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isode 4 企鹅公路(2 / 2)
妈妈出门买东西后,我从书桌上拿了能放在口袋里的便携式笔记本和圆珠笔。我怕被妈妈发现,所以藏在枕头下。这样一来,我总算能静下心来。妈妈不知道,一旦身边少了笔记本,我就会烦躁不安。
●
光线透过百叶窗照射进来,我盯着变得明亮的天花板,思考着滨本同学和内田的现状。调查队对“海”的调查有进展吗?家门外一定发生了好多事情,我却躺在床上,待在距离好远的地方。待在家里就像身处积云顶端般安静。我也很担心大姐姐。大姐姐有时很大意,我必须避免她被调查队的人抓到才行。
不久后,我开始打起瞌睡。
一开始,我做了好几次短暂的梦,梦到我从好长好长的爬杆上直线滑落。不知为何,我深信那根爬杆是太空电梯。
一回过神来,我就变成了宇航员。
我搭乘的宇宙飞船和山丘上的供水塔一模一样,一直绕圈转,借此产生舱内的重力。机组员只有我一个。我一个人从很远的地方过来,抵达一个不可思议的星球。
我让供水塔型的宇宙飞船降落在有如巨大胸部的绿色山丘旁,然后走出去,开始未知星球的探险。那里的天空就像地球的夏日晴空一样蓝,可以看到积云。胸部般的山丘脚下有一片空地,像方格笔记本一样,被混凝土方块分隔成一格一格,一路延伸至地平线。
一整排高压电塔无尽延伸,我沿着电线走去。
空地上到处放着自动售货机,机器的周围有企鹅出现。
栖息在这个星球上的生物好像只有企鹅。对它们来说,我是从天而降的外星人。我喊了企鹅一声,它们完全不害怕,有的站在空地正中央仰望蓝天,有的肚子朝下趴着。
我走了很远。地基平整的空地逐渐变得稀疏,草原慢慢增加。不久后,我走到空荡荡的海边,整排高压电塔到这里戛然而止。天空明明是蓝色的,大海却呈现出非常冷淡的颜色。地平线的彼端是购物中心连成一线的灯火。
我走在空无一人的沙滩上,一头大蓝鲸被冲了上来,不知道是生是死。我抬头看过去,蓝鲸说着:“贵安。”它看起来并不痛苦,声音听起来很悠闲,总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过。
我明白,那头蓝鲸就是空洞巨龙。
我坐在沙滩上眺望大海。
结果,大姐姐坐在我的身边,温柔地说道:“回来啦。”
“大姐姐怎么会在这里?”
“我从以前就在这里啊,这里可是地球。”
“我怎么觉得自己跑到了很远的地方。”
“真正遥远的地方就是原本的所在之处。”
大姐姐指向眼前的大海。
“那是寒武纪的大海,少年。”
“我本来以为寒武纪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去到很久很久以前,就是回到原本的所在之处。”
企鹅们摇摇摆摆地走到沙滩后停下脚步,望向地平线一动也不动。
蓝鲸不知道在嘟哝什么。
“空洞巨龙,你在说什么啊?”大姐姐问道。
“神也有失败之时。”蓝鲸说道,“也有失败之时。”
“我是不会原谅那种事的。”
“那些企鹅都是这么说的。”
“我可不是企鹅。”
“大海将至!大海将至!”
蓝鲸说了谜一般的话。
海的那头不知何时变暗了。购物中心的灯火消失后,黑云滚滚涌现。接着,紫色的闪电像烟火似的,噼里啪啦地窜过地平线。我应该很怕打雷,那时候却毫不在意。
我突然觉得,要是这里是地球,那么一切都会消失。不管是我的爸爸、妈妈、妹妹,还是滨本同学、内田和铃木他们,抑或是“海边的咖啡厅”、牙科医院和小学,都是这样。就在我去远方旅行的时候,大家都消失了。总觉得自己做了什么无法挽回的事。虽然我是一个绝对不会哭的小学生,但泪水还是在这时候涌出。
“为什么哭呢,少年?”
“不知道。”
“抱歉……”
“大姐姐,你没有错。”
“抱歉啊。”
每次大姐姐道歉,我都觉得更加悲伤。
“真可怜,很难受吧。”
我听到某处传来这样的声音,一只冰凉的手贴在我的额头上,我感觉非常舒服。一睁开眼,我就看到大姐姐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探头窥视我的脸。她的脸颊和胸部都鼓鼓的,看起来很有精神。房间里很昏暗,我不清楚现在是几点,脑袋迷迷糊糊的。我的眼角带着泪水,呆呆地望着大姐姐的脸。
“我这么有精神,你却病倒了。还真是稀奇啊。”
“我正在发烧。”
“我知道。”
“我刚刚梦到大姐姐了。”
大姐姐微笑着,轻敲我的头。
“我本来想联络你的,可大学的调查队进去森林了。”
“我知道。”
“所以,你不能再变出企鹅了,要是被发现就糟糕了。”
“是啊。在你好起来之前,我会忍耐的。你什么时候好起来?”
“我很强壮的,很快就会好了。”
“要摄取营养,人是需要能量的。”
“大姐姐也要摄取营养。”
大姐姐沉思了一下,低语道:“少年,你做过不吃饭的实验吧?我也试过了。”
“大姐姐,你不能做那种实验,胸部会变小的。”
大姐姐呵呵地笑了,说道:“我偶尔也会做实验。”
“很难受吗?”
“不难受。到今天为止,我什么都没吃呢。”
那时,我的脑袋因发烧而没办法正常运作。
“我说的是企鹅能量。”大姐姐说道。
“那是企鹅所需的能量,不是人类所需的能量。”
大姐姐凝视着我的眼睛说道:“我不是人啊。”
“大姐姐不是人?”
“我变出了企鹅,那又是谁把我变出来的?”
“我的脑袋转不动,因为在发烧。”
“抱歉啊。”
大姐姐朝着床铺弯了弯腰,冰冷的额头贴上我的额头。她为什么要道歉呢?梦中流过的泪水从眼角涌出,顺着我的脸颊流下。
“别哭,少年。”她说。
“我没哭。”我说。
●
早上,我在床上醒来,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望着天空。天空散布着小小的云朵。一开窗,像秋风一般凉爽的风就吹进房间。烧已经完全退了,我的脑袋就像雨后的蓝天般神清气爽。
我在一楼的客厅里吃了早餐,食欲非常旺盛,毕竟恢复了精神。
听说在我睡着的时候,人在法国的爸爸打来了国际电话。妈妈说,爸爸听到我发烧卧床很担心,下次再打过来时让我和他说说话。
“我睡觉的时候,有谁来探病吗?”
