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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1 / 2)







原文刊载于小说屋sari-sari 2017年5月号







我挂断了手机通话。



从椅子上起身,我转向玄关,确认门已经上了锁。接着把这单间宿舍内两扇窗户的窗帘拉上,在厨房里喝了些水。窗帘隙间洒下薄片状的光,照出空气中细小的尘埃。倒置洗好的杯子后,我又弯腰坐回了椅子上。



启动电脑后,我盯着桌面看了会儿,然后打开浏览器,在搜索引擎里把想到的词依次输进去搜。印象深刻的恶性事件、英年早逝的摇滚音乐家、北极鼠和蓝鲸、松田智子。不过无论哪篇我都没打开看。



我再次从椅子上起身,在房间里四处走动。



这房间里究竟有多少的文字?我想着。代替书架的收纳柜里,大概放了120册文库本。橱柜里也还有塞满两纸板箱的文库本,各有个百来册的样子,合起来就有320册,一册当有12万字来算,就是340万字。纸袋里还有约80册的漫画,那文字量有点难以想象,不过当平均每本一万字来算也有80万字了。再加上文学社每个月为集体交流会而做的册子也在,而且是每个月有一两册,入社至今恐怕有40册上下。一册算5万字,那就是200万字。另外还有,松田亡故前写的文本,把标题也算上去是7282字。这些全部加起来,是4127282字。



光在思考这些,感觉有些蠢,我叹了口气。还没加上讲义参考书的字数,而且现在电脑屏幕也还排列着文字,以及遥控器、手机、包和衣服的标签上也有文字。我居然被这么多文字包围着。



不过,要找寻的话语只有一个。



要找寻的是松田智子亡故前打出来的“而那,”的后续。







自己是什么时候对文章开始感兴趣的呢?



我从小学生那会儿就开始热衷于读小说了,这缘起当时读过的好几本很棒的儿童文学作品。我从国内外的幻想小说开始入坑,读过为给儿童读而改编的文学作品集、江户川乱步的《少年侦探团》之类。当时只是为了故事本身而去找文章读。我感觉,自己周围的狭小世界和书中的广阔世界是同等价值、没有隔阂的故事,都可以视为日常的一部分。一本书读完后,我会反复回想那个故事的事情。当时的我能够踏足文本深处的世界,在那里呼吸。



不过,只是小说很特别吗?



音乐、电影或是动画应该也同样能引导我到其他世界里才对。我其实就是爱着故事,小说不过是手段之一,但我的成长环境里,还是书籍比其他事物都更容易到手,所以才看书的吧。学校里有图书室,而骑个大概15分钟的自行车就能到市图书馆,向母亲索求的话,也是小说比较容易让买。不过,实话说,这些理由并不是自己喜欢小说更甚于漫画之类的原因。



文章之所以对我来说很特别,一定还有别的契机。不过我怎么想也想不起来那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只是不知不觉间,自己就变成了只通过文本体验故事,沉浸在了阅读这种类型之中。



为什么小说那么特别?



那要想用言语表达出来也很难。



不过答案是一定存在的。



快速与缓慢、毗邻与遥远,感觉用这类似的言语或许能作出说明。







我敲击键盘。



而那……



而那,并非为了赎罪,而是为了再次从心底感受那亲密的友情。







“朋友是什么呢?”松田发问,声音听起来像是带着些脾气。



那一天,我们在深夜的活动室里两人独处,面对面坐着。不知为何手里还拿着罐装啤酒,想必是饮酒会结束后余下来的之类吧。



“不清楚这是哪种问题。”我回应,真的是不清楚。



“是说它的定义。到底是什么东西,怎么就成了朋友呢?为什么我和你是朋友?”



松田可能有点醉意,又或者,她那问题说不定并非和朋友的定义相关的问题。不过我还是就针对被问及的东西作了回答。其他也爱莫能助了。



“两个人的话,二者之间会产生各种各样的情感。爱之情、憎恶之情、急躁情绪……其中也会有友情。那友情的价值若达到很高的地步,两人就成了朋友。”



“那种东西,要怎么数值化吗?”



“在想象中考量吧。我和你之间,究竟存在哪些种类的情感呢?那些情感的规模又各是怎样呢?类似这样想象。”



“朋友这件事,不这样想东想西的就弄不清楚吗?”



