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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重要的人(1 / 2)



七月十七日H



暑假前最后的上学日,已经进入第八次了。太想念暑假,使我对重复太多次的暑假前最后一天感到不耐烦──到我这把年纪,已经没有那种感觉了。早就习惯了。



我走在树荫下,为了避开强烈的紫外线。油蝉正在大合唱。它们热烈的歌声化为从柏油路面反射的阳光,即使再迟钝的人,也感受得到暑热。



「小绫,我们出去吧~~去买东西~~我买新衣服给你~~」



中午过后,烦人的优花以撒娇的语气迎接我回来。说错了,是优花以烦人的撒娇语气迎接我回来。上学前明明有锁门的,她是怎么进来的……



在差点中暑的情况下回家,又必须立刻回到火辣辣的阳光下,真是饶了我吧。



「好歹先让我换衣服。」



「唉──穿这样就好了,来个制服约会。」



优花拉着我的手,把脚套进细跟鞋里,想把我拖出玄关。假如我坚持不肯移动,她应该会摔倒或扭到脚吧。不得已,我只好走到门外。



「才不是约会。」



连鞋子都来不及脱,又得出门了。比起那个。



「呐,我身上会不会很臭?」



「很香哦。」



汗臭味怎么可能会香呢。如果汗臭味是好闻的味道,早就被用在香皂或洗发精、洗衣精里,或者出香水了。



又或者,就异性而言,基于繁衍本能,可能会觉得汗水中的费洛蒙很好闻。但就算是倾国倾城的美女,同性会觉得她身上的体味很好闻吗……也许会吧。



也许会。但我还是稍微喷了喷柑橘味的止汗剂。只喷了一下。因为喷太多的话,我的皮肤会红肿。



我们搭着电车,摇晃了几十分钟,来到大型车站。与越接近闹区越有活力、话也变得越多的优花相反,我的话越来越少。虽然电车内的冷气不强,对我来说还是太冷了。



一走出车站,七月的暑气立刻缠上肌肤,使我感到安心。但是被优花牵着手,抵达她中意的服饰店时,我又怀念起冷气了。



有人买衣服给我,老实说,帮了我大忙。



为了避免只有几件衣服能穿,其实我该自己买衣服才对,而且我也想穿各式各样的服装。可是那样一来,就必须去挑选喜欢的衣服。到了明天也许就会消失的衣服,必须以不屈不挠的精神,在重复的一天里挑选喜欢的衣服才行。



就这点来说,当个换装娃娃轻松多了。



虽然优花个性轻浮,但是品味不差。而且既然是别人送的,就不需要特别爱惜服装这种消耗品。对我来说,没有比这更有利的情况。



「呐,小绫你看。不觉得这顶帽子很可爱吗?」



优花拿着一顶大小适中的猎帽,满意地左看右看,笑嘻嘻地朝我走来。我想像着她戴上这奶油色帽子后的模样。



「嗯。我觉得很适合哦。」



「就是嘛!就知道你会这么想!」



头突然变重了。视野也变得昏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好可爱唷!」



真是的……



看着这个由衷开心的表姊,稍微回应她也没关系吧,我曾经不只一次这么想。



她的爱情是真的。所以就算我只以形式上的爱情作为回应,两人也能毫无问题地在一起吧。只要有虚假的爱就够了。这种不计较真假的态度,正是最有爱情感觉的部分。



但问题在回应了之后。



根据记录,人类的寿命最长是一二○年。大脑能维持的极限则更短。而我,在现实世界的十年之内,就会超过这寿命极限。没人知道我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子。说不定好好的,也说不定会变成名符其实的怪物。超过人类寿命的精神,没道理还能继续保有人心。而且事实上,我早就相当不像人了。