“牙科医院的大姐姐来过,你还记得吗?”
“还记得,只是我以为那是梦。”
我走在早上空气阴凉的住宅区,朝学校走去,那时却莫名地感到悲伤。一开始,我也搞不懂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情绪。当我思考着自己悲从中来的原因时,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我和大姐姐对话的片段,那就像在梦境里一样。
我从口袋里拿出便携式笔记本。之前为了记笔记,我持续做过充分的训练,所以在脑袋迷迷糊糊的情况下,或许我写下了什么笔记。虽然字迹难以辨识,但方格小笔记本里的确留有笔记,包括到其他星球探险的事,还有大姐姐所说的话。我一边走,一边仔细地阅读那些内容。
我走过牙科医院,来到企鹅第一次出现的空地前。冷风吹来,少了企鹅的空地上,杂草沙沙作响。那时候,真的就是突然之间,我回头看着笔记,至今为止写过的各种笔记片段都飞进脑海里,组合在一起,就像用乐高积木搭建起美丽的蓝色墙壁一样。我并不是企图做些什么,只是看着它们在一瞬间组合起来而已。
回过神来时,那面蓝色墙壁已经完成。
我不禁在空地前驻足。脑袋深处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像麻痹了一般,完全没办法思考其他事情。走在前面的妹妹回过头来。“哥哥,我叫你呢!”她大叫着,我没有回应。她就那样与其他孩子一起走掉了。
我一个人站在空地旁,低语道:“大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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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满脑子想的都是早上的大发现,那天基本心不在焉。我摊开笔记本,一直忙着做假设。滨本同学似乎想和我讨论关于“海”的事,我却以含糊的回答敷衍她。她感到莫名其妙,又回到座位去了。
“青山,你好像怪怪的。”内田说道。
“是吗?”
“你完全不讲话,又一直发呆,说不定还在发烧吧。”
“或许吧。”
上课时我也望着窗外,观察天空的浮云,心里想的全是大姐姐。
那天,铃木非常安静。之前一到休息时间,他就会吹嘘自己发现新物种的事,今天却连一句话都没提到,似乎还时不时偷看滨本同学。可滨本同学完全不看他那边。
放学后,他来到我的桌子旁。
“滨本同学说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他说道,“可我也没打算说那么多的。”
“但你还是说出去了吧?”
“没办法啊,他们问东问西的,还有人说得好像我们在说谎一样。我非常不甘心,便说这说那的,不小心就全部说出去了。我本来没打算连你们的研究都说的……”
“你说的研究是什么?”
“你们的研究啊,就是那座森林里的古怪东西。”
“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没做过那种研究。”
“不要骗人了。”铃木露出困窘的神情,“你为什么这么说?”
“铃木,我们已经决定忘记一切。我们的研究已经结束了,反正接下来调查队会好好地研究下去。”
“你在生气吗?”
“我绝对不会生气,不过滨本同学就不见得了。”
“怪我吗?”
“虽然这么说你很可怜,但就是要怪你。”
“拜托你,帮我和滨本同学说说话吧。你告诉她,我原本没有打算那么做。”
铃木说完后抓着我的桌子不放,这时天花板一角的扩音器响起,传出校内广播,是校长的声音。
“各位同学,由于附近发生意外,在老师们有所指示之前,请勿离开学校,待在这里才安全。再重复一次,在老师们有所指示之前,请勿离开学校,待在这里才安全。”
广播到此结束。
铃木面露诧异,呢喃道:“什么意外?”
校内广播传出时,教室还很安静。过了一会儿,大家顿时炸开了锅。
“大家回到座位上。”老师说道,“安静。”
隔壁班的老师来了,和我们班的老师在教室门口交谈。老师们看起来忧心忡忡。我试着观察他们的唇部动作,但还是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我将视线从他们的身上移开,环视室内,与滨本同学四目相接。她望着我,脸色铁青。我歪了歪头,感到不解。她随即站起来,走到老师那边。教室里的嘈杂声变小,大家都屏息以待。
滨本同学在和老师们交谈。老师们一脸为难。
铃木看着滨本同学。内田望向我这边。
“怎么了?”他动了动嘴唇。
“不知道。”我回答道。
滨本同学回到座位上,脸色比刚刚更差了。她用双手捧着脸颊,头垂得低低的。我起身走到她的身边,小声地问道:“怎么了?”
“不知道,可是调查队出了意外,说有五个人下落不明。”
“下落不明?”
“我爸爸也是下落不明。”
“你怎么知道?是老师们说的吗?”
“老师没说,但我看他们的脸色就知道了。”
“是‘海’吗?”
“除了这个,还会有什么?”
滨本同学抬起头来,用湿润的大眼睛看着我。
“我问你,你其实还没放弃‘海’的研究吧?该怎么办才好?青山,你到底知道多少?”
我思考了一下。
“我只知道我们自己该去做什么。”
“那你会帮忙吗?”
老师说:“青山,回自己的座位去。”
我回头看向老师,举起手。
“老师,滨本同学好像身体不舒服,我可以带她去保健室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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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低声交谈,避免让保健室的老师听到。
“总之,我们必须去学校外面。”
“去外面能怎样?”
“想解决这个问题的话,现在只能借助大姐姐的力量。我不知道到底能不能救你爸爸,但别无他法了。”
那时候,保健室的门被打开来,传来声响,有个学生在和老师说话。我和滨本同学在隔帘的另一边侧耳倾听。不久后,内田从隔帘的缝隙里探出头来,说道:“你们要去哪里,我也要去。”
我们趁保健室的老师去上厕所时溜出保健室。
我们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走了一会儿,随即看到鞋柜。我们穿上自己的鞋子,躲在鞋柜后面观察校门那边的情况。
可以看到有老师在玻璃门外走来走去,还可以看到镇上的人走进校门,前来避难。大家好像都往学校体育馆的方向走,所有人都是满脸不安。我的妈妈可能也在那些人之中。我们原本想趁老师不注意,从校门口偷溜出去,可是这里有这么多人,看来是没办法了。
这时候,铃木、小林还有长崎跑了过来。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铃木问道。
“和你们没关系,”滨本同学说道,“你们是怎么溜出来的?”
