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修本哈根一到冬天，天空就会被厚重的乌云笼罩。



阴森森、一团团灰色的云，让人联想到恶鬼的肠子，无声无息地飘着雪。没多久，雪就盖住民宅的屋顶及道路，彷佛要冻结一切。



在这样的城市一隅，有间火柴工厂。厂长名叫加尔亨，又胖又秃，总是顶着一张彷佛喝醉的红脸。加尔亨的火柴粗制滥造，只有些许火药，所以三根里仅两根点得着。



修本哈根还有一家“圣艾尔摩之火”公司，制造并贩卖品质较好的火柴。但这家公司的火柴比较贵，所以市民还是选择品质不良、但比较便宜的加尔亨制作的火柴。因此加尔亨得以过着奢侈的生活。



有个名叫爱莲的九岁少女住在加尔亨的工厂里。爱莲从小父母双亡，由远房亲戚加尔亨收养。单身的加尔亨很不喜欢小孩，对爱莲很坏。



某一年的平安夜──



“喂，你这个没用的臭小鬼！”



加尔亨涨红了一张猪脸，对爱莲大声咒骂。



“别以为整天蹲在这里就有饭吃，去卖火柴！”



加尔亨把装满火柴的篮子扔在爱莲跟前。



“昨天杂货店的约库娜老婆婆死了。老婆婆是我们的老主顾，这些剩下的原本都是该向我们批的货，卖不掉的话就亏大了。”



“突然要我去卖火柴，要去……哪里卖才好？”



“这种事不会自己想吗！”



加尔亨伸出毛茸茸的手，拎住爱莲的衣领，把她和装满火柴的篮子一起扔出工厂。爱莲的半张脸都埋进满地积雪里。



“听清楚了，全部卖完才准回来！”



加尔亨丢下这句话，“砰”地一声关上工厂的门。已经傍晚了，外头还下着雪。修本哈根是港都，从海上咻咻吹来的冷风严寒刺骨。爱莲用没戴手套的手拍掉身上的雪，即使快要冻僵，也只能提起装满火柴的篮子，步履蹒跚地往前走。



“有人要买火柴吗？”



爱莲走到人来人往的马路上，向行人兜售。



“有人要买火柴吗？”



穿着暖和大衣的男人、怀里捧着礼物的女人、看起来很幸福的一家人……没人愿意向爱莲买火柴。



“不好意思。”



爱莲鼓起勇气，拉住一位男士的灰色大衣，男人停下脚步。



“什么事？”



“请买我的火柴。”



男人用彷佛看到马粪的眼神瞪了爱莲一眼。



“快滚开，小鬼！别弄脏我的大衣。”



男人一把推开爱莲，篮子里的火柴散落在雪地上。



“听好了，这个世界才没那么简单。买你的火柴？你以为这样就能赚到钱吗？没钱的人，一辈子都只能作悲惨的梦。”



因为作梦不用钱。男人嘲笑她，朝爱莲的脸吐了口口水，扬长而去。



爱莲擦去脸上的口水，眼泪夺眶而出。冬天的修本哈根，彷佛连泪水都能直接在脸上结冰。没有人愿意为爱莲停下脚步。



不知不觉，天已经完全黑了。爱莲连发出声音的力气都没有，在万家灯火中孤独地走着。



目光不经意地停在明亮的窗口，她走近一看，暖炉升着熊熊烈火，屋子里有一棵装饰得很漂亮的圣诞树，全家人正围着餐桌吃饭。美丽的母亲、慈祥的父亲与两个穿着毛衣的孩子，看起来好幸福。餐桌上有烤全鸡和令人垂涎欲滴的蛋糕。



如果我也有爸爸妈妈，此时此刻……停止，她已经受够这种自怨自艾，也已经在心里发过无数次誓，不再自我贬低。



就在这个时候──



“送个礼物给你吧。”



冷不防，头上传来声音。爱莲扬起视线，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有个两岁左右的男孩子正缓缓从天而降。降落到爱莲的眼前时，爱莲发现男孩全身赤裸，背上长着翅膀，头上顶着金色光圈。



“你是……天使？”



“正是。今晚是平安夜，但你实在太可怜了，所以上帝派了我来。来吧，伸出右手。”



爱莲依言伸出右手──天使弹指三下，爱莲的掌心变热了。



“你用那只手摸一下火柴，边许愿边点燃你摸过的火柴，就能作你想作的梦喔。”



“我想作的梦？”



“没错。以后你摸过的火柴也都会具有相同的效果。”



天使说完，露出如花的灿笑，再次缓缓升起。



“等一下！”



爱莲想叫住对方，但天使早就不见人影，只剩湿冷的雪花不断落下。



爱莲直发抖，刚才不可思议的状况令她暂时忘记今晚其实冷得要命，她也饿得快死。如果看起来很幸福的那家人餐桌上的烤全鸡能分她一点，该有多么幸运啊？



爱莲痴心妄想地打开准备要卖的火柴盒，拿出一根火柴，点燃。



──咻！



发生了什么事呢？



爱莲坐在温暖的房里，眼前有张大餐桌，盘子里有一整只烤鸡。而且是那家人的烤鸡的两倍大，爱莲一个人根本吃不完。



饥饿战胜了不敢相信的心情，爱莲冲向那只烤鸡。



然而，爱莲扑向的却是雪地。



回过神来，四下张望，她仍置身于两边都是冰冷砖墙的巷子里。幸福洋溢的那家人正在明亮的窗户那头切蛋糕。



看着手中烧完的火柴，爱莲想起天使说的话。难道自己这双弱小的手真的蕴藏神奇的力量吗？爱莲又拿出一根火柴，这次许了另一个愿望：



一次也好，我想睡在暖和的床上。



──咻！



爱莲眼前出现一张豪华舒适的床。木头床脚看起来牢固，丝绸的床单看起来触感很好，还有软绵绵的被子。对总是躺在工厂冷硬地板上睡觉的爱莲而言，这简直是梦寐以求的安眠场所。正当她迫不及待想掀开被子的瞬间──



爱莲再度回到了下雪的巷子里，手中是烧完的火柴……



看样子，篮子里的火柴似乎全部变成了可以让人看见梦想之物的火柴。不过，美梦只限于点燃火柴的须臾之间。加尔亨生产的火柴品质太差了，点燃的时间非常短暂，而且三根就有一根点不起来。