想到这里,就不希望让已经陪着我十年的优花感到后悔。希望她能有更正常的幸福。虽然这只是我的任性,但也是我的真心。



「优花。」



我拿下猎帽,挺起上半身,在她头上摸了一下。



趁着她怔住时,把帽子戴上。



「嗯,很可爱哦。」



虽然这么做不符合我的作风,但我还是称赞了她。



「啊……下雨了。」



「下雨?」



怎么可能……昨天与前天都是晴天,今天怎么可能会下雨呢。虽然同样的日期会重复好几次,但天气是几乎不会变化的部分。



「要下大雨了!不对!要下刀下枪了!我的小绫错乱了!有BUG!!可是我好开心!!」



「安、安静点啦。不要这样。」



笑到整张脸都快融化似的优花,不管怎么看都坏掉了。那兴奋到抽搐的模样,老实说很恶心。



我一面安抚着这可疑人物,一面在心里发誓,再也不要称赞她了。



但优花仍然学不乖。尽管我摆臭脸,她还是拿着各种服装与小物来我这里。



「你觉得这件怎样~~?」



「你自己──」



你自己穿啊。我说到一半住口。因为优花拿在手上的是二十三岁的女性穿起来会太青春的连身裙。虽然很可爱,可是裙子长度与肩部露出度,都如此不可靠,对内在七十五岁的老太婆来说……



想起自己的实际年龄,我心情变差了。



五年前相遇时,我们只差三十岁,如今年龄差距已经拉大到五十岁了。不,应该更大才对。在这五年里,优花从大学生成长为成熟的大人,但我不论以前或现在,都是没用的大人。令人忧郁的事实。



