侵袭之火(2 / 2)
我想跟彰一样站起来,但右脚一阵剧痛。
尽管瞬间的疼痛缓解,可还是一下一下钝钝的痛。我瞟了一眼,从烧焦开了个洞的工作服缝隙间,看到又红又肿的皮肤。不过并非多严重的烧伤,我安下了心。
即使如此,想站起身时依旧非常痛。大概是注意到这一点,彰的手臂穿过我的腋下。
「看起来不太能走。」
「……。」
「好,我背你。」
彰蹲到地上,拉着我的双臂环住他自己的脖子。变成他背着我的状态,我的身体紧贴着彰的背脊,害羞得不得了。
「没、没关系,我可以努力走的……。」
我慌慌张张地想要下来,彰回头看了我一眼,笑着说,「你害羞什么呀」。
「我、我才没害羞!」
「脸红啰。」
「笨蛋!」
我用力地打了彰的背,但他不在意的笑了。
「那,我们走吧。速度很快,你要抓好别掉下去啰。」
彰硬是背起我,站了起来。我没有父亲,所以这是第一次趴在男性的背上。
彰迅速的跑起来。比我想像得还颠簸,要是不抓好,怕是现在就要掉下来。我环着彰的脖子,紧紧抱着。
宽阔、厚实的背。要是好好靠在这背上,我觉得,一定没问题的。
我胸口的心跳,也一定传到了彰的背上。好害羞。
即使如此,我还是把全身都依托在了彰的后背。因为想要稍微靠近一点点,因为不想离开,为了救我而找到火海中的,这个人。
不知不觉间,已经听不见爆炸的声音了。注意到这一点,我终于稍微安心了些。
这时候的我,觉得「恐怖的时光终于结束了」。
但是,真正的恐怖,现在才要开始。
通往鹤屋食堂的路火势凶猛,看起来无法通过,我们便往附近最大的河川方向去。因为有水源的地方,火势应该就不会延烧到那里。
途中,我们经过火已经灭了的地方。我紧贴着彰的背,看看左右以及周围的样子时,突然感觉自己全身的血色唰一下退去。
「……什、么,这个……。」
我只能说这个。拼命往前跑的彰耳中,似乎没有听见我的声音。
我就这样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呆呆的看着摇晃的景象。
染成鲜红色的天空。烧得黑漆漆倒塌的多间房屋。整片飘散的,烧焦的味道。
还有───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烧死的尸体,多得数不清。胸前抱着孩子的、兄弟姊妹手牵着手的,又或者是单独一人的,许许多多一动不动的人。
我再度有想吐的感觉。紧紧闭上眼睛,让自己什么都不要看,什么都不要想。
可是,就算阻断了视觉,也没能阻断听觉与嗅觉。
燃烧着什么东西的声音,贴着我的耳膜。燃烧着什么东西的味道,刺激着鼻腔。
我最终在彰的背上,别过脸朝地面呕吐。彰当然感觉到了,可他什么都没有说。
我今天早上只吃了浮着剩菜的清粥,胃里已经空空如也,只吐得出发苦发酸的胃液。
彰默默地继续往河川的方向跑。
───途中,我再度看到难以置信的景象。有个因被火焰包围而痛苦翻滚的男人。
彰见到那个男人的瞬间便说。
「百合,等我一下。」
把我从背上放了下去。
彰跑过去脱下上衣,用衣服拍打那个男人周身的火焰,但是火完全没有熄灭,没多久,那个男人便像断线的木偶一样砰咚一下倒在地上,痛苦的往前伸手,手也似乎因力竭而落到地上。就这样一动也不动了。
站在旁边低头看他的彰,背对着我,我看不见他的表情。过了一会彰转了身,回到我这边来。
「……走吧。」
我抬头仔细看着用无力的声音小声这么说的彰。
一脸疲倦的缓缓勾起嘴角,露出一如往常温柔微笑的彰。他的眼睛里,露出无法形容的悲伤与无力感。
───为什么救不了他呢?他该有多痛啊……我知道彰正被这样的后悔念头所折磨。
这个人,怎会如此温柔?