即便如此，只要有这么多火柴，应该足够作一夜好梦。不只可以梦到温暖的暖炉、豪华的圣诞树，还能梦到在她小时候就去世的爸爸妈妈。爱莲想掏出盒子里所有的火柴。



就在这个时候，爱莲的脑海中响起一个声音。



──听好了，这个世界才没那么简单。



刚才那个推开爱莲的男人说的话。



──买你的火柴？你以为这样就能赚到钱吗？没钱的人，一辈子都只能作悲惨的梦。



一辈子都只能作悲惨的梦。



一辈子……作……悲惨的梦……



一辈子……？



“开什么玩笑！”



爱莲低声怨道。



能让人梦见心中所愿的火柴确实很神奇，可是一旦从梦中醒来，眼前就只剩下阴暗、残酷、没有希望的现实。作着自己想作的梦，这样不是很好吗？只要有了这些火柴，就可以永远作着悲惨的梦了──男人的嘲笑彷佛萦绕在她耳边，挥之不去。



──因为作梦不用钱。



被男人吐口水的羞辱彷佛又在脸颊苏醒。



爱莲胸口燃起炽热的火焰。



“既然如此，我要作梦当有钱人。”



爱莲凝视飘落在脚尖的雪花，对天发誓。



“不，不能只是作梦，醒来就消失的梦根本毫无意义。我要真正的钱！我要赚很多钱，多到所有不愿意帮我的人花上一辈子也赚不到的钱！”



钱是财富的象征，什么东西都买得到。



钱有迷人的力量，足以支配许多人。



钱是最大的希望，可以享福一生。



钱。



钱钱钱。



钱钱钱钱钱钱钱钱钱。



只要有钱，就不用再作悲惨的梦，不仅如此，什么愿望都能实现。



没错，你并不软弱。爱莲对自己说。



这种改变火柴的能力，是上天为了让我得到财富与力量所赐予我的能力！



当天深夜，紧邻火柴工厂的加尔亨家窜出火苗。除了不断飘落的雪花以外，没有人知道大火烧得猛烈的加尔亨家前，曾经有个九岁少女的身影。



2



十一岁的小女孩三步并成两步地走在森林里。



小女孩总是戴着红色的头巾，所以大家都叫她“小红帽”。小红帽右手的提篮里装着饼干和葡萄酒，还有一小束花。



母亲要她去探望生病的外婆。



原本应该直接前往外婆家，不该绕去别地方，但有只很漂亮的蝴蝶从小红帽眼前飞过。小红帽追着蝴蝶，来到花海，红色、白色、紫色、黄色……五彩缤纷的花争奇斗妍。如果收集成一束带去给外婆，外婆一定会很开心。小红帽专心地摘花，摘到忘了时间。



所以现在才急急忙忙朝外婆家赶路。



不一会儿，红色屋顶的小屋映入小红帽的眼帘。



“外婆，是我，小红帽。”



小红帽敲门，屋内传来虚弱的声音：“哦，你来啦。门开着，进来吧。”



小红帽依言开门，只见外婆躺在床上，好像在睡觉。



“哦，小红帽。来我身边，让我看看你的脸。”



“好的。”



小红帽把饼干放在桌上，靠近外婆的枕边。外婆从被子里探出来的手未免也太大了，吓了小红帽一跳。



“外婆外婆，你的手为什么这么大？”



“因为想紧紧地抱住你呀！”



外婆的声音似乎有点沙哑，就算是生病，外婆的样子也不对劲。从睡帽与棉被的缝隙里看着小红帽的眼睛似乎也比平常大。



“外婆外婆，你的眼睛为什么这么大？”



“因为想好好地看清你呀！”



这时，小红帽看见外婆藏在被子里的下半张脸。鼻子底下长满毛，还有一张血盆大口。



“外婆外婆，你的嘴巴为什么这么大？”



“那是因为……我想吃掉你呀！”



外婆掀起棉被，扑向小红帽。是大野狼！小红帽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太迟了，从头到脚整个被大野狼吞下肚。



她掉进大野狼黑漆漆的肚子里。



就在她又害怕、又伤心，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



“是小红帽吗……？”



声音离她很近。那才是小红帽认得的外婆声音。



一问之下，原来外婆感冒躺在床上休息时，听见有人敲门，以为是小红帽来了，开门一看，就被突然闯进来的大野狼整个吞进肚子里。然后大野狼乔装成外婆，等小红帽自己送上门。



“怎么办？外婆。”



“别担心。只要有一颗坚强的心，一定能绝处逢生。”



外婆在黑暗中紧紧握住小红帽不安的手，安抚她。



没多久，就听见大野狼如雷的鼾声。



在那之后又过了多久呢？



耳边传来有人开门的声音。



“这不是大野狼吗？肚子怎么圆滚滚的。”



是个男人的声音。



“救命啊！我们被大野狼吃掉了！”



小红帽呼救。



“好，等一下喔！”



猎人叔叔用剪刀剪开大野狼的肚皮，救出小红帽和外婆。



“谢谢你，猎人叔叔。”



“真的非常感谢你的救命之恩。”



小红帽和外婆向猎人叔叔道谢。猎人叔叔用憎恨的眼神低头看着大野狼。



“这家伙真是太可恶了。干脆趁它睡着的时候杀了它吧。”



猎人叔叔朝大野狼的头举起猎枪。



“等一下。”



小红帽握住枪身。



“我们确实差点被这只大野狼吃掉，可是如果因此就杀死它也太可怜了。”



猎人叔叔凝视小红帽的脸。



“好吧，那就饶它不死。可是如果这么轻易地放过它，它可能又会做坏事，所以还是要给它一点教训。”



“既然如此，就在它肚子里塞满石头吧。”



外婆提议。三个人在附近捡了很多石头，塞进大野狼的肚子里，再缝上大野狼的肚皮，把大野狼放回森林里。



“你真是个善良的好孩子啊，小红帽。”



外婆摸摸小红帽的头。



“居然救了大野狼一命，你是我的骄傲。”