“如果你们想离开学校,我们可以帮忙。”
铃木一说完,我们都惊讶地望着他。
“他们说的意外和那座森林有关吧?”他问道。
“铃木也拥有推理能力啊。”
“别小看我。”
“可是校门口有很多人,从那里出不去。”
“你们绕过兔子笼舍那边,翻墙出去就行了。这样的话,你可以原谅我吗?”
“那就不知道了。”滨本同学说道。
我们在铃木的带领下穿过中庭。校长似乎整个人都慌了手脚,只听见扩音器里接连两次响起校内广播的通知音,校园内随即陷入一片寂静。
铃木说,他们有好几次都是从兔子笼舍后面的围墙跑出去的。那里的土高高隆起,只要跳得好,手就能抓到围墙上方。如果可以正常地从校门口走出去,那就没必要翻墙了。我佩服不已,这种知识意外地也能派上用场呀。
我们绕到兔子笼舍后面。
铃木给我们做示范,第一个爬上去。他跨坐在围墙上,低声说道:“快点!”
内田助跑了一小段后,跳向围墙爬了上去。
滨本同学爬得不太顺利。“小林,你垫在底下当踏板。”铃木这么说道。于是,小林心不甘情不愿地以四肢跪地。滨本同学说了一声:“不好意思。”然后她踩到小林的背上,尽管如此,她还是只能抓到围墙的上方,没办法把身体撑上去。我便推了推她的屁股。
“屁股!你摸到屁股了!”滨本同学大叫道。
“没办法啊。”
“安静点,会被发现的!”
铃木说得没错。就在滨本同学好不容易爬上去的时候,我们听到了老师的声音。铃木、内田还有滨本同学迅速跳到围墙的另一边,我连忙也跳上围墙。最后我并没有被抓到,因为小林和长崎一把抱住了老师。
“喂!”老师愤怒的声音从围墙另一边传来,“快回来!”
我们在住宅区狭窄的道路上急速冲刺。
“结果我们要干吗?”铃木喘着气说道。他有点胖,不擅长跑步。
“我们要去找牙科医院的大姐姐。”我说道。
“大姐姐应该也去避难了吧。”
“大姐姐不会做那种事的。”
我思考着,如果大姐姐已经察觉到自己的真实身份,现在一定很冷静地坐着吧。
幸运的是,我们一路上都没怎么碰到避难的人,得以顺利前进。虽然途中碰到一个独行的老爷爷,但没什么大问题。我对老爷爷说:“现在已经发布避难警告了,请到小学里避难。”
“是吗?”爷爷低头说道,“谢谢啊。”
我们小心翼翼地穿过小巷,探头看了看主干道那边,发现双线马路上静悄悄的,一辆车都没有。仿佛就在刚才我们待在小学里的时候,整个世界已经毁灭了。
接着,大量消防车开进来,沿着道路排成一排,把我们的城镇分隔开来。这么多辆消防车是从哪里开过来的?大大小小的消防车好像模型,有条不紊地排列在静悄悄的住宅区道路上,闪烁着大红色的光芒。穿着深蓝色制服的叔叔站在消防车旁边。有两辆救护车停在离消防车有一段距离的地方,还可以看到巡逻车。由于四周非常安静,我看不出到底有什么危险。不过,供水塔山丘的森林里已经生成一个巨大的圆拱状东西,泛着银色的光芒。森林里传来有什么东西在摩擦的奇妙声响。
“真是不得了。”铃木说道。
的确,眼前是一幅让人心跳加速的光景。
“街道被封锁了。”我说道,“不穿过这里的话,我们就无法去牙科医院了。”
“我们偷偷地过去吧。”
聚在那里的人全部专注地看向供水塔所在的山丘,我们便像弹珠滚过地毯一样安静地走过主干道。我们直接穿过文具店和洗衣店之间的小巷,进入住宅区。
接着,只要走到牙科医院就好了。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三个穿着制服的消防员似乎在巡逻,发现了我们。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其中一个温柔地说道,“现在已经发布避难警告了……”
“预备……起!”铃木大喊道。
我们听到他的暗号后,同时拔腿冲刺。消防员叔叔张开双臂,想阻挡我们的去路,不过我们分散逃跑了,他不可能抓到所有人。我斜眼瞥到内田和滨本同学被逮住了,我则从消防员之间穿过。
铃木跑在我的前面。
“滨本同学他们被抓了。”我这么喊道,铃木一边跑一边回头。那时,有人从后面一把抓住我的肩膀,愤怒地叫住了我。
铃木猛地折返,紧紧抱住那个人的腰部。
多亏他,我才得以从那个叔叔手中逃脱。
“快跑!快跑!”
我听到背后传来铃木的声音,同时以人生从未有过的速度狂奔。我跑得非常快,那时的速度没能记录下来很可惜。
后来,我跑在无人行走的林荫道上。
经过“海边的咖啡厅”时,我看到大姐姐坐在靠窗的位子上。她把手肘撑在桌上,正在打瞌睡。“海边的咖啡厅”里,灯光全部熄灭,没有一个客人,山口先生也不见踪影。大家都跑去避难了吧。
我走进去,在大姐姐的对面坐下,她随即睁开双眼。她很冷静,仿佛我出现在这里是理所当然的。我能见到大姐姐就觉得好开心了。
“你好。”我说。
“你好。”大姐姐打着哈欠,“你恢复精神了?”
“恢复了。我以为大姐姐会在牙科医院。”
“不是发布避难警告了吗?今天牙科医院休息,但我觉得避难什么的也太可笑了,也觉得你说不定会来找我,就在这里等着。”
“你知道我会来吗?”
“我知道你全部的心思。”
那时候大姐姐看向窗外,轻呼了一声,似乎是消防员叔叔追过来了。
我和大姐姐躲起来,等消防员叔叔离开。
我们躲在桌子底下,大姐姐把自己的额头贴到我的额头上,然后笑了。
“那么少年,你解开谜团了吧?”
我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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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桌子底下重新看了看方格笔记本,整理那个假设。
“大姐姐不是人。”我说道。
“嗯,我不是人。”
“多亏大姐姐告诉我这件事,我才能建立‘青山假设’。如果说大姐姐不是人,而是类似企鹅的生物,那么就能理解你不吃饭的实验了,也能说明你搭电车时会像企鹅一样身体垮掉的现象。大姐姐,你是靠‘企鹅能量’活着的。”
“‘企鹅能量’是从哪里来的?”