因为温柔,所以才能把素昧平生之人的痛苦当作自己的痛苦感受,然后,自责自己救不了对方。
所以,才会想着不惜牺牲自己去拯救这个国家、这些人。
「……彰。」
我哑着声音小声说,把手放在伫立在眼前的彰手上。那被煤灰染黑,被火灼伤的手。
大大的手掌。彰用不久前才为了拯救消失的生命而拼命挣扎的这双手,为了让自己的生命消失,进行操纵特攻飞机的训练。
我悲痛万分,自顾自的流下眼泪。
「……百合?」
我一边听着四周痛苦的声音,一边把脸颊贴在彰的手心。眼中溢出的泪水流到彰的手上,让弄脏彰的煤灰变成了黑色的河川流淌。
「……百合真是个温柔的孩子。」
彰如是说。接着摸摸我满是煤灰的头发。
「……走吧。快要到河边啰。」
我再度抓紧了彰的背。
通往河川的路上挤满了人。也有许多受伤、烧伤的人。或许是跟家人走散了,也有在路边哭泣的孩子。每个人都只顾得上自己,看都不看别人。
但,彰不一样。他摇晃身体重新背上我后,便朝着抽噎哭泣的小男孩伸出手。
「在这里太危险了,跟我们一起走吧。去河边的话,说不定你爸妈会在那里喔。」
男孩哇哇大哭着握住彰的手。彰背着我,牵着男孩的手,迈开步伐。
许多人聚集在跨河的桥边。有喝河水解渴的人,有冷却烧伤部位的人,也有脸朝下倒在河川里动也不动的人。
但是,男孩的家人似乎不在这里。
我们在河边待到这一带火势熄灭,往附近当做避难所的小学去。听说鹤屋食堂那一带的火势猛烈,还是不要过去比较好。尽管很担心鹤阿姨,可我的脚没办法走过去,也不想再给彰带来更多负担。
小学操场上排放着许多脸上盖着布的焦尸。许多人一块布、一块布的确定是不是自己的家人。即便男孩的家人或许也是其中之一让我觉得毛骨悚然,但彰没有停留,迳直走过。
走进木造的教室楼,不管是哪一间教室都挤满了人。好不容易找到可以进得去的地方,我们终于得以坐下。
婴儿的啼哭声,交头接耳、小声说话的声音,喊着「好痛好痛」的声音响着。
脑子放空的坐了一会,另一头响起喊「义雄!」的声音。回头一看,一位穿着烧焦衣服的中年太太睁大眼睛,看向我们这边。一问之下,男孩似乎是住附近的人。
把因看见认识的人号哭得更大声的男孩交给中年太太,交谈了几句,彰回到这边来。
「百合,你的伤怎么样?」
「看来只是轻微的烧伤,我也好多了,没事的。」
「这样……虽然早点处理比较好,不过似乎到处都没有足够的药品。」
「没事啦,没有那么痛。」
「是吗?」
虽然彰再度露出担心的表情,但他的脸上看得出显露疲态,我拉着彰的手让他落座。
「彰,稍微休息一下吧。」
「嗯……谢谢。」
彰浅浅一笑,手臂交叠、靠着墙壁,闭上眼睛。
我抱着膝盖,观察周围的情况。
用沾满鲜血的绷带包着手臂或脚的人。头部往下滴着血失去意识的人。全身被火烧伤的人。抱着弯成诡异角度的脚,怅然若失的人。
光是看就觉得可怕,我把脸埋进抱着的双膝中。
不晓得经过多久时间,我稍微睁开眼看看,不知何时天色已经全暗了。
「……彰。」
我抬头无意识地轻声一喊,好像本来在打瞌睡的彰缓缓睁开眼睛。
「百合,稍微睡一下比较好。」
「嗯……抱歉,吵醒你了?」
「没关系。」
彰抱着我的肩膀,把我往他那边拉。我靠在彰胸前,闭上眼睛。
明明应该非常非常疲倦,我却全然没有睡意。
脑中浮现今天所见的空袭景象。熊熊燃烧的火焰,烧毁崩坏的房屋,死亡的小女孩,数不清的尸体。
我张开眼。闭着眼睛太可怕。阖上眼睛,就会看见脑中不想看见的东西。
但即使睁着眼睛,也没办法从恐怖的事物当中逃开。在黑暗当中模模糊糊浮现的,紧紧挤在一起的人们。四处都是啊或是呜呜一类痛苦的呻吟。
「好痛,好痛……。」
「爸爸、妈妈……。」
「好痛苦……。」
「好烫、好痛,给我水……。」
「水、水……。」
可是,这里没有外伤药,连给将死之人喝的一杯水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呻吟声彼此重合,蜷曲成团般的诡异,充斥整个空间。
我,不想再听下去了。
我睁开眼睛凝视着黑暗,两手捂住耳朵。
───是地狱。
这里是地狱,我想。这不是地狱还能是什么?