小红帽最喜欢外婆了，能得到外婆的赞赏，小红帽觉得很幸福──真的、真的很幸福。



3



圣诞节一早，许多人聚集在烧成灰烬的加尔亨家前，议论纷纷。据说加尔亨在睡梦中被活活烧死了。



爱莲不知道的是，加尔亨在经营火柴工厂的同时兼放高利贷，非法赚取暴利。而且对无力还钱的人非常恶毒，受到许多人痛恨。大家都说大概是有人为了泄愤才在他家放火。



没有人怀疑爱莲，加尔亨的贪得无厌反而让爱莲幸运地摆脱了嫌疑。



“各位！”



穿着貂皮大衣，戴着单片眼镜的绅士摊开双手，大声宣布：



“我是加尔亨的法律顾问。这场火灾不幸夺走加尔亨的生命。想当然耳，他的财产与火柴工厂及庞大的债权应该由法定继承人继承，但加尔亨没有子嗣。有人认识加尔亨的亲戚吗？”



众人面面相觑，毫无头绪。爱莲怯怯地举起手来。



“我是加尔亨的亲戚，我爸妈都死了，加尔亨收留我住在火柴工厂里。”



“你吗？”绅士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有人能证明吗？”



“很遗憾地，没有……”



周围的人开始窃窃私语，也有人怀疑这个小女孩该不会是想要谋夺财产而说谎。律师束手无策地看着爱莲，点点头说：



“我知道了，我会去市公所调阅资料。”



律师只花了两天的时间就证明爱莲的身分。爱莲成为加尔亨的遗产继承人，接收火柴工厂、银行存款及庞大的债权。



“这孩子的运气怎么这么好！”



火柴工厂重新开工的那天，过去视爱莲如敝屣的工人难掩震惊地迎接一夜之间变成雇主的爱莲。



但爱莲并未因此满足。



“请问谁可以仔细地说明目前的火柴是怎么做的？”



员工们大眼瞪小眼，其中一位上了年纪的生产负责人出面向爱莲说明，语气轻蔑，认为这么小的女孩子什么都不懂。



“这种做法无法让火药牢牢地附着在火柴头吧？”



才说到一半，爱莲就指出问题，生产负责人相当惊讶。因为他也这么认为，而且已经诟病很久了。



“难怪会有点不着的火柴。”



“可、可是，加尔亨先生说，尽量节省原料，大量生产才能赚大钱……”



“这种做法根本没有考虑到客人，从今以后要质大于量。总而言之，要找出更理想的做法。”



事实上，爱莲对制作火柴一窍不通。只是三根就有一根点不着的话，良率未免太低了。她一直认为应该有更高明的做法。



爱莲还有一点不满，就是火柴太容易熄灭。这么一来，就算能靠神奇的力量作梦，梦境也会马上消失。



爱莲透过人脉找来火药专家。



“你能找到我，证明你很有眼光。”



名叫约尔蒙的人出现在爱莲面前，是个瘦得皮包骨、年过五十的男人，右脚是义肢，所以撑着拐杖，右眼则包着绷带。据说以前在军队当过炮兵，研究火药时不慎引发爆炸，右半身受重伤，被军队开除。



“嗯哼，氯酸钾、硫磺，还有磷。”



约尔蒙舔了一下火柴头说。



“原料的化学成分没有问题，大概是黏性不够。”



“黏性是指黏起来的意思吗？要怎么改善呢？”



“要用松脂。松脂具有黏性，还含有油脂，可以做出火力更稳、烧得更久的火柴。”



刚好向加尔亨借钱的人中，有人家里有一片广大的松林。爱莲要求那个人交出松林来抵债。



“饶了我吧！那是祖先留给我的松林。”



债务人向爱莲求情。



“你连利息都付不出来还好意思说？这片松林还抵不完你欠的钱。”



“可、可是……”



这时爱莲已经雇用了名叫巴德雷的秘书兼保镳。这个肌肉铮鑅、孔武有力的男人穿戴着不晓得从哪里弄来的维京铠甲与武器，轻轻一扔就把债务人伤得手脚骨折。爱莲就这样靠蛮力得到松林，稳定地供应松脂给火柴工厂，火柴的品质一口气提升不少。



接下来要解决的问题是拓展销售管道。爱莲看上香菸摊。制作许多仅附三根火柴的试用火柴盒，放在香菸摊，请老板免费送给买菸的人。爱莲的火柴很容易点燃，火力够强，燃烧时间持久，搭配灿笑的金发碧眼少女商标，不一会儿就在修本哈根变成热门商品。



事业搞得这么大，竞争对手自然不会坐视不管。“圣艾尔摩之火”的员工向修本哈根的报社投稿“烧太多『爱莲的火柴』会有危险”的文章。报导内容指出加尔亨也是死于“爱莲的火柴”。爱莲矢口否认，但报纸的影响力实在太大，才刚步上轨道的“爱莲的火柴”销量立刻一落千丈。



“怎么办？社长。”



员工纷纷向爱莲求救。对他们来说，这位少女已经是精明干练、值得追随的经营者了。



“别担心。我还有一张王牌。”



爱莲微笑着安抚他们。



“王牌？”



“把我接下来的话印成海报，贴满整座城市。一字一句都要照我说的写。”



点燃爱莲的火柴，心诚则灵。你就能度过一段梦想时光。



海报的效果立竿见影，体验过“爱莲的火柴”真实威力的人无不成为这股神奇力量的俘虏，商品大卖。工厂没日没夜地加班赶工，供给仍远远追不上需求。



随着“爱莲的火柴”评价水涨船高，“圣艾尔摩之火”的生意则愈来愈差。爱莲立刻展开并购。



“怎能让历史悠久的公司落入那黄毛丫头手中！”



食古不化的高层拒绝并购，但是薪水一再缩水的员工早已将心投向爱莲，最后甚至在公司里发动策反。于是爱莲顺利并购“圣艾尔摩之火”，独占修本哈根的火柴市场。在那个严寒的圣诞节过后的第四年，爱莲年仅十三岁就成为修本哈根名声最响亮的“卖火柴的少女”。



胜利的喜悦令爱莲沉醉，沐浴在曾经把自己看得比垃圾还不如的市民们欣羡的目光下，觉得自己“赢了”。



然而，她还不满足。



她想要更多钱。



她想要世界上任何人都渴望却得不到的巨大财富。



她想要建立一个所有人都使用她的火柴后臣服在她脚下的世界。



与其说是目标，不如说是野心。爱莲已经看到足以支配全世界的巨大财富与权力。



因此爱莲认为必须让更多人知道她的存在。心想该找谁商量时，爱莲叫来一直在背后支持她的那个男人。



“嗯哼……”