“说不准呢。这么一说的话,感觉也不是这么一回事。”松田似乎并不满足于我的回答。



我喝了口罐装啤酒,再次陷入思考。突然间,有了点想法。我抽出一张复印纸,在那上面画了三个简单的记号。圆形、三角形和四边形。



“在这些里面,你最喜欢哪个?”



她认真地看着那张复印纸,说着“这个”,指向了三角形。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嗯——她这样低语着,然后继续说道:“感觉三角形正好。圆形完成度太高,四边形人工痕迹过重,感觉像是无机物。不过三角形有点怀旧,看上去像是可爱的屋脊。”



“我倒是觉得三角形最有未来感呢。”



“那就看各自的感受了吧,然后呢?”



“你就是接连联想到怀旧、屋脊之类的,才选了三角形吗?”



松田摇头:“不,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理由是之后推测出来的。没准我在无意识间这样联想了。”



我点头道:“所谓的朋友,会不会也是这么判断的呢?”



“是说先由直觉作决定,然后才找理由吗?”



“嗯。我觉得朋友是根据印象来分类的。在类似无意识的情况下对大家作出判断,意识再遵从那个判断,找出各种各样的理由。”







就好比影视画面,在视觉上迅速而直观。看黄昏的画面时,我们瞬间就能理解那是黄昏了。天空的红晕、泛紫的云彩、树木在光线的对照下抹上的浓厚黑色、拉长的影子之类,我们能直接根据这些,认同整体是一幅黄昏景象。



文本的话,就不能这样。光是阅读文字就或多或少需要些时间,由文字在脑中浮现画面也有点曲折。如果黄昏持续描写了四行,那在读这四行字期间,我们那局部的黄昏印象就只能慢慢地膨胀展现出来。缓慢而遥远。



不过,如果从别的视角看,文本也可能是非常迅速、与我们内心极其接近的媒介。



“蓝天,单凭这两个字,就能描绘出我们心中的蓝天,能瞬间在我内心描绘出头顶那炫目到刺眼的青蓝、随着高度下降而渐变的水蓝、那实实在在到仿佛触手可及的圆滚滚的云朵、近在咫尺且生机盎然的大树,以及我心目中的蓝天。”



影视画面有可能做到同样的事情吗?



只要有相似之处应该就有可能吧,我想。用画面向观众传达美丽的蓝天当然是可能的。不过那不是存在于我心中的景色,而是来自外部的景色。而我内心中的景色和接收到的景色在本质意义上果然还是不一样。



再举个比较好理解的例子吧。



小学时期的上学路。这对于不特定多数的人来说,各自想象的景色能用画面表达出来吗?恐怕是不可能的吧。影视画面太过具体。那或许会是某人的上学路,不过,不是我的上学路。



相比之下,文本是抽象的,因此对于谁来说都能描绘出他们自己的上学路,只要那么写就行了。



小说在视觉上缓慢而遥远。



不过,若是挖掘存在于对方内心的印象,小说就是疾速而径直的。



文本能尖锐地刺激无意识中所抱持的印象。







“那,无意识有以什么为根据来判断朋友吗?”松田问道。



“过往的经验吧,”我回答。这话题很抽象,而且当时我不知为何还很困,我竭力设法寻找话语,“我们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朋友’这个词汇,可能是从电视剧里知道的,也可能是从绘本里知道的。词汇这东西,其实也能从经验中习得——莫名就有了能称之为朋友的对象,双亲或是幼儿园老师等人也会把那对象当作我的朋友来看待。这期间,作为词汇的‘朋友’和实际体验到的‘朋友’就关联了起来,我们心目中的‘朋友’定义也逐渐明晰,而且大多是在无意识的情况下明晰起来。”



“也就是说,基于过往的经验,朋友的意义也会不同,这样吗?”



“大概是这样的吧。猫要是不互相帮对方抓虱子,可能就不会想着要称对方为朋友。”



松田紧锁着眉头,说了句“喵有”,可能是在想象把猫当作友人的情况吧。然后,她保持着紧锁的眉头说道:“不管怎么样,就算我把你视作朋友,你也把我视作朋友,这之间的意义可能也完全不同,是这样一回事。”



是这样一回事,我答道。







我敲击键盘。



——而那,并非为了赎罪,而是为了再次从心底感受那亲密的友情。在头脑中想东想西之前,回忆起本能所理解的平和。



然后我把“本能”改成了“内心”。







“你在寻找无意识呐?”霍尔顿说,“而且,找的还不是你的无意识,是松田的无意识。要说为什么的话,是因为那里应该会有真正的她。而她,应该是遵从真正的她自己而写下的这篇文本内容。”