「喂喂?小绫,你有在听我说话吗?小绫~~?」



「干嘛啦?我没有在听啦。」



不要在别人陷入重度忧郁时说话啦。



「我是叫你试穿啦。」



「咦?才不要。丢脸死了。」



很遗憾,以我的身材,就算不试穿也知道穿不穿得下。而且现在是容易流汗的季节,不能弄脏商品。找尽理由不想试穿的我,与非让我试穿不可的优花正在角力。



「请尽量试穿吧。」



一名店员脸上挂着亲切的笑容,从我们后方出现。我见过这名店员。以前和优花来时,也是她接待我们的。她的年纪与优花差不多,两人说话的样子看起来颇熟。被算计了……



「你看店员都这么说了。你还是穿看看吧。要是回家后才发现胸部太松就可惜了。」



去死吧。



我不情不愿地穿上那连身裙。裙子的长度还好。虽然腿有点凉,不过更让人在意的是肩膀部位。无袖上衣比记忆中的更冷。



「很好看哦。这位是你妹妹吗?」



店员向优花发问。



「是我女朋友。」



「我们是表姊妹。」



有人说梦话时,不能回话。虽然民间传说是这么警告的,不过反正因此无法从梦里醒来或早死的,都是说梦话的那个,所以无所谓吧……似乎有所谓呢。



「表亲是可以结婚的哦!」



「不可以!」



首先,得修订法律才行。



大学生结婚就算了,高中生结婚太劲爆了,一定会变成附近太闲的家庭主妇们创作八卦的题材。虽然说如果真的在意那种事,最该做的是解决弃养问题才对。



「直接穿回去吧?」



啊,是买定了的意思呢。虽然这件衣服确实有点可爱……啊不行,不能喜欢上。又不知道今天会不会被采用,随便喜欢上的话,到时候受伤的是自己。



「你换下来的话,我就一路闻着衣服回去哦。」



「我穿。」



「谢谢。我帮你剪下标签。」



取而代之的是换下的制服被狂闻。真想原地消失。



由于正值下午,铺着地砖的人行道上挤满了人。



我拎着装有制服的袋子,走在炎热的阳光下,总觉得行人都在看自己。应该不会往奇怪的地方看吧?虽然也许是自我感觉太良好而已。



「热死了。找间店进去凉快一下吧。」



好啊。优花附和。



「看电影如何?看恐怖片最凉了。」



「昨天已经和你一起看过了。」



看电影时,优花只要逮到机会就乱摸我身体。烂透了。



「可恶。昨天的我居然一直紧抱小绫,太羡慕了。」



「才没有一直紧抱呢。」



先不说电影本身,电影院很凉,是很有魅力的提议。可是听信甜言蜜语的话会得不偿失。这个世界是骗子当道的世界,老实人只会受害。



「除了恐怖片惊竦片爱情片动作片奇幻片科幻片搞笑片剧情片谍报片特摄片动画片黑道片西部片历史片冒险片舞片还有色情片之外,要看什么都行哦。」



我绕着圈子表示不想看电影。



「那就是时代剧了!」



优花立刻回答。到底有多想看电影啊……



「嘻嘻嘻~~」优花笑得像孩子一样,以轻快的脚步走着,大力甩动手臂──在握着我手的情况下。我被她甩得连身体都摇晃起来,裙摆也因此跃动不已。真受不了她的我行我素。我叹了口气。不过没几个家伙和我这种人出门会开心,所以还是忍忍吧。我正如此心想时……



「呐,那是稻叶妹妹吧?」



「咦!?」



我以差点扭断脖子的速度转头。



马路对面的人行道上,穿着制服的稻叶同学正从甜甜圈连锁店前经过。



我犹豫着该不该呼唤她。隔着马路大叫肯定很引人注目,但我也不是会特地跑过去说「唷!」的人。再说现在车流量大,除非等到绿灯,否则也无法穿越马路。但等到变绿灯时,稻叶同学八成早就走远了。



啊啊,稻叶同学会主动发现我吗?明明距离不远,声音却传不到她那里。说起来,也不是非和她见面不可,因为我根本没事找她。就在我陷入前所未有的天人交战时,稻叶同学已经越走越远了。



优花当然不可能没看穿我的想法。



「喂──稻叶妹妹──!!」



她毫不顾忌旁人眼光地大叫。这个二十三岁真是太猛了。



稻叶同学停下脚步转头。她四处张望着,最后与我对上视线。



「唷!」



很久不曾觉得表姊的笑容如此灿烂了。我们等号志灯变色,从斑马线抵达对面。稻叶同学笑着欢迎我们。



「居然能在这里遇到。真巧!」



「是、是啊。」



我的内心被焦躁熏得到处都是煤灰。



来到稻叶同学面前,我突然因为这身打扮而觉得非常难为情。



「你穿成这样好可爱哦!该怎么说呢……好想带回家哦!」



「……谢、谢谢。」



呜呜,被看到了。



被班上同学看到这不适合我的打扮了。



而且还是被稻叶同学看到的。被她看到我和优花牵着手,愉快地走在路上的模样。虽然我没有特地装成高冷角色,不过想对父母隐瞒事情的国中生,一定是这种心情吧。



「嗨~~稻叶妹妹,我的小绫很可爱吧~~」



「你好,优花小姐。」



也许是错觉,总觉得两人之间传出劈劈啪啪的火花爆烈声。



周围的温度似乎降低了一、二度。这么说来,上次两人在我房间时,也是有种尴尬的感觉呢……



如果真是那样,那么我就得让她们维持友好状态才行。我涌起这样的使命感。



「稻叶同学,我们正在讨论要去吃哪里吃甜点。如果你没事,要不要一起去呢?」



「咦?你不是唔咕……」



(插图011)



我按住优花的嘴,以免她说出不必要的话。



「可以吗?你不是正在和优花小姐玩吗?」



「完全没问题。和你在一起很开心哦。」



我不等稻叶同学回答,拉着两人的手走了起来。嗯,做了一件好事。我觉得现在的自己非常耀眼。



绿色的风穿过阴凉的阳台,有种只有内行人才知道的秘密场所氛围。



三人围坐在有美丽木纹圆桌前的茶会,有如洒在甜甜圈上的糖粉般华丽。甜美、融于舌尖,残留一点触感。



「小绫的好像很好吃呢~~分我一些,我和你换。」



「啊,相泽同学,我也……」



但,为什么是在甜甜圈店呢?