约尔蒙听完爱莲的想法，撑着拐杖，摩挲着下巴，陷入长长的思考。老实说，他对火药以外的事一窍不通。然而沉思了半晌后，他想到一个主意。



“把爱莲小姐的成功经历写成故事书如何？”



“要出书吗？”



爱莲兴奋极了。



“可是我不会写作。约尔蒙，你来写吧。”



“别开玩笑了。我已经好几十年除了化学的教科书以外没看过别的书。爱莲小姐，你不是很有钱吗？……啊，抱歉。”



“你想说什么？约尔蒙。”



“去拜托高手写吧。我听说修本哈根北边有个名叫欧登塞的地方，那里有个以写童话著名的作家。”



欧登塞这个充满梦幻情调的城市里住了很多不可思议的人。原来如此，那里或许真的有能写出动人故事、感动所有人的作家。



“那位作家叫什么名字？”



“我记得好像叫安徒生。”



这是爱莲第一次听到安徒生这个名字。



4



和森林有段距离的小山丘上，矗立着小小的教堂。



教堂的门打开，六个男人扛着棺木依序而出，后面跟着一个成年女性与一个小女孩。



小女孩哭红了双眼，跟在扛着棺木的男人身后。平常总是戴着红色的头巾，大家都叫她“小红帽”，今天却戴着黑色头巾。



她今年十五岁了。



“对不起。”



小红帽望着男人肩膀上的棺木，喃喃低语：



“要是我能早点注意到……”



小红帽注意到外婆的异状是在一个多月前──



那天，小红帽依照惯例，送饼干和葡萄酒去给外婆。



她已经不再跟先前一样在路上逗留摘花了，经过森林时也充分提防大野狼，所以没多久就抵达外婆家。可是敲了半天门都没反应。



她将耳朵贴在门板上，可以听见外婆的声音。



“……对呀，老头子……说的也是，那样当然能赚钱啊。大家每天都忙得灰头土脸，还被老板骂得狗血淋头。”



语气听起来好开心。



可是外公明明已经死了……小红帽握住门把，悄悄地打开门，向屋里的外婆打招呼。



“外婆，我是小红帽。我带饼干和葡萄酒来了……”



小红帽还没说完，就被眼前的光景吓了一大跳。



门窗紧闭的外婆家笼罩在温暖的橘光中，外婆整个人深深地窝在摇椅上，而外公就在外婆面前。



见鬼了……？小红帽心想，但如果是鬼，外公的脸色未免也太红润了。反而是正与外公说话的外婆满脸皱纹，万分憔悴，脸色比鬼还难看。



“就是说啊。要是喝醉了，自然无法判断酒烈不烈，这么一来不就可以卖出两倍的业绩吗？等到赚够钱，我想卖掉森林的房子，搬去海边……”



外婆到底在说什么？不管怎样，一切都太诡异了。



“外婆！”



小红帽丢下篮子，摇晃外婆的身体。细小的木棒从外婆手中滑落，光线消失了。



“咦……？怎么又是这个阴暗潮湿的房间，好不容易来到最精彩的部分。”



外婆彷佛没发现小红帽就在她面前，发出沙沙的声音，在口袋里翻找，然后心满意足地说：“找到了。”



──咻！



房间再度笼罩在橘色的光线中，外公又出现了。



“好啊，搬去海边住……不不不，我们经营旅馆好了，在那里卖掺水稀释的酒。”



看样子这个匪夷所思的现象似乎与火柴的光线有关。既然如此……



小红帽一溜烟跑向窗边，把紧闭的窗户全部打开。不管是朝南的窗户，还是面西的窗户，全都打开。太阳虽已西斜，但阳光立刻照进房里。



看到变亮的房间，小红帽不禁又大吃一惊。外婆果然比小红帽上次见到她的时候清瘦许多。脸颊凹陷，挂着黑眼圈，正要拿出新火柴的手瘦得跟铅笔没两样。不仅如此，摇椅底下满是烧完的火柴残骸。



“外婆！”



小红帽轻触外婆的肩膀，火柴从外婆手中滑落。这时外婆突然以猛兽般锐利的眼神瞪着小红帽。小红帽吓得惊声尖叫，不住后退。



“你是谁……？”



再也没有比这更悲伤、更恐怖的事了。小红帽情急之下，打算抢走外婆手中的火柴。



“住手！”



外婆的指甲划过小红帽的手。



“好痛！”



火柴掉在外婆的膝盖上。外婆捡起火柴，就要点燃。小红帽忍痛抢过火柴，外婆从摇椅上摔下去，爬过来抱住小红帽的脚。



“还给我！”



“不行！”



“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把火柴还──给──我！”



外婆披头散发，充满血丝的眼珠子暴凸，从声带里挤出声音的模样已经不是小红帽认识的外婆了。



小红帽冲出外婆家，跑回自己家，边哭边向母亲报告外婆的状况。母亲脸色大变，立刻带小红帽前往外婆家。



一路上，小红帽从母亲口中听到关于那个火柴的种种传闻。



“爱莲的火柴”是由住在遥远北方，名叫丹麦的国家里一座修本哈根城市里的少女制造的火柴，据说效能非常好。半年前在小红帽住的森林一带迅速普及，相较于这一带都用打火石点火，用火柴点火的方式方便多了，而且火柴能燃烧一分钟以上，因此立刻普及开来。除此之外，这火柴还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功能，边许愿边点燃火柴的话，就能让梦寐以求的事物出现眼前。其他人在黑暗中也能看见那个人“梦寐以求的光景”。



起初森林里的人都觉得很稀奇，跃跃欲试，但没多久就发现会令人成瘾。例如有个伐木大叔想再见死去的妻子一面，整天关在家里不断地点火柴，笑得一脸痴呆，饭也不吃，最后饿死了。



根据消息比较灵通的人所述，修本哈根及其周边的城市也有很多人陷入类似的状况，形成不少问题。却没有任何城市限制贩售这款方便的火柴，结果就是活在梦里的人不断购买，让“爱莲的火柴”益发热卖。