“我曾经用图表比较了大姐姐的身体状况和‘海’的状态。你的身体状况和‘海’的直径变化是联动的。只要‘海’开始变大,你就会慢慢地恢复精神。相反的,只要‘海’慢慢地变小,你就会越来越没精神。你和企鹅都是依靠‘海’放射出的一种隐形能量活着的。如果‘海’变大,能量也会变大,大姐姐就会变得有精神。那样的话,就能解释你和企鹅搭电车时会觉得难受的现象了,毕竟乘坐电车离开一定距离后,你就接收不到‘海’放射出的能量了。”
“不对,有点奇怪。”大姐姐举手说道,“企鹅会毁掉‘海’吧?这样的话,我的行动不是出现矛盾了吗?”
“企鹅的确会毁掉‘海’,让‘海’变小。因此,大姐姐变出越多企鹅,‘海’就越会被破坏缩小,放射出的‘企鹅能量’也会减少,然后你就会变得没精神。相对的,企鹅有名为空洞巨龙的天敌。如果空洞巨龙吃掉了企鹅,企鹅的数量越来越少,‘海’就会再次扩大,然后你就会恢复精神了。”
“好像食物链。”
“我把这个取名为企鹅系统。那些企鹅和空洞巨龙是对立的,‘海’则像是在两者之间调节平衡的装置。那么,所谓的‘海’到底是什么?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至今为止,我们发现了‘海’有好几个不可思议的特质,比如让特定的光线扭曲,实现时间旅行,或是改变飘在天空的云的形状。我们开展亚马孙计划时曾在河流那边探险,那条河流过悬浮着‘海’的草原,永远在同一地方流动。就物理上来说,那些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但‘海’将之变成了可能。”
“物理上不可能的话,就是不可能了吧。”
“在我们的世界里,那是不可能的,所以我一直认为‘海’诡异得令人难以置信。可我试着换了个方向思考,所谓的‘海’原本就是不存在这个世界的东西啊。以前我们一直觉得‘海’是物体,但如果它是一个洞呢?说不定它是世界的破洞,是神创造的残次品,只不过对我们而言,那个洞看起来像‘海’而已,如果是这样呢?”
“有点难理解。”
“我们说企鹅毁掉‘海’,这样的说法并不正确。其实是‘海’坏掉了,企鹅是在修理坏掉的地方。我们会觉得企鹅的行动矛盾,是因为我们并不了解它们生来就是为了修理‘海’坏掉的地方。”
大姐姐举起手,思考了一会儿。
“那我变出企鹅,是为了填补世界的洞吗?”
“我是那么想的。”
“我最近都没能变出企鹅。”
“只要到了晚上,大姐姐就会变出空洞巨龙。森林里有好多空洞巨龙。铃木抓到后引发大骚动的生物也是空洞巨龙。我曾建议你试着变出企鹅之外的东西,那样才能恢复精神。也就是说,只要你变出企鹅之外的东西,都会变成空洞巨龙,把企鹅吃掉。‘海’一变大,你就会恢复精神。因此,你是为了摆脱痛苦才变出了空洞巨龙。相对的,世界坏掉的地方就会越来越大,像现在这样。”
我和大姐姐望向窗外。
可以看到空洞巨龙之森那边,飘在天空中的云朵变成了漏斗状,而森林里的“海”正持续隆起。“海”正逐渐吞没森林。
“好厉害啊,你真会思考。”大姐姐说道。
她双手叉腰,眺望着窗外。那张脸光滑透润。虽然我做了假设,但其实根本不相信她不是人这种说法。做假设和相信假设是两件事。
大姐姐仍然望着窗外,同时说道:“走吧,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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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大姐姐走出“海边的咖啡厅”,静静地穿过住宅区。其间只有一次被巡逻车发现,对方用扩音器叫唤着我们。其余时间,我们都巧妙地躲藏好,持续前进。从举办夏日祭典的公园往森林那边看去,可以窥见犹如巨型圆拱的“海”。它就像真正的海一样,一边起伏波动一边发出光芒。
“森林几乎被吞没了。”大姐姐说道。
“调查队应该在‘海’里面。”
“进入‘海’会怎么样呢?”
“不知道,探测艇后来没回来。”
“如果有企鹅在,是不是就没问题了?”
穿越住宅区的时候,大姐姐经过的地方有好多企鹅诞生。柏油路就像烤麻糬一样隆起,变成了企鹅。路灯的灯泡也变成企鹅掉下来。企鹅从自动售货机那里出现,就连在空地上滚动的果汁空罐和机车残骸也变出企鹅,所有东西都变成了企鹅。然后大姐姐吹着口哨。她一举手,刚诞生的企鹅就像英国绅士一样挺直身躯,争先恐后地追上来。
等走到市立体育场的停车场里时,我们的身后已经跟着络绎不绝的企鹅。大姐姐在停车场前停下脚步,那群企鹅你推我挤,也跟着停了下来。
大姐姐探头看了看停车场。
“没有人。”
“大家都逃走了吧。”
森林里响起剧烈的声响,像摩擦树干的声音,还有大量叶片在沙沙作响。
长满树木的森林紧挨着市立体育场后方,另一边则是持续膨胀的“海”在节节逼近。声音从森林里传来,好像是树木被“海”挤压后摇晃发出的声响。我眯起眼睛仔细观察,还是不清楚“海”的内部状况,只看到森林深处是大海明亮的颜色。
调查队基地现在空无一人,整排帐篷仍维持原样,器材全被扔在原地。我不清楚调查队发生了什么,看来是滨本老师他们出了意外后,所有人就慌忙撤退了。
我、大姐姐和那群企鹅走进停车场里。
停车场里的所有器材随即膨胀迸裂,变成企鹅后摇摇摆摆地朝四面八方走去。在大姐姐穿过停车场的过程中,这种现象持续发生,再加上从住宅区那边不断涌进的企鹅,整个停车场就像南极的海岸,塞满了过冬的企鹅。大姐姐一吹口哨,企鹅们就往森林那边迈进。
“大姐姐,你可以当企鹅马戏团的团长了。”
“真棒呢,要是那样就好了。”
穿过调查队的基地后,前方是一道绵延的高围栏,分隔了森林与停车场。调查队似乎是从围栏边上一扇能上锁的门那里出入的,不过我们不需要。
以森林为目标的企鹅开始冲撞围栏,使劲推挤。
大姐姐翻上围栏后,我也跟着爬了上去。之后,她跨坐在围栏上,回头看向停车场大喊道:“呜哇!”
“企鹅们都涌过来了!”
我们纵身跳到围栏的另一边,刚踏入森林深处,就听到身后传来围栏被推倒的巨响。企鹅们发出吱嘎吱嘎的叫声,蜂拥而入。我和大姐姐被它们押着走,只能继续朝树林深处挺进。
“糟了,少年!那里就是‘海’了!”