只有这部分,我有点后悔。我不爱吃甜食。不过自己做的甜食就完全无所谓,因为能依自己喜好调整甜度。



桌子上放着色彩缤纷的各式口味甜点。有巧克力的,也有鲜奶油的。对嗜甜的人来说,应该会食指大动吧。



我小口地喝着咖啡,中和停留在舌尖上挥之不去的甜味。



「我的份就让你们两个吃吧。」



「小绫,别逃避甜味。」



「咦?不是你想吃甜点的吗?」



两人气势汹汹地对我说话。虽然经常忘记,不过优花是女生,稻叶同学当然不用说。她们对甜食的认真程度,可说是全太阳系第一。是说太阳系中只有地球上有女孩子,所以是诡辩。



因为怕稻叶同学顾虑我,所以我才没说的。



「相泽同学,难道……你不喜欢吃甜食?」



「才、才没有!」



被看穿了。我连忙否认,但已经来不及了。



「你真清楚~~小绫她啊,比起有很多只脚的虫,更讨厌牡丹饼或大福哦。」



「不要用那种说法,会引来误会的。」



我以怨恨眼神瞪着说出多余话的优花。她装傻带过。



稻叶同学歪着头。



「唔……怎么回事?我好像从以前就知道这件事了。你有告诉过我吗?」



「没有。」



那天没有被采用。赖给稻叶同学的既视感虽然很简单,可是不存在的日子,在我心中也必须当成没发生过才行,否则会消化不良,搞不清楚被「采用」的是哪一次,得花上不少时间才能回忆起被「采用」的日子,人际关系因此被破坏。



「是这样吗?原来是在梦里见到的啊。」



「我会出现在你梦里吗?」



「嗯。大约两天一次。」



也太具体了吧。



是说,我出现在稻叶同学的梦里耶。亲近到能出现在对方梦里。第一次有人接受我到这种程度。



尽管我心里欣喜若狂,可是不能表现出来。就在我努力假装平静时,优花突然发问:



「……嗯?我家的小绫出现在你梦里?」



「是啊。怎么了吗?」



气氛一下子险恶了起来。



「两天一次?」



「也许更常出现吧。」



稻叶同学笑咪咪地回答。好恐怖。



劈哩啪啦。不符季节的静电,把两人的脸映照成淡蓝色。表面上是和平的下午茶,但是在台面下旋绕的,是比放了两天的咖喱更浓稠的感情。



「就连我,也才一个礼拜一次哦!」



你那自信是从哪来的?我很想逼问优花。



「顺便说,出现在梦里的频率代表唔咕咕!」



「喏!啊~~!你会吃下去吧!」



我随手抓起甜甜圈,用力塞进优花嘴里。



优花先是露出幸福的笑容,接着脸越来越红,又变得惨白,看起来很有趣。



稻叶同学混乱了半晌后,表情从惊讶变得有点发红。她腼腆地开口:



「相、相泽同学!可以……也让我啊~~吗?」



她一面说着,一面拿着法兰奇,朝我递了过来。虽然不知道她们这是在较劲什么,但稻叶同学显然错乱了。



那法兰奇看起来比我吃过的任何甜点更甜,而且还是被喂食的,未免太大胆了。可是稻叶同学脸上腼腆的红晕,使我无法逃避……



我只是想让优花闭嘴而已,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啊、啊~~……」



我下定决心张嘴。稻叶同学的手与砂糖的甜香缓缓接近。我紧盯着朝自己探出身子的稻叶同学那纤细的手腕,因此分了心──柔软的甜甜圈饼皮碰到门牙。我彷佛被那饼皮吸引似地咬了一口,在稻叶同学手中的法兰奇上留下小小的齿痕。



「怎么样?好吃吗?」



「…………嗯。」



根本吃不出任何味道。



「顺便说,出现在梦里的频率代表对方有多想自己哦。」



优花引用的,是古时候有点浪漫的民间传说。但那不可能。如果真的是那样,不就等于我太喜欢稻叶同学,喜欢到每晚精神离开肉体,前往梦的世界与她相逢了吗?