小红帽从小就是爱作梦的小女孩。母亲担心她如果知道有这种火柴会沉浸在白日梦里，所以一直瞒着小红帽。



再次抵达外婆家一看，外婆躺在床上。



“老头子，老头子……”



外婆莫名其妙摆动手脚的模样简直就像濒死的蟑螂，小红帽一天之中受到两次打击。



“没想到外婆居然中了火柴的毒。”



母亲后悔莫及，但已经无计可施。



母亲拜托男性友人将外婆抬到小红帽家，就近照顾。外婆不吃不喝，有如说梦话似地直喊着“火柴、火柴”整整五天，接着在前天去世。



送葬队伍没多久就走到远离森林的墓地。那里已经挖好新的墓穴，男人们慢慢地将棺木放进洞里。



“请与死者进行最后的道别。”



母亲含泪说道。小红帽将手中的花束放在棺木上。



外婆，请你安息……



小红帽闭上双眼，外婆温柔的脸浮现眼前，教她唱歌跳舞的人是外婆，赞美她做的花束很漂亮的人也是外婆。睡不着的夜晚，一直陪在身边、握住她的手的人也是外婆。



──别担心。只要有一颗坚强的心，一定能绝处逢生。



小红帽想起外婆在大野狼肚子里说过的话，泪水从紧闭的眼角顺着脸颊滑落。



只要有一颗坚强的心──说过这句话的外婆却屈服于火柴邪恶的魅力，还赔上了性命。小红帽很不甘心。



都是那些火柴害的──



生产这款火柴的少女爱莲，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子？



有人从背后戳了戳小红帽的腰。



“妈妈，别闹了。”



小红帽闭着眼睛说，但那个人继续戳她的腰。



“都说了别闹！”



耳边传来母亲倒抽一口气的声音──那到底是谁在戳她？



小红帽睁开双眼，回头一看，当场愣住。



大野狼蓝色的眼珠子正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小红帽。



“是你！”



小红帽摆出戒备的动作。这家伙是几年前吞下小红帽与外婆的那只大野狼，绝不会错。



“你这家伙！”



那天剖开大野狼的肚子，救出小红帽和外婆的猎人叔叔迅速挡在小红帽面前。今天是外婆的葬礼，所以猎人叔叔既没佩枪，也没带剪刀，但他还是跟平常一样勇敢。



“你要是敢伤害小红帽，我可不饶你。”



大野狼后退一步说：



“我是来致哀的，不会吃掉你们。”



“少骗人了。”



“我没有骗人……小红帽，我啊，肚子被你们塞满石头的那天，实在太痛苦了，只好回老婆婆家向她求助。善良的老婆婆剪开我的肚子，取出石头，又帮我缝回去。当时老婆婆告诉我，猎人原想趁我睡着杀了我，是你为我求情，小红帽。”



“是呀。”



“从此以后我就从良了。有时候会带着从河里抓到的鱼和香菇去找老婆婆……这种事要是传出去，大野狼的威严会荡然无存，所以我拜托老婆婆不要告诉任何人。”



外婆与大野狼私下的交流令小红帽大感意外。



“明白了吗？明白的话就让我向老婆婆道别吧。”



大野狼走到放入棺木的墓穴旁，弯曲前脚，静静地闭上双眼。得知大野狼为外婆哀悼的心意并无虚假，小红帽又想哭了。母亲、猎人叔叔和其他前来致哀的人都默默看着大野狼与外婆道别的身影。



半晌后，大野狼站起来，转身面向小红帽。



“老婆婆是被奇怪的火柴害死的吧？”



“你也知道？”



“知道。听说是可以让人作自己想作的梦，有如魔法般的火柴。你们人类其实是一种看起来坚强，其实内心很脆弱的生物。只要碰了那个火柴，肯定至死都无法摆脱。不吃不喝，对身边的一切都不在乎了。”



“没错……”



“人类真是愚蠢，但也很可怕。即使已经害了这么多人，至今仍有人靠那个火柴赚黑心钱，对吧？”



对。小红帽心中再次涌出对爱莲的憎恨。



“小红帽，你不想为老婆婆报仇吗？”



“我当然想，可是要怎么做……”



“去找火柴公司的爱莲算帐不就好了？”



“可是见到她又能怎样？”



大野狼微微一笑。



“我很瞭解森林里的一切，像是人类只要咬上一口，就会痛苦得满地打滚、口吐白沫而死的香菇。如果把那种香菇剁碎，混入面粉，烤成美味的饼干给爱莲吃，如何？”



这么一来，或许真能为外婆报仇雪恨。



“可是真能那么顺利吗？万一爱莲不吃毒饼干呢？”



“就算那样，我还有下一步。森林最深处有个巴尔可老爷爷，过着隐居生活，已经很久不问世事。那个老爷爷会用硝石与硫磺制作炸药。根据我听过的传闻，他做了一个葡萄酒瓶的炸药，足以炸掉一栋房子。”



如此这般，小红帽做了有毒的饼干，带着装满火药的葡萄酒瓶，踏上前往修本哈根的旅途。当时她作梦也没想到，旅途中将有那么多光怪陆离的事件等着她。



5



爱莲带着身穿维京铠甲的秘书兼保镳巴德雷前往约尔蒙告诉她的欧登塞。



一路上，爱莲在马车里看了安徒生的故事书。《丑小鸭》、《国王的新衣》、《小锡兵》、《拇指公主》、《人鱼公主》、《红舞鞋》……有的快乐、有的悲伤、有的恐怖……这是她第一次看书看得津津有味。



爱莲相信如果是这个人，肯定能写出她的故事。



将九岁以前的悲惨生活化为动力，年仅十三岁就成为有钱人的传说。若能让全世界都知道，大概不用几年，她就能以火柴征服世界。



抵达欧登塞后，爱莲马上前往安徒生家，但安徒生不在。询问邻居，邻居说他得了重病，住进离欧登塞有段距离的医院里。爱莲立刻搭马车转往医院。



“──你就是爱莲吗？”



安徒生在病床上眯着眼睛迎接爱莲。看来“爱莲的火柴”的名声都传到欧登塞了。然而，躺在病床上的安徒生看起来好虚弱，脸颊凹陷、手脚细瘦，白得跟蜡烛没两样。



“安徒生先生，我今天从修本哈根远道而来，是有事想拜托你。希望你能将我的前半生写成故事，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爱莲是个伟大的成功人士。”