大姐姐大喊道。那时,“海”已经近在眼前。森林与海的分界处泛着青绿色的光芒,形成旋涡,变成一道水墙。水墙那侧透出微光,照亮了森林。像躲避球那么大的水球从水墙里喷射出来,在树木之间滚动。企鹅一看到水球就一拥而上,进行分解。
我们看到几头空洞巨龙从树木的缝隙间冒出来,它们像蓝鲸那样有着扁平的脸庞。看到数量惊人的企鹅后,它们似乎没有被吓到。只见它们张开血盆大口,陆续吞下企鹅。可企鹅的数量实在太多了,它们根本来不及吞掉,没两三下就被如黑色海啸一般的企鹅大军冲走了。
走在前线的企鹅纷纷跳进水墙里,之后就像旋涡一般,在发光的水中一圈圈地打转,然后像火箭般笔直地飞向天空,直到消失在视线里。
我和大姐姐被夹在企鹅和“海”之间,无处可逃。
大姐姐猛地把我拉过去,紧紧地抱住我。下一瞬间,我们被企鹅大军抬了起来,就那么被冲进“海”里。
“海”的内部充满了不可思议的柔和光芒。我不禁想,寒武纪的海洋浅滩也像这样明亮吗?大姐姐紧闭着双眼,她的脸和我的脸贴在一起。总觉得她的脸好冰凉,但又好温暖。我看到数十只企鹅一起被“海”吞没,像火箭一样后头拖着一条白色泡泡的轨迹,互相穿梭交织,朝着天空上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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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过神来时,我和大姐姐正悠悠地漂在水面上,仰望着蔚蓝的天空。
一条飞机云拦腰切过天空。
大姐姐起身低语道:“这里是‘海’的内部?”我也起身环顾四周。周围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明亮海洋。我往底下看去,这才发现我们正坐在企鹅们组成的黑色大浮板上。遇到滚滚大浪涌来时,我们就跟着企鹅一起轻巧地翻越浪头。这艘“企鹅号”实在是非常棒的船。
地平线上云朵高高堆起,好像夏天的积云一样。不过,云朵迅速变换着形状,就像按了快进的影片,仿佛有人正在玩棉花糖变变变的游戏。我这么想着,又往反方向看去,地平线上方一片漆黑,仿佛黑夜来临,紫色的闪电到处乱窜。
“看样子,我们还活着。”
“调查队在哪里?”大姐姐呢喃道,“企鹅们,带我们过去吧。”
我们缓缓地在海上前进。
在这片不可思议的大海上,各种各样的岛屿星罗棋布。总觉得好像地球都浸到水里了,只剩顶部浮在水面上。
我们最先来到大型购物中心,那里有一半以上都浸在水里。建筑完全被蕨类植物覆盖了,看着像一座废墟,但还是可以看出那就是镇上的购物中心。购物中心里空无一人,简直像一艘遇难船。屋顶上停着一大群大鸟,监视着从海上经过的我们。
“这地方好像世界尽头啊。”大姐姐说道。
“说不定我是第一个踏进世界尽头的人。这样一来,我就是人类的代表了。”
“好一个小不点代表。”
“这只是一小步,却是人类的一大步。”
购物中心没有可以登陆的地方,于是我们继续前进。
后来,我们经过一片海域,有好几座高压电塔冒出水面,还有一座长满草的岛,看着像热带草原,可以看到斑马在岛上奔跑。遥远的地平线那端有一条直通天际的直线,我时不时想那会不会是通往太空的电梯。
“你看那边。”
大姐姐站起来,用手指着某处。
有一座岛上建有几栋房子,像我们镇上的房子那样可爱小巧。那座岛被混凝土分隔成一格一格的,其中只有两格建有房子。我和大姐姐靠岸登陆,在岛上到处走走看看。岛上有大半区域都是长满草的空地。一台自动售货机孤零零地放在那里。就在我们到处闲逛的时候,我想起我们家刚搬到镇上的时候,总觉得这里像是将那时的城镇光景制作成了模型。
“好奇怪的岛啊。”我说。
大姐姐靠着自动售货机,望着天空说道:“真是一个谜团。”
离那座岛不远的地方有一座更大的岛,或许是大陆也说不定。我们在登陆之前,已经看到很多企鹅聚集在沙滩上,有的呆呆地站在波浪拍打着的岸边,有的在沙滩上摇摇摆摆地走动。
我和大姐姐试着走上沙滩,发现沙滩上的企鹅队伍望不到尽头。而那条企鹅公路的最前端是一座建在陡峭斜坡上的城镇,唐突地和沙滩连接着。
“那里有一座海边的城镇。”大姐姐说道,“就在那里。”
我们顺着企鹅公路在沙滩上前进,耳边传来波浪声。
大姐姐一边走一边指着大海那边说道:“你看。”
大海那头出现了不可思议的现象。
大海一角在激烈地冒泡。海面上浮现出气球一般的圆形东西,或迸裂或互相融合。从我们伫立的沙滩看过去,泡泡像气球那么大,不过实际上一定比大姐姐还大。不久后,泡泡的缝隙里出现了蓝鲸的头部。那不是从水面下方浮上来的,而是海的表面正在生成蓝鲸。蓝鲸的身体是由海水形成的,所以透过它的身体可以看到天空的蓝色。透明的巨大蓝鲸扭转身躯,从海面往上纵身一跃,再次潜入海里。蓝鲸重复这个动作,身体慢慢变形,脖子越变越细长。我望着眼前的情景,觉得那好像长颈龙。我刚这么想,它随即又长出巨大的翅膀,脖子和头部仿佛溶解了一般越变越小,一会儿身体上冒出大量像独角兽那样的角,一会儿又隐约能从波浪间看到大象那样的长鼻子。
壮观的现象无止境地持续着。
它一而再再而三地变成各种各样的东西,仿佛有人在尝试找出自己喜欢的形状,只要是不喜欢的,就会觉得没意思并加以摧毁,就像一个肉眼看不到的巨大儿童正在玩乐高积木似的。它的形状变化无穷,看着很有意思,怎么看都看不腻。
“好像神在做实验呢。”大姐姐说道。
不久后,我们走到沙滩尽头,再走过去就是海边的城镇了。从海边通往山顶的斜坡上,充满异国风情的房子鳞次栉比,迷宫般的坡道交错其中,却感觉不到里面有住人的动静。狭窄的小巷中,只有企鹅们规规矩矩地排排站。我们像钻过隧道般穿过建筑物,走在行道树旁设有长椅的小路上。我们看到高地上有一栋白墙房子,窗户敞开着,窗帘迎风摇曳。总觉得随时会有人从窗户里探出身子,朝着大海张开双臂。
“如果我不是人,海边城镇的记忆又是怎么回事?”大姐姐走在小路上说道,“我还记得自己的父母,也有一路成长到现在的记忆。那都是伪造的吗?”