完全无罪的人被无差别的伤害、折磨、死去。是这样的,地狱。
已经流不出眼泪了。我眼睛眨也不眨的、动都不动的继续凝视着黑暗。
「……百合?」
彰喊我的名字。
但是我什么都回答不出来。虽然知道他在喊我,可我发不出声音,完全动不了。
「百合,你没事吧?」
「…………。」
「喂,百合。」
「…………。」
「百合!」
彰用力的喊,轻拍我的脸颊。我回过神看向彰,他一脸焦急的看着我。
「振作点,百合。」
「……彰。」
彰紧紧握住我的双手。
这时候我才开始注意到,我的手大幅颤抖到不可置信的地步。肩膀和脚,也抖到发出喀搭喀搭的声音。
「会冷吗,百合。」
彰说着便脱下上衣,盖在我身上。被彰的温度和味道轻轻包围,我的颤抖不可思议地一点点平静下来。
「……不是,不是冷……。」
我小声回答。
「……我受够了。受够这些事情了。为什么非得遇到这种事情呢?大家……每个人明明什么都没做……我受够了、受够了……我,已经,受够这个世界了。好想回家……。」
我颤抖着说,彰紧紧地抱住我。
「再忍耐一下,百合。」
他用低沉且温柔的声音在我耳边说。
「我们一定会让战争结束。在稍微对日本有利的状况下结束战争。这么一来,和平的时代必定会到来,让百合害怕的东西统统都会消失。为此,我不会吝惜自己的生命。」
───不是的,我并不希望彰说这些,不希望他做这些。
即使如此,彰的声音太温柔,我的喉咙绞紧般疼痛,什么都说不出口。
「我,会陪着你的……。」
彰把我抱得更紧,在我耳边小声地说。
「我在……。」
被彰的温暖包围,我的泪腺一点一点放松,温热的泪水滑落脸颊。
彰为了让我安心而轻抚我的背脊。无数次、无数次。因为很舒服,我缓缓闭上眼睛。
贴着彰的胸口,脑中恐怖的景象逐渐消失。
被彰的怀抱所包围,我的耳中也听不见痛苦的呻吟声。
「百合,百合,睡吧……。」
被彰温柔的声音与温暖的体温包围着,我终于进入梦乡。
无论是什么样的夜晚,朝阳必定会升起。
纵使是宛如地狱般残酷,如恶梦般悲惨的夜晚。
烈火燃烧的一夜过去,明亮美丽到不可思议的黎明终于到来。
窗外照进的阳光让我张开眼睛,彰微笑着对我说「早安」。
「早安……彰。」
「起得来吗?」
「嗯。」
我起身看看四周,因受伤所苦的人虽然很多,但消防团或军方的救援物资,或是没有受害之人的援助也开始进驻,气氛比起昨夜要缓和。
「昨天半夜火也熄灭了的样子,现在应该可以回鹤屋食堂,怎么样?」
「嗯,我要回去,我担心鹤阿姨。」
一走出小学,彰跟我呆住,停下脚步。
「……这,是什么?」
彰哑着嗓子低语。
「……好严重……。」
我说,不由得紧紧抓住彰的袖子。
城镇上的景色大变。我所知道的城镇,已经不在了。
可谓是夷为平地吧。目光所及,全是烧得焦黑的瓦砾山,四面八方都是连续不断的燃烧痕迹。连应该看不见的远方景色都看得见了。遥远另一端街道上的建筑物,在晨雾下朦胧不清。
我们沉默着,缓缓迈开步伐。
烧毁的屋舍。还留着几具烧焦的尸体,居民把那些尸体放到烧焦的铁皮屋顶上,用铁丝串着拖动运走。到处都还有冒着烟的地方,这一带充斥着烧焦的味道。