“这、这种事我……”



“你办得到。不，只有你才办得到。”



爱莲见安徒生面有难色，命巴德雷将重金堆满在安徒生的被子上。花了好几个小时锲而不舍说服，安徒生总算勉强答应写下爱莲的故事。



爱莲在咳个不停的安徒生面前滔滔不绝阐述自己如何提升火柴的品质，建立起现在这么可观的公司规模。但是像在加尔亨家纵火，以及不择手段取得松林这种不好听的作为，当然全部省略。



“如何？在你这个作家听来，我的人生精彩吧？”



“对、对呀。感谢你告诉我这么精彩的故事。”



安徒生依旧咳个不停。



“但我……”



“我还有工作，得尽快回去修本哈根。”



“是嘛。”



“所以请你三天内写好。”



爱莲不由分说地撂下交稿期限，带着巴德雷离开病房。



三天后，爱莲下榻的饭店收到安徒生寄来的信封，里头装着画了插图的原稿，可以直接送去出版社付印。爱莲压下急切的兴奋，打开来一看──为之愕然。



以爱莲为范本的“卖火柴的少女”确实在那个平安夜，在那户幸福人家的窗外，在火柴的光芒里看见自己的家人和圣诞树与蛋糕。但是完全没有提到她在贫穷、空虚、怨怼中发誓要赚到别人一辈子也赚不到的钱，以及那之后傲人的经营之道。不仅如此，平安夜隔天早上，卖火柴的少女冻死的尸体就被人发现了。安徒生的故事以悲剧收场！



失望与愤怒之火在爱莲心中熊熊燃烧。爱莲立刻跳上马车，冲向医院。



安徒生的病房已经人去楼空，只有他的主治医生等着爱莲。



“安徒生先生转走了，要我把这个交给您。”



医生给爱莲一封信。



我只能写到这里了。不能给孩子阅读你这种以赚钱为人生目标的故事。希望你能保持清澈的心灵。



“恶心死了……”



爱莲愤愤不平。



“我的成功事迹才应该给孩子看，好吗！”



即使广受上百万的读者支持，童话作家不过是内心软弱的浪漫主义者。



“那家伙转去哪家医院？”



巴德雷大声逼问。



“这、这我不能透露。”



“你不怕我放火烧了这家医院吗？”



“你、你说什么？”



“够了，巴德雷。”



爱莲以冷静的语气制止部下动粗，接着当着吓得噤声的医生的面，撕碎安徒生托他转交的信。



“委托这种作家是我错了。唉，真浪费时间。快回修本哈根召开经营会议吧。全世界的钱都等不及要流入我手中了。”



然而，在修本哈根等着爱莲的却是意料之外的状况：两百人的市民团体前来向她请愿。



随着愈来愈多人知道“爱莲的火柴”具有神奇的力量，世界上也出现了许多耽溺于火柴梦境、放弃工作或学习的人。其中还有人整天关在房里，只顾着点亮火柴，不吃不喝，甚至就地便溺，造成满屋子脏乱发臭也不管。



包围爱莲工厂的团体都是这些“火柴废人”的家人或朋友。请不要再让这种会让人看到幻觉，有如恶魔般的火柴出现在市场上──以上就是他们的诉求。



爱莲承诺会出面说明，与他们约好日期与地点。



说明会当天，人山人海的群众聚集在挂着偌大布条、上头绘有金发少女明媚笑脸的会场。距离预定开始的时刻已经过了十五分钟，爱莲还没现身。群众开始鼓噪，又过了好一会儿，开始有人沉不住气要骂人的时候，爱莲总算出现。



爱莲走上布条前的讲台，扫视鸦雀无声的群众，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



“你们的家人或朋友关我什么事。”



群众们都呆住了。爱莲接着说：



“假设世上有间医技高超的医院，什么病都能治。为了盖那间医院，必须压扁原本住在那里的蚂蚁窝，应该没有人会抗议吧？”



爱莲以平铺直叙的语气说，没有人有能力反驳。



“如果是多数人都觉得便利的东西，即使要付出微小的代价，也没有人会在意。这样就对了，这样才能为人类带来进步。你们那些废物家人或朋友就是我刚才说的蝼蚁。”



“开什么玩笑！”



“开玩笑的是谁？能点火、还能让人作美梦的火柴，与连自己都管不好、抵挡不了诱惑的弱者，哪个才能为更多人带来幸福？”



“住口！”



“你这个魔女！”



群众中几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大声咆哮，想攻击爱莲。爱莲连眉毛都不挑一下，拍了拍手。



这时，一群维京人打扮、荷枪实弹的男人从布条后面蜂拥而上，一个也不漏地压制所有年轻人。爱莲深知自己是个名人，所以雇用了私人的军队。由巴德雷负责管理，因此都打扮成维京人。



“看来需要盖一座监狱了。”



那天，爱莲回到火柴工厂的社长室，心生一计。



“巴德雷，帮我去找一流的建筑师。”



“可是，爱莲小姐，接下来还要宣传、扩大通路、研发商品，事情很多，实在没时间盖监狱。”



“说的也是，那么盖监狱就交给托比亚斯吧！”



托比亚斯是很久以前就在火柴工厂工作的老员工，最近体力已经大不如前，连手都在抖，所以在生产火柴的现场几乎派不上用场。不过他在员工间很有人望，如果轻易开除，想必会招来怨怼，所以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处置。



“这真是太感激了……”



突然被老板委以重任，年老力衰的托比亚斯感激涕零，缺了牙齿的嘴都在颤抖。



“港口有座无人仓库，只要买下那块土地，拆掉仓库，盖成监狱就行了。”



“不愧是托比亚斯，真是个好主意。我还有很多事要忙，这一切就交给你和巴德雷找来的建筑师了。”



三天后，建筑师就出现在爱莲与托比亚斯面前。小胡子用油抹成针尖般坚挺，穿着水蓝色西装，自称阿尔文。



“我想交代你特别的任务：可以请你盖一座固若金汤的监狱吗？”



“监狱吗？真有意思。”



阿尔文捻着胡尖，做作地说。



“你希望盖成什么样的监狱呢？”



“当然是不可能逃脱的监狱。除此之外，如果能有点『爱莲的火柴』的特色就更好了。”