“我不知道。”
“但不管怎么说,我们总算来到了海边的城镇。”
我们慢慢地爬上坡道,一回头就看到企鹅们紧紧跟在后头,塞满整条小路,正努力地爬上来。
“企鹅们是为了等我们才没有马上毁掉‘海’吧?”
“我问你,如果‘海’消失了,世界完全修好了,我会怎么样?”
“我不知道。”
“你其实是知道的吧……”
“如果我的假设是正确的,那么企鹅们会消失吧。”
“我呢?”
我说不出话来。
“这就是你的答案吗,少年?”大姐姐温柔地说道。
“这只是我的假设而已。”
“你是说,你也有可能猜错吗?”
“这是很有可能的。”
我们看到前方的高地上有黑烟冉冉升起。
我们继续爬坡,随即看到一个看似大学生的大哥哥坐在阶梯中央。之前我们在调查队基地里挨了骂,内田还哭了,当时给他递手帕的就是这个人。他看着我和大姐姐爬上坡道,似乎大感惊讶,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接着,他回过头去大喊道:“老师!老师!”
教堂前方有个铺着石板的小型广场,被“海”吞没的调查队聚集在那里。因为不知道怎么回去,所以他们像鲁宾逊·克鲁索那样,在那里生起营火。老师不久后跑过来,好一阵子只是沉默地望着我。他露出非常困惑的表情,就像一个长了大胡子的小学生。
“青山,”滨本老师问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点头致意,然后说道:“我们是为了救大家才来这里的。”
企鹅们接二连三从我们的身后涌出,挤进狭窄坡面的每一个地方。一旦找到自己该待着的地方,它们就会立正不动,在原地仰望天空。
“差不多该回去了。”
大姐姐说完,像企鹅一样仰望天空。
“可以留下一点‘海’吗?”
“为什么?”
“如果能留一点,保留一些企鹅能量,大姐姐就能有精神了。”
“真的会那么顺利吗?”
高地小路上有一道围墙,大姐姐跳了上去,俯视着海边的城镇。海边的城镇已经塞满了聚集过来的企鹅。所有企鹅都在屏息以待,只等大姐姐一声令下。
“那么,我们回家吧。”
大姐姐说着,朝着寒武纪一般的蓝色天空举起手。
企鹅群中出现一阵骚动,像海浪一般扩散。原本仰望着天空的企鹅按顺序朝着天空飞去。企鹅数量庞大,瞬间让周围变暗。那些企鹅飞向四面八方,在天空中留下一道道像飞机云那般的轨迹。我们看着那些轨迹逐渐分割了蓝天。
就这样,“海”开始崩毁。
●
天空出现数道裂缝,会合后形成巨大的裂口。不知道天空会不会坍塌,像巨大的鞭子那样朝我们挥来。我刚这么想,下一瞬间,我们就站在市立体育场的停车场里了。身后的“海”开始崩落,大大小小的碎片咕噜咕噜地流向住宅区。
我们和调查队队员逃到体育场的看台上,避免被“海”的残骸卷进去。调查队的人似乎还搞不清楚眼前的这一幕是怎么回事。
“海”在我们的眼前崩毁,从森林里流出去,像海啸似的往住宅区流去。一切寂静无声,可以看到企鹅们轻巧地在“海”的浪潮上到处游动。“海”的表面出现好多道小彩虹,随即又消失了。当浪潮断裂开来,球状的“海”滚到体育场里,企鹅们就把那些“海”完全分解。
“企鹅们在做什么?”滨本老师问道。
“我不知道。”我回答道。
“这些像水一样的物质是什么?青山,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吧?”
“或许我知道,但这是我很重要的研究,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关于这个研究的秘密。”
滨本老师露出吓人的表情紧盯着我,我也看向老师。
老师就那样陷入了沉默。
从看台上望向森林那边,可以看到在树木另一头高耸着的供水塔,一群空洞巨龙摇摇晃晃地朝那里的顶端聚集过去。它们爬上供水塔后,像被冻结了一般不再有所动作,然后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不见了,如同水球迸裂一般。
没过多久,“海”彻底崩毁,涌进城镇的海啸也逐渐减弱了气势。
“差不多该走了。”
大姐姐说着,朝我伸出手。我和她手牵着手走下看台。调查队的人在看台上无法行动,目送着我们离去。滨本老师踏出一步,大声说道:“你们这样很危险!和我们待在一起吧。”
“老师,贵安。再会了。”大姐姐说道。
“都说了很危险了。”
“可是老师,我们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办。”
我和大姐姐朝调查队挥了挥手,然后走下看台,走到市立体育场外面。
“海”崩毁后流出的残骸在街上滚来滚去,跟在我们身后的企鹅一点一点地把那些残骸毁掉。
街上空无一人,只有企鹅听似寂寞的叫声。我们才从世界尽头回来,可这边也好像是世界的尽头。我走在住宅区内回头看去,原本耸立在空洞巨龙之森的“海”已经完全看不见圆拱了。
取而代之的是,崩毁的“海”在住宅区里自由滚动。当我们终于走到“海边的咖啡厅”时,那些“海”已经逼到牙科医院旁边的空地了。大姐姐站在“海”的浪潮边上,猛地一个飞踢。浪潮随即变成弹珠那么大的小圆珠,然后飞向天空,径直消失了。
我们走进空无一人的“海边的咖啡厅”。
大姐姐进入吧台,泡了咖啡。
“我不记得你能不能喝。”她这么说道。
我回答道:“能。”
我们坐到窗边的老位子,手拿着冒热气的咖啡杯。我全身都湿了,现在才感受到寒意,咖啡的暖意让人愉悦。
“要加糖吗?”
