开始就对《一千零一夜》很感兴趣吗?”



“不是的。”



这又是反复说过很多次的话。



“原本我是对语言学感兴趣。不过人生漫漫,我总是想寻求新的研究对象。就这样我研究起了《一千零一夜》,并不是一开始就把这个作为研究目标的。”



“我似乎有点明白了。”编辑表示理解后回去了。



可是,我说了谎。



我在硕士阶段确实是研究古代阿拉伯语的,进入东京的研究所担任助手后从事的是中东游牧民的研究。可在这期间,《一千零一夜》一直存在于我心中的某个角落。其原因自然是《一千零一夜》缺失的一话和我个人之间的联系,也就是《热带》的诞生。可这些我并不想说与他人,况且即便说了,别人应该也不会相信。这三十六年来,我只对一个人说出过这个“秘密”,而这个人如今也已经死了。



我重新回去工作,却怎么也集中不了精神。



书桌上放着一本《一千零一夜》的手抄本。这是在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将《一千零一夜》翻译成法语版的马尔德吕斯的藏书,是他家族的继承人赠送的资料中的一册。古老书页的空白处有马尔德吕斯亲手写下的铅笔字笔记。



我叹了口气,眺望窗外。从这间研究室的窗户能俯瞰研究所中央的巨大中庭。虽说是中庭,可里面却没有任何草木。砂岩色的阶梯和底座交错在一起,流水淙淙的水池中贴着浅蓝色的瓷砖,这座奇特的中庭有点像埃舍尔[51]的错觉画画作。



不知为何,《热带》一直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那究竟是什么?



神思恍惚间,我听见远处传来一个声音。



“佐山老师,佐山老师。”



猛地抬起头,只见同一个研究室的小原站在我面前,她正眯起镜片后的双眼盯着我。小原的法语很好,协助我进行马尔德吕斯的研究已经一年了。她从刚刚开始就在喊我,脸上的表情似乎很担心。



“您哪里不舒服吗?”



“不,没有。”



“您可别吓我啊。不管我怎么叫,您都没反应。我还以为您心脏骤停了呢。”



“抱歉。”我苦笑着说,“我想起了一些过去的事情。”



“沉浸在怀旧之情中了吗?”



“嗯……差不多吧。”



“我找到了一些有意思的东西,您要来看看吗?”



小原翻开了旧皮革封面的笔记本。



这是其中一件由巴黎的马尔德吕斯旧宅保管的遗物。马尔德吕斯在翻译《一千零一夜》的时候,似乎一直把这本笔记本放在手边,里面记录了一些很有意思的笔记。这几天,小原正在调查这本笔记本。



“您看这儿。”她指着笔记本说。



只见那里写着这样一行标题:



关于缺失的一话的备忘录。







小原回去后,我一个人留在研究室里。



夜渐渐深了,四周也越发安静。



我盯着放在书桌上的报告纸,那是小原翻译的马尔德吕斯笔记本上的备忘录的内容。



读完备忘录后,我产生了一种奇特的熟悉感。



它让我想起了三十六年前,我在南方岛屿上经历过的事情,也就是《热带》的内容。马尔德吕斯版本的《一千零一夜》里没有这样的故事,而且据我所知,其他的翻译版本和手抄本里也没有。马尔德吕斯是从哪里得来这个故事的呢,还是说这是他自己想出来的故事呢?如果是那样的话,这个故事能让我想起《热带》也就不仅仅是巧合了。



这实在是个难解的谜题。



不行,完全搞不懂。



我离开了研究室,朝博物馆的展览区走去。



每当思考走进死胡同的时候,我都会在夜晚的博物馆里走动。



没有比空无一人的博物馆更具有魅惑力的地方了。从世界各地搜集而来的民族资料笼罩在紧急出口淡淡的灯光下,比白天给人的感觉要神秘得多。对于我所面临的问题,这些资料有时也会像德尔斐神谕[52]那样给我一些提示。我也曾和跟我一样希望获得“神谕”启示而漫步的其他研究者擦肩而过,不过那天我却没有遇见任何人。在宽广的展览区里漫步的只有我一个人,四周如海底般安静。