爱莲将自家的火柴递给阿尔文。



“先让囚犯看到一线希望，再一口气吹灭希望之火，只剩下绝望的黑暗。我想要这样的概念。”



阿尔文目不转睛地看着爱莲交给他的火柴盒，从盒子里取出一根火柴，挑起一边眉毛说：“包在我身上。”



监狱很快就开始动工，爱莲忙于扩大事业版图，没看到兴建的过程。



一切与建造监狱有关的事务都交给年老体衰的托比亚斯。阿尔文雇用的工人中，曾有人想要暗杀爱莲，不过被爱莲的军队抓住了。听说那个男人后来被送到北方森林的伐木场去了。



监狱于三个半月后完工，托比亚斯在盖好前不久因病去世，但爱莲毫不在乎。监狱落成时，爱莲甚至忘了自己下令盖过监狱。



爱莲本来就已经忙得焦头烂额，这时又发生了更棘手的事。



“爱莲小姐，陛下的使者求见。”



某一天，巴德雷向她报告。



“谁？你说谁的使者？”



“丹麦国王，弗里德利克陛下的使者。”



爱莲跳了起来，终于连陛下都注意到她了。爱莲放下工作，立刻答应与使者见面。



不料，使者一进会客室就说：



“陛下对你的做法非常不高兴。”



并将一张文件拿到爱莲面前。



文件上写着爱莲雇用维京人军队擅自逮捕反对者的事。这个国家除了国王的军队以外，不能有其他军队，因此国王命令爱莲立刻解散军队，否则今后不准她在国内从事任何商业行为。



白纸黑字写得一清二楚，即使是爱莲也不敢当作没看见。她不得不在使者的切结书“今后不再组织任何军队，如果不遵从约定，愿意接受惩罚”上签字画押。



“接下来该怎么办？爱莲小姐。”



使者离开后，巴德雷一脸不知所措地说。



“修本哈根还藏匿着许多火柴废人的朋友，正在找机会扳倒我们。如今失去武装，该怎么抵抗他们呢？”



“我想还是有办法吧？只要掌握住他们的动向，趁他们采取行动前先下手为强就行了。”



“怎么做？”



“雇用侦探，若有任何风吹草动就去查。花再多钱都无所谓，巴德雷，请你立刻去找愿意协助我们的侦探。”



6



海浪的另一头，五颜六色、有如玩具箱林立的城市逐渐进入视野。



“前面就是修本哈根。”



划船的渔夫语气轻松地说。小红帽按住头巾看着那座城市，以免头巾被强劲的海风吹跑。



终于来到长途旅行的终点。爱莲可恨的肖像与眼前无数可爱的建筑物形成强烈的落差令小红帽感到迷惑。



“那些面海的建筑物都是糖果屋吗？”



“怎么可能。”渔夫笑着说：“修本哈根是贸易港，那些建筑物都是仓库。”



小红帽实在没想到，港口的仓库原来这么色彩缤纷。



这时，她的视线停留在仓库建筑群里，黄色仓库与粉红色仓库之间，有栋深黑色的三层楼建筑物。长方形外观完全没有要融入四周的意思，呈现出复古的中世纪氛围。建筑物上方有两根金属棒子，看起来格外诡异。



“那也是仓库吗？”



小红帽问道。渔夫的表情一下子严肃起来。



“那是监狱，而且还不是国家盖的，是爱莲的火柴公司私设的监狱。”



这个名字令小红帽悚然一惊。



“才十三岁就开公司赚那么多钱的爱莲有很多敌人，所以派手下捉拿对她有异心的人，关进那座监狱。”



这么说来，建筑物上面那两根棒子看起来确实有点像火柴棒，看来爱莲果然不好对付。



“爱莲在镇上非常有人望，但我不喜欢她，因为那丫头害我吃尽苦头。”



渔夫瞪着监狱说。



“吃尽苦头？”



“没错。不久之前，我还在修本哈根最大的火柴公司『圣艾尔摩之火』上班。无奈我的公司不敌『爱莲的火柴』，被『爱莲的火柴』并购。同一时间，我就被开除了，如你所见，我现在是个穷渔夫。”



渔夫叼着烟，用火柴点火。吐出一个菸圈后，让小红帽看他的火柴盒，上头写着“圣艾尔摩之火”。



“离职时，我把所有能拿的库存都带出来了。算是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唱反调吧。透过『爱莲的火柴』看到的一切都是幻影。”



“我认为你这样做很聪明。”



“是吗？那给你一盒。”



小红帽接住渔夫抛过来的火柴盒，感到责任而全身紧绷了起来。



小红帽抵达港口，与渔夫道别后立即漫步于修本哈根。走没几步就看到写着“爱莲的火柴‧第三区直营店”的巨大招牌。金发碧眼的少女正朝她微笑。



小红帽问刚从店里走出来的老婆婆：



“婆婆，请问『爱莲的火柴』在这里真的那么有名吗？”



“那当然，托那个火柴的福，这个城市才能打开知名度。”



老婆婆一脸理所当然地回答。



“她还捐了很多钱给镇上，这条路和那条河上的桥都是爱莲帮我们盖的。虽然有人说她不好，但我认为她是很了不起的孩子。”



果然如渔夫所说，爱莲很有人望。然而随着小红帽在镇上边走边打听，也很快就遇到对爱莲没好感的人。



“那家伙害我弟弟变成废人！”



有个独自坐在酒馆前的木箱上喝酒的红脸大叔，几乎是缠着小红帽不放地说道。他的脚边至少有十支葡萄酒空瓶。



“我弟弟是渔夫，今年渔获量不足，每天连买面包都有困难。一看到我就向我要钱，絮絮叨叨地夸口：『我迟早会捕到多得足以沉船的鲽鱼。』但是突然一个月前不见人影。”



大叔咕嘟咕嘟地灌下酒。



“既没有听到渔况变好的消息，也不觉得他能弄到钱。所以我觉得不对劲，去弟弟家一看，那小子竟关在房里，一边点火柴，一边『嘿嘿嘿、嘿嘿嘿』地傻笑。顶着黑眼圈，满头头皮屑，嘴角还挂着口水。我抢走他的火柴，要他别再点了，那小子也答应我。然而不到两天，他又跑来我家要钱买火柴。”