“不加。”
“你真是爱逞强啊。”
我们喝着咖啡,眺望窗外。
原本逼近“海边的咖啡厅”的“海”渐渐退潮了,刚刚半空中随处可见的彩虹也慢慢地消失了。
企鹅聚集到牙科医院旁边的空地上。
一开始只有几只,后来在寥无人烟的住宅区里,企鹅从四面八方毫不停歇地涌进来,实在是数也数不清,数量之庞大甚至让人怀疑是不是住在南极的企鹅都搬到这里了。企鹅们摇摇摆摆,努力地走过来。它们加入塞满空地的企鹅群,随即像松了一口气似的停止行动。
所有企鹅都仰望天空,看起来好像在等什么。
我和大姐姐把西洋棋盘摆上桌。
不过,现在我们不可能下棋。
“少年,‘海’好像完全被毁掉了。”
“企鹅的数量好惊人。”
大姐姐露出平静温柔的神情,凝视着窗外的企鹅。
空地上,多到让人眼花缭乱的企鹅保持着仰望天空的姿势,开始缓缓地消失了。好几个小型龙卷风同时出现,“海边的咖啡厅”被吹得摇摇晃晃。企鹅们没有出现骚动,只是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了。
大姐姐托着腮帮看向我。
“不管是我还是我的回忆,一切都是伪造品呢。”
“你能接受吗?”
“才不能接受呢。”
“我也没办法接受。”
“少年,我为什么会出生呢?”
“不知道。”
“那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生吗?”
“我和内田常常聊这个话题,但对我们来说,那太难了。内田说只要想到这些,就会觉得脑袋深处被用力地拧成一团。”
“是哦,那就没办法了。”
“但是,有一天我可能会知道自己出生的意义。”
“到那时候,你能不能告诉我呢?”
“我会告诉你的。”
大姐姐站起来,坐到我的身边。她用双臂环住我,紧紧地抱着我。她那像山丘一样的胸部实在好柔软好温暖。大姐姐温暖潮湿的气息像海风一样,吹进我的耳朵里,让人觉得痒痒的。明明气息那么温暖湿润,她却不是我们这个世界的生物,这一点我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
“我好像不是人类。”
“我没办法相信。”
“话说回来,你是人类的代表呢。”
“是的,总有一天我会成为人类的代表,也要上太空。”
“如果能变得那么伟大,你应该就能解开我的谜团了。到时候你要找到我,来见我。”
“我会去见你的。”
我曾看过大姐姐的睡脸,思考她的脸最后为什么会长成这样。这么说来,我又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只有在这里的我会觉得在这里的大姐姐是唯一特别的人呢?为什么她的脸、托腮的方式、富有光泽的头发和叹息,都会让我不自觉地一看再看呢?我知道生命诞生于太古的海洋,历经让人头晕的漫长岁月后,人类才出现,然后我才诞生。我也知道,因为我是男生,所以细胞中的基因会让我喜欢大姐姐。可我不想做假设,也不想建构理论。我想知道的不是那些。我唯一真正清楚的事情是,我想知道的并不是那些。
“那么,差不多该道别了。”
大姐姐离开我,站起身后迈开脚步。
我也想起身,但大姐姐站在“海边的咖啡厅”门口回过头来,对我说道:“你待在这里吧,外面说不定会有危险。”
大姐姐望着坐在椅子上的我,咧嘴一笑。
“别哭,少年。”
“我不会哭的。”
她走出“海边的咖啡厅”。
天空灿烂晴朗,起风了。大姐姐迎风飘逸的头发闪闪发亮。她悠闲地过了马路,走进牙科医院旁边的空地。就是在那片空地上,企鹅第一次出现在镇上,随即又消失了。“海边的咖啡厅”寂静无声,但我能想象她踩在草地上前进的声音,也能想象风吹动她的头发时的触感。
大姐姐的脚步很轻盈,好像在散步。
接着,她在空地正中央站定脚步,朝着这边挥手。下一瞬间,强风骤起,“海边的咖啡厅”的玻璃窗被吹得发出巨响。那阵风肯定就那样扫过我们的城镇,吹过数座如胸部隆起般的山丘,吹得山上的绿树摇动,发出如瀑布落下般的响声。
那阵风平息后,空地上已经看不到大姐姐的身影了。
好一阵子,我一个人坐在座位上。
那时,我在笔记本里记录了独自坐在靠窗座位上的心情,但是如今回头试着阅读,我也不觉得那些内容真实地记录了当时的心情。我无法准确地重现当时的心情,毕竟那样的情绪这辈子只有那一次。想将一辈子只有一次的事记录下来是非常困难的,这是我学到的经验。
过了好一会儿,我走出“海边的咖啡厅”。
温暖的阳光洒落在空无一人的住宅区里。
我试着倾听街上的声音,听不到任何让人不安的声音。凉爽的风吹着,我只听到空地上杂草摇曳的声响。无论是耸立在山丘上的供水塔、路旁的自动售货机、空荡荡的柏油路还是高耸在森林那头的高压电塔,一切都和之前一样。
我沿着榉木行道树向前走,慢慢地看到了前方消防车的红色队伍,那里还聚集着大批人潮。救护车的警示灯闪着光,旁边是披着毛毯的调查队队员和围在一旁的消防员。块头大到像一只熊的滨本老师蹲着身子,紧紧地抱着什么。和老师比起来,其他人实在够娇小的,我一开始甚至以为老师是一个人蹲在那里。
消防队的人察觉到走在路上的我。
我听到那边突然传来慌张的大喊声,他们急忙跑过来想救我。那时候,老师怀里的滨本同学拔腿狂奔,往我这边跑来,比任何人都快速。就在她紧紧抱住我的时候,我才知道她在哭,也才知道她的身体真的像娃娃一样又小又瘦。
好一阵子,我们就那样动也不动。
滨本同学叹息一般,用极小的声音问道:“那个人呢?”
“大姐姐走掉了。”
滨本同学睁着大大的眼睛,目不转晴地凝视着我的脸。
“青山,你在哭吗?”
“我早就决定不哭了。”
就像我对大姐姐说的那样,我不会哭的。
●
爸爸从法国回来,看到报纸和电视上介绍我们的城镇时吓了一跳。
由于发生在镇上的现象太不可思议了,听说全日本了不起的人都摩拳擦掌,试图向大家说明。有人主张地震理论,还有人主张龙卷风理论。有人综合这两种理论,提出了“黏性之云”理论。此外,有人还提出了“集体幻觉”理论。在那种情况下,随着各种各样的人提出各种假设,这件事反而变得更难理解,大家也就慢慢地把这件事抛诸脑后了。当然,并没有人主张“青山假设”。
后来,盘旋在上空的直升机还有电视台的车辆也不见了,城镇又回归平静。
我像之前那样重新回到小学生的生活。我要投入的研究还是那么多,忙得不得了。
至于在“海”里发生的事,听说滨本老师没有公开说过什么,也没有对滨本同学提起。
谈论那件事的人慢慢地变少了。铃木抓到的生物也完全消失了,某一瞬间曾流进城镇的“海”也没有留下痕迹,一切都彻底销声匿迹了。所有人都感觉好像做了一场梦,提不起劲来认真地谈论那件事。而我似乎也避免谈到“海”、大姐姐或企鹅。
某一天,当我和内田在市立图书馆里研究磁铁的时候,滨本同学不知何时坐在旁边的沙发上。我们便聊了一下磁铁。
后来,滨本同学说:“青山,你觉得那个‘海’是什么?”