我边看着展览品,边心不在焉地走着。脑海中浮现出的既不是马尔德吕斯的备忘录,也不是手记《热带》,而是一九八一年到一九八二年间我还是研究生时候的情景——在住宿地的一间房间里说话的今西、在芳莲堂浏览旧物件的千夜小姐、坐在昏暗书房里的沙发上的永濑荣造先生……



事到如今,我已经没法准确地回忆起那个时候的感觉了。



那种类似混杂着不安的强烈憧憬感,从少年时代开始就不停地纠缠着我。这种感觉就像这个世界的某处开了一个大洞,洞里有一个不可思议的世界正在展开。我总觉得“神隐”[53]在逼近我,这感觉令人毛骨悚然却又甘之如饴。我是因为对人生感到迷茫所以才被这种幻想所吸引,还是因为被幻想吸引了所以才对人生感到迷茫呢?



那时,我偶尔会和今西说起这些事。



“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洞。”今西说,“那是佐山你心里的洞啊。”



在节分祭那晚,大概就是那个洞把我吸了进去,带我去了南方的岛屿。接着,随着《热带》的诞生,我回到了这个世界。



我应该确确实实地回来了。



节分祭的第二天早上,我就这么回到了借宿处。我累得睡着了。午后,今西来到了我的房间。



“你还在睡啊。”他笑说道。



我觉得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千夜小姐来了,你快起来吧。”



我拖着沉重的身体,呻吟着起身。



“昨天真是不好意思啊。”



“千夜小姐很生气哦。快去洗脸吧。”



我慌忙起床收拾了一下仪容。



我来到今西的房间,只见千夜小姐正端庄地坐在被塞得满满当当的书架边。我仰视着她的脸说了声“早上好”。今西和千夜小姐看上去都打算质问我昨晚为什么丢下他们两个消失不见了。可我也不能回答他们,这一个月期间我竟然都在热带的岛屿上漂流吧。看我一直在敷衍,千夜小姐的表情有些忧伤,今西也是一脸严肃。



过了一会儿,今西拿着小茶壶走开了。



“嗯……佐山,其实发生了什么事对吧?”千夜小姐低声说,“告诉我吧。”



“我觉得你不会相信我说的。”



“信与不信应该由我来决定吧。”



我注视着千夜小姐的眼睛。



“你父亲的卡盒……”



“卡盒?”



“我自作主张地把那个带出来了。”



“等一下。”千夜小姐疑惑地说道,“卡盒……是什么?”



节分祭那晚,我们俩潜入荣造先生的书房就是为了看看卡盒里面装了什么。可是,千夜小姐现在竟然说不知道。我没想到她会装傻,一时说不出话来。



“佐山,你没事吧?”千夜小姐不安地问。



那个时候的惊讶直到现在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我回到的究竟是哪里?







我回到研究室整理完后,走出了民族学博物馆。



进入七月后,天气异常地持续着高温。夜晚黏糊糊的空气粘在身体上。闭园后的自然文化园寂静无声,只有清扫车偶尔经过。我朝着中央口走去,黑压压的树木仿佛在热气中屏住了呼吸。



这时,我看见右手边的树木后面有什么闪光的东西。



我心血来潮地穿过了树林,来到了一片广阔的草地上。波动平缓的草原被黑暗的森林围了起来。我踩着草地往前走,穿行在中国的公路上的汽车声音犹如远处的波浪声。



草原的正中央飘浮着一轮光辉的明月。



我像被吸引过去一般朝着那轮明月走去。这时,三十六年前我在南方群岛的经历在我的脑海中浮现了出来——在夜晚的密林中走动的老虎、戴着佩剑的老辛巴达、在翻滚的泥海中崩塌的女巫的宫殿。可是,现在的我却无法将它们总结成一个故事。



随着我的靠近,奇异的月光消失了。



最后,我站在草原的最中央,那里什么都没有。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从那座热带的岛屿上回来后,经历了漫长的岁月,我已经习惯了这个世界。随着渐渐习惯了这个和我原先所在的世界似像非像的世界,我已经想不起来留在观测站所在岛屿上的手记《热带》的内容了。



不过我心中始终记得自己写了那本手记,也正是这件事决定了我之后的人生。它让我和《一千零一夜》重逢,继而让我和马尔德吕斯的备忘录《缺失的一话》相遇。我认为这三十六年就是让我和《热带》重新邂逅的漫长旅途。