跟外婆一样，小红帽心想。结果他弟弟现在被关在他家的阁楼里，正在对抗火柴上瘾的戒断症状。



“你也是『爱莲的火柴』的受害者吗？”男人试图避开路人的目光问她。大概是从小红帽的言行举止看出端倪。小红帽点头承认。



“既然如此，我带你去反爱莲组织成员的旅馆，那里应该能遇见同伙。”



大叔带她来到位于市中心的大饭店，真令人意外。



那家“燕子饭店”的大厅来来去去都是些体面的绅士淑女、貌似有钱的商人，怎么看都不像是反爱莲组织聚集的场所。红脸男人帮小红帽要了一个房间，丢下一句“晚上应该会有人来接你”就走了。



小红帽被带到四楼的边间，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单人床和书桌。空气很不流通，她打开窗户，眼下是一览无遗的广场，轻松谈笑的贵妇、牵狗散步的少年……充满陌生都市的生活气息，小红帽一时半刻沉浸在旅游的情怀里。如果这是一趟正常的旅行该有多好啊……



小红帽有点累了，躺到床上，打算趁来接她的人出现以前先休息一下。



她闭上双眼，听见“嗡……”的声音，好像有虫子从窗户飞进来了。



＊



晚上九点过后，有人敲她的房门。



门外是饭店工作人员。



“这位客人，我带您去本饭店的会员制餐厅。”



压低声线说话的神态，一看就知道是要带她去反爱莲组织的聚会。小红帽提起篮子，跟在他身后。



来到饭店二楼走廊尽头的空房里，那人转动装饰柜上的烛台。柜子发出“吱吱吱”的声响整个动起来，出现一道暗梯，底下传来人声鼎沸的喧哗。



下楼梯后，眼前是有如港口仓库、很杀风景的房间。墙边的桌上备了酒和餐点，但是都没有人碰。众人面前有一座木箱堆成的小舞台，舞台上有个女人正泪流满面地控诉着。饭店员工静静地行礼，上楼去了。



小红帽听着女人说的话，原来是她的母亲被“爱莲的火柴”弄成废人。



后来也一直有人轮番上台，述说自己亲朋好友的遭遇。每次都会有听众气冲冲地呐喊着不能让“爱莲的火柴”继续贩卖、应该把爱莲抓起来云云。



最后，除了小红帽以外，所有的出席者都发表完了。



“你想说点什么吗？”



坐在一旁的青年温柔地问。皮肤白皙、五官俊美的青年眼里流露出期待的神色。



小红帽直挺挺地站起来，走到大家面前。



“我来修本哈根就是为了杀死爱莲。”



小红帽语出惊人，所有人都愣住。



小红帽娓娓道来外婆中了火柴的毒，变得与废人无异，最后因此丧命的来龙去脉，以及自己发誓要为外婆报仇，展开长途旅行的始末。说着说着，愈来愈激动，听众们也都感受到小红帽的愤慨。



“说归说，你要怎么杀死爱莲？”



坐在最前面，脸颊有伤的男人问。小红帽从篮子拿出饼干。



“这是吃一口就会死的毒饼干。我会假装成崇拜爱莲、想跟她一样白手起家的少女接近她。然后说有礼物要送她，让爱莲吃下这些饼干。如果是大人给的饼干，她或许会起疑。但是听到我这个年纪的小女生崇拜她，她应该不会起疑。”



哦……听众们纷纷鼓掌，但声称母亲中了火柴的毒的女人似乎不以为然。



“我听说爱莲非常小心。你或许能接近她，但要让她吃下饼干……”



“如果她不肯吃，就只能强硬一点。”



小红帽从篮子里拿出葡萄酒瓶。



“这里头装满了特制火药。只要丢向她，瓶身一破裂，就能引发足以炸掉这整栋饭店的大爆炸。”



太棒了！听众里传来喝采，刚才那个女人心服口服。



“你什么时候要采取行动？”



脸颊有伤的男人迫不及待地问。



“打铁趁热，明天吧。”



彷佛是从小红帽的回答得到了勇气，听众们欢声雷动。



接下来是酒宴，众人前来鼓励小红帽，向她敬酒，但小红帽不会喝酒。



“如果是这个就能喝了。”



在喝得烂醉、已经无暇顾及小红帽的众人一旁，刚才那名英俊的青年递上一杯桃红色的液体。小红帽把杯子凑到嘴边，有一股酸酸甜甜的味道。



“这是樱桃鸡尾酒，不含酒精喔。”



小红帽看着他微笑的脸，愣了一下。青年的年纪似乎比小红帽稍大一点。小红帽忍不住思考这个人是不是对自己有意思，赶紧告诫自己别胡思乱想。



这趟旅行的目的是对爱莲报仇，没空为男人分心。小红帽为了将他逐出脑海，一口气喝光鸡尾酒。



“再来一杯吧。”



青年向小红帽劝酒。如果只是喝一点的话……小红帽不知不觉地又要了一杯。



她只记得将杯子凑到嘴边以前的事。



＊



小红帽再度睁开双眼，发现自己仰躺在冰冷的地上。阴暗又有霉味的空间显然不是那个地下室，当然也不是饭店房间。周围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她正要撑起上半身时──



──咻。



左边顿时明亮起来。



“你醒啦。”



橘色光线下，浮现出那位青年白皙俊朗的笑脸。可是，不太对劲。小红帽与青年之间隔着好几根铁栏杆，旁边还站着一个陌生的维京人男子。



“这里是哪里？”



“爱莲小姐的监狱。”



青年乐不可支地回答。



“怎么回事……？”



“你比我想像的还笨耶。我叫千里，是爱莲小姐雇用的侦探。乔装身分以搜集情报，后来发现想阻止爱莲小姐贩卖火柴的人都在燕子饭店的地下室集会，所以我也假扮成同伙混进去。”



他趁大家专心听演讲的时候，偷偷把安眠药加到饮料及餐点里。



“你一下子就睡着了，这任务简单得令我吃惊。接着我按照原订计划，找来爱莲小姐的员工，将各位一网打尽。其他人都关在楼下的大牢房，只有你关在这里，因为爱莲小姐想见你。”



这可是特别待遇喔！千里笑着说，咻地点亮另一根火柴，又只有他的周围变亮了。他把火柴交给维京人男子，视线落在原本夹在腋下的文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