当然——我答道。



那就是所谓的文章、所谓的文本。



首先是由无意识诞生话语。







我开始写文章那会儿,是初中的时候。



当时用自动铅笔在笔记本上写的。



当时写的什么,已经不太记得了。我想应该是从一页的短文开始,一点点扩写起来的。写到短篇小说那样的长度花了我一年。而那文章并非小说。打从一开始并没有“写个故事吧”这样的意识,对于给故事写结局也不感兴趣。因此,从哪里结束故事都行。我没有以作家为目标。也不喜欢写出来的文章让其他人读,只是梦想着写作,感觉,通过写作,自己才开始和自己面对面。



为了自己的私人文章里,不需要意识。



把成为话语之前的话语书写出来,是我的理想。



和音乐的即兴性质还不一样。我心中埋藏着无数尚未形成话语的话语。不论是谁都会有所埋藏的。可以肯定,把那些挖掘出来,就是写作。用光照着它,确认它的颜色、形体以及手感。有点像掘金矿?那意象有些不同,是像爱着石头的个性。单独的文本并没有价值之类的概念,只是有我在那里面而已,只是散落着我的碎片,形形色色、几乎一文不值。



当时的我,一定是在麦田里创作文本的。



然而啊。持续写作的过程中,逐渐产生了些技巧。虽然是照葫芦画瓢,虽然幼稚,不论文笔有多差,但确实还是产生了技巧。在写第一人称的文本时,喜欢思考加入主语的时机;光是移动逗号的位置就能改变阅读体验,这一点让人感觉很有趣;像是寻找七巧板的零片那样,通过比喻寻找最合适的字词会让人心情愉悦。产生喜欢的文本时,也会开始产生讨厌的文本。不想在相近的位置内放同样的字词;不想随便对待连词;觉得感叹号很碍眼,而且其实连问号也不想打出来;觉得用名词作句尾很方便;觉得句尾更应重视韵律节奏而非意义。独自斟酌着、独自下功夫,结果,变得想让谁褒扬这些文本。



从麦田的坠落。







“而你想再次爬上这地方,是为了和松田智子再会。”霍尔顿说道。



“完全错了。”我回答。



“给我流血、让我满足看看。”古峰说过。



“也是为了证明自己如今仍然有资格作为他的友人。”松田说过。



我敲击键盘。



以认真的双眼盯着显示屏,松田继续道:“不,不对,是为了证明作为他的友人这件事无需资格。”



我正确敲出她的话语。







而那,并非为了赎罪,而是为了再次从心底感受那亲密的友情。在头脑中想东想西之前,回忆起内心所理解的平和。也是为了证明自己如今仍然有资格作为他的友人。



不,不对,是为了证明作为他的友人这件事无需资格。



我对这部小说的感想很简单。



归根到底,并不想为友情带入什么借口。仅此而已。



我不论变化了多少,即使已经从那麦田骤然坠落,即使那份痛苦已经钝化到难以察觉,但我还是希望能作他的朋友,不想将目光从这背后的意义上移开。



我在某段时期,确实把在密室中的霍尔顿闭锁起来了吧,把他关进了密不透风的房间里,还往沉重的门上挂了锁,把他放到了连他说话自己也听不到的地方。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为了接受现实,从另一种意义上来说,是为了将目光从现实中移开,又或者说是为了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而又或者说,是因为不想失去他。



我现在二十岁。下个月就要二十一岁了。我想,自己会变得比霍尔顿年长很多、到了能认定他很孩子气的年龄,实际上也就像友人所指出的,在内心某处这样轻视了他吧。



而那……







“而那,一定是因为我妄自菲薄。”松田如此说道。



“没道理这么说过吧。”霍尔顿插话,“松田智已经死了,她应该连声音都听不到。这些东西不过是你自己的话,只不过你为了满足自己的话。”



就是这样——我回应。 



在这里的是我自己一人,不论是敲击键盘的,还是选择话语的,都是我自己。不过我还是倾听着松田的话语,尽量一字一句分毫不差地打出她的话语。从她的呼吸中,挑出换行的节奏以及使用汉字与假名的差异。



“你难道打算连松田也要关进密室里吗?”霍尔顿悲哀地说。



我摇头:“不是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