地狱还没结束,我想。
鹤阿姨没事吧?千代有没有受伤?基地的队员们是否平安无事?不安感膨胀,我无力低头。
而后彰低语「百合」,轻轻牵住我的手,我的手就这样被彰的掌心紧紧包裹。光是这样,我颤抖的心就恢复冷静。
彰的手有着不可思议的力量。
碰到这双手,我的心就像是被保护在温柔的茧中一样安稳,冷静下来。
之前两人一起出门的时候是,昨天也是。
还有今天也是如此。
单是被彰触碰,我混乱不安的心就会一下子平静下来,像点了盏小小烛火般温暖。
要是彰陪在我身边,胆小又爱哭的我,心一定会变得更坚强。
所以,我们要一直在一起唷,彰。
……这样的话,应该是不能说的。
我们手牵着手,走在通往鹤屋食堂的路上。
不幸中的大幸是,鹤屋食堂那一带并没有被火灾波及,鹤阿姨的家也平安无事。
「百合!幸好你没事……!」
「鹤阿姨也是……。」
从店里飞奔而出的鹤阿姨,紧紧抱住我。
之后,她看着我应该已经变得黑漆漆的脸,惊讶地说「被卷进火灾里了吗?」。
「嗯,在途中有点……不过,彰有来救我,所以没事。」
听我这么说,鹤阿姨数度对彰鞠躬道谢。
「真是谢谢你,佐久间先生。」
「不,这个……因为百合对我来说就像妹妹一样。」
又是『妹妹』。我有点闷,鹤阿姨把手放在我肩上。
「很可怕吧,对不起……。」
「咦,为什么鹤阿姨要道歉?」
「因为是我要你出去办事呀……。」
我慌忙摇头说「才没有这种事!」。
然后忽然惊觉,不知道什么时候,装了米的包袱不见了。
骗人。在哪?什么时候?
彰来救我的时候,我还确确实实的拿着。被彰背着的时候应该解开过一次,好好的绑在身体上。但是,那之后呢?
在火海中移动的时候,我的目光被周围恐怖的景象吸引,完全忘记了包袱的事情。就算试着去回想在小学时候发生了什么,但在地狱般凄惨情况下的我混乱不已,完全想不起来自己手里有没有拿着包袱。
「……抱歉,鹤阿姨,米……。」
我用几乎要哭出来的声音向鹤阿姨道歉,自责得不得了。明明是用鹤阿姨十分爱惜的和服交换来的珍贵白米。
不过,鹤阿姨只是温柔微笑着摇摇头。
「你说什么呀。那种紧要关头,米怎么样都无所谓。跟救百合一命相比,无所谓……。」
看见鹤阿姨颤着声音说话,泪水滑落的样子,我也不由得哭了出来。
「对不起,对不起鹤阿姨……。」
「要是百合有个万一,我怎么对得起你的父母亲啊……。」
我脑中浮现出应该在七十年后世界的母亲的脸。
虽然老是吵架,虽然说我不是她的女儿,可我突然不见,她应该还是会担心。
我大概回不了那个时代了吧?最近我满脑子都是这个时代的事,努力活下去,想着要回家的时间越来越少。
可是,一想到妈妈,就忽然想念得不得了。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独力生下我、养育我的妈妈。
为了我哭泣的鹤阿姨。
拼命救我的彰。
我的脑子一片混乱。
想要回到未来,还是要留在这里,连我自己也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