总觉得她似乎是下定了决心才说出口的。内田紧盯着我看。
“我还在思考。”
“做假设了吗?”
“怎么说呢?我不喜欢自己做出的假设。”
“不能告诉我们吗?”
“那个研究要花很长一段时间。我想,现在还只是开始。”
“也是呢。我知道了。”
滨本同学点了点头。
“青山一定会弄懂的,”内田说,“我是这么觉得的。”
一到工作日,我就去上学,和滨本同学下下棋或是和内田玩。我很高兴铃木不再对我恶作剧;我们甚至还经常和他一起打电动。一到节假日,我就会出门去图书馆,或者和内田、滨本同学一起在城镇里探险,讨论相对论和生命的起源。我会定期去牙科医院,也会去“海边的咖啡厅”。
大概就是这样,不过还是有几个变化。
无论多么努力,我们都无法一路走到空洞巨龙森林深处的草原。在“海”消失的时候,原本就不该存在的草原也跟着从我们的世界消失了。此外,我们曾因亚马孙计划而探险过圆环形的河流,现在有的部分消失了,有的部分干涸了,已经变得不像河流了。
然后,我再也无法见到大姐姐。无论是去牙科医院还是“海边的咖啡厅”,都再也看不到大姐姐的身影了。
●
秋意转浓的某一天,我和爸爸出门兜风。
我们来到非常远的地方。天空散布着薄云,好像把棉花扯开一般。我们的车子奔驰在这样的天空下,翻越好几座平缓的山丘,抵达一个好远的城镇,来到连爸爸都不知道的小型铁路车站里,在一家咖啡厅里喝咖啡。
从法国回来直到那天为止,爸爸都不曾和我聊过大姐姐。
“变寂寞了呢。”
“对啊。”
“有没有大姐姐的消息?”
“我们已经道别了。”
“是吗?不过还真是突然啊。”
我们沉默了,只是喝着咖啡。
“爸爸,你之前说过,世上有些问题还是不解决比较好,对吧?你还说,如果我钻研的是那种问题,就会受伤。”
“爸爸是那么说过。”
“我觉得似乎能理解爸爸的意思了,但那是必须解决的问题。”
“我所说的是对本人来说,不解决比较幸福,但有时候周围的人就是不允许这种情况。你是这个意思吧。”
“为什么大姐姐非走不可?”
“你觉得那样不合理吗?”
“我觉得很不合理。”
爸爸把咖啡杯放在桌上,望着窗外思考。桌上放着爸爸的笔记本和我的笔记本,都是他从法国买回来的新笔记本,封面都泛着光芒。
“那里也有世界尽头呢。”爸爸说道。
“哪里?”
“你所谓的不合理之事,因为不管怎么做,你都无可奈何。”
“我对世界尽头很有兴趣,但那非常棘手。”
“尽管如此,大家还是必须直视世界尽头。”
“为什么要直视呢?”
“为什么啊……”
我陷入沉思。爸爸说的话非常难懂,我觉得爸爸和大姐姐在这种谜一样的地方很像。
“直视世界尽头也是很悲伤的。”
“那当然,所以人才会哭啊。”
“我从进入小学以后就不哭了。”
“如果能按你的想法做到就好了。”
“我会按自己的想法做到的。”
我喝了咖啡。因为没加糖,咖啡非常苦。虽然不怎么好喝,但我的身体变得暖和。每次咖啡流进我的腹中,我都会变得有精神,也会变得更悲伤。
“爸爸,我非常喜欢大姐姐呢。”我说。
“爸爸早就知道了。”爸爸说。
●
我住在郊区的城镇。这里有绵延的平缓丘陵和很多小小的房子。离车站越远的地方越显得崭新,小巧可爱又色彩明快的房子就越多,那些房子就像用乐高积木搭建的一样。天气好的时候,整座城镇看起来闪闪发亮,就像甜点拼盘。镇上有购物中心、高压电塔、牙科医院和“海边的咖啡厅”,山丘上有像宇宙飞船一般的供水塔、像热带草原般的空地,还有我们就读的小学和我的家。
我起得非常早,会独自在天还蒙蒙亮的城镇里探险。那种时候,城镇都空荡荡的,我会觉得好像能抵达世界尽头。
我会以非常快的速度朝着世界尽头狂奔吧。我打算用别人追都追不到的速度冲刺,大家都会吓一跳吧。通往世界尽头的路就是企鹅公路。只要沿着那条路走下去,我就能再次和大姐姐相见,我是这么相信的。这不是假设,而是个人的信念。
今天算了算,还要再过三千七百四十八天,我才能变成大人。一天又一天,我学习着和这个世界有关的事,每天都比昨天的自己更上一层楼。我无法预测自己到底会变得多么伟大,我一定会变成一个到了晚上也不犯困,拥有洁白恒齿的出色大人吧。我还会长高,还会长出肌肉吧。到时候,或许会有很多女生向我求婚,可我已经有结婚对象了,不可能和她们结婚。
到时我就能和大姐姐一起熬夜了。当大姐姐睡着时,我也能把她背起来了。到时我会变得很伟大,时常会发生让她钦佩的事情吧。她会称赞我很厉害吧,不过如果只是应了一声“哦”,那也没关系。
因为我真的好想再听大姐姐说一次“哦”。
●
下次,我们真的会搭电车去海边的城镇吧。
我打算在电车里告诉大姐姐好多事情,比如我是怎么走过企鹅公路的,在至今为止的人生中去过什么地方冒险,遇到了什么人。我要告诉她这双眼睛看到的一切,还有我自己思考的一切。换句话说,我就是要向她报告,在和她相见之前,我有了多少成长。
还有,我是那么深深地喜欢大姐姐。
我多么想再见她一面。
原文为Eureka,是感叹词,意为“发现了,找到了”,含有找到答案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