我回过头去,只见黑暗森林的另一边耸立着“太阳之塔”。



《热带》究竟是什么——我孤零零地伫立在夜晚的草原上,问着自己这个问题。







现在想想,马尔德吕斯留下的备忘录可能是某种预兆吧。



八月初,我因为工作去东京。持续到七月底的热带般的炎热缓和了许多,东京吹拂着像初秋一样的凉风。



在神谷町开完会后,我去往神保町。和出版社的编辑聊完下一本书之后,我去了面朝靖国大道的啤酒屋“午餐会”。里侧的一张桌边围坐着几位四十几岁的男性,他们正热闹地聊着天,大概是在开同学会吧。能俯瞰靖国大道的位子上摆放着桌子,戴着眼镜的今西坐在桌边。



“喂——”他朝我招招手。



我在他对面坐下。马路对面“书泉Grande”和小宫山书店的招牌清晰可见。



“天气转凉了,真是太好了。”今西说,“真是的,我还在想到底要热到什么时候呢。”



“夏天也快过去了吧。”



我在东京和国外生活的时候,每年和今西也就是寄寄新春贺卡。可我定居关西后,每年一定会跟今西见一两次面。随着年龄的增长,人会更加感激那些住得近、能够原谅彼此随心所欲信口胡说的朋友。我们俩都老了,可只要一见面,还是会回到借宿时代的心境。这次是我和千夜小姐时隔很久在东京见面,所以我把今西也叫上了。



今西昨天就到东京了。



“今天我在上野一带闲逛。”



“你儿子呢?”



“昨天在日本桥见了一面。”



“没住在他家吗?”



“没有,一个人比较自在。”



说着,今西点了一杯啤酒。两人说了一阵话后,他突然看向我的背后招了招手。



我回过头去,看见千夜小姐走了过来。



“好久没见你们俩了啊。”



“我们俩倒是经常在京都碰面。”今西说,“你看上去精神不错啊。”



“托你的福,我好着呢。”千夜小姐动作麻利地坐了下来。



我大概有五年没跟她见面了吧,不过她留给我的印象还是丝毫未变。千夜小姐摘下浅色的眼镜,露出那双和她父亲一模一样的眼睛。



我们边吃边聊着往事。



“那时候,佐山可紧绷得很啊。”今西说,“我们费了不少心思呢。”



“欸?什么时候的事?”



“我们一起去节分祭的时候,佐山你不是消失了嘛。自那以后直到初春,你一直都很奇怪。父亲还担心你是不是患了什么神经症。说起来,节分祭那晚的事情一直是个谜。反正你也不打算说对吧?”千夜小姐问。



“是啊。”我说。



“你丢下我们消失不见了,可第二天居然在房间里酣睡到中午。我和今西一起质问了你,你却死活不肯开口。”



“唉,我也有很多烦恼。那时候还年轻嘛。”我说,“这件事你们就原谅我吧。”



“那就原谅你吧。”



“千夜小姐说没关系就行,那我也原谅你吧。”



从那个热带的岛屿回来后,有一段时间我被一种难以言说的不安折磨着。这个世界和我原先所在的世界完全不同。眼前的风景突然四分五裂,就这么沉入了大海——我好几次做过这样的噩梦。



可随着时间的流逝,我渐渐接受了这个世界就是我自己的世界。像现在这样和千夜小姐以及今西见面,交谈当时的回忆,更让我深信那个时候就是自己的出发点。



就这样过了一个小时。



“那么,”千夜小姐说,“差不多该走了吧。”



“啊,这就要回去了吗?”今西遗憾地说。



可千夜小姐却含笑摇了摇头。



“有个地方我想带你们俩去。”



“是什么不错的店吗?”



“沉默读书会,喂,好好想想。”千夜小姐注视着我们说道。



这个名字我好像在哪儿听过。正当我和今西面面相觑时,摆放着橡木长桌的昏暗咖啡店的情景浮现在我的脑海里。这么一说,学生时代,我和千夜小姐他们参加过叫这个名字的读书会。



“那个读书会好像现在仍然在东京持续举办哦。”千夜小姐说,“你们不觉得很有意思吗?”



从“午餐会”出来时已是暮色低垂,靖国大道笼罩在一片蓝色中。街灯陆续开始点亮,大楼间的穿堂风意外地透着凉意。







我们乘坐出租车去往表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