九月十五日A



两百多天的暑假结束了。开学后最赞的,当然是能每天与稻叶同学见面。虽然暑假里我和稻叶同学出去玩过十二次,可是完全不够。



暑假结束的两周后,是文化祭的季节。



每班都在班会时间讨论要展出什么,到处都能听到朋友或情侣们讨论当天的计画。情侣。虽然我没有恋爱经验,但是见情人们感情融洽的甜蜜模样,还是会感到温馨。这种人心我还是有的。



至于我,今年当然也没有任何计画。



「啊,绫香,为什么你是绫香呢?」



整个学校都陷入浮躁的氛围。似乎也被影响了的稻叶同学从一大早就情绪高昂。



「否认你的父亲,放弃你的姓名;如果你不肯,只消发誓做我的爱人,我便不再是绫香。」



我说出记忆中的古典文学名句。



「早啊,能跟我玩这个梗的,只有你而已呢。」



所以她也对其他人说过这些话啊……一大早玩罗密欧与茱丽叶的家家酒,和早餐吃草莓鲜奶油蛋糕一样,太甜又太腻,光是想像就觉得反胃。



事实上,女生们也都以「哦──挺行的嘛──」的冷淡视线看着她。



「你很开心呢。」



「嘿嘿,看得出来?」



「……真恶心。」



「啊!不要这样啦,要认真听朋友说话!」



「那你就认真地说啊。」



「就是啊,我收到情书了。」



稻叶同学拿起一个白色的信封袋,遮住她樱花色的嘴唇似地秀给我看。我睁大眼睛,脑中一片空白,有种被天打雷劈的感觉。



情书、爱慕信、告白文……是什么样的文章?太先进了,老太婆我无法理解。装出高中生的反应,突然变得很艰难。



「哦、哦,也有这么传统的人啊。」



「信里说希望我午休时能到体育馆后面,很传统呢──」



虽然稻叶同学说得很开心,可是有件事让我很在意。



体育馆的外墙正在进行整修工程。由于没用到重型机械,所以没有禁止学生出入,而且直到下周的文化祭结束为止,学校似乎也没有打算针对体育馆的现状做什么处置。但因为外墙有以钢管组成的鹰架,而且工人出入频繁,所以应该无法发挥原本预期的避人耳目功能吧。



「你要去吗?」



「我也不知道。不过就算要拒绝,还是该直接见面比较好吧?」



「是吗?要小心点哦。」



我努力装出平静的模样,心里各种在意不已。



平常觉得无聊到似乎永远无法结束的上课时间,今天转眼之间就过完了。午休时分,教室中没有稻叶同学的身影。我打开自己的便当。



虽然我不在乎一个人独处,而且升高中后的半年来,经常和我在一起的人,也不是每天都和我吃午餐,可是不知为何,今天特别有寂寞的感觉。心思烦乱,没有心情吃饭。



假如稻叶同学和男生交往了,从明天起,我就得一直一个人吃饭了吧。



虽然不喜欢一个人吃饭,但也不至于无法忍受。好歹我也活了七十五年。可是一想到稻叶同学和别人在一起,不会再回来了,我就觉得难受。



内心动摇,身体也摇晃起来。头昏眼花,感觉很恶心……又感冒了吗?去保健室好了。我正这么想,发现其他人也陷入混乱。



「咦?地震?」「好大哦!」



有人小声尖叫,有人呆站原地,有人不断左右张望,有人打开门向外跑,有人躲到桌下,有人躲进放扫除用品的柜子里,有人把没有味道的料理送入嘴里。最后一个是我。



就算慌张也没用。虽然表面上保持平静,可是心里波涛汹涌。已经设想好最坏情况的大脑,又输入了新的坏消息。



轰隆隆──不好的预感特别灵验──打雷般的声音震动窗户。似乎有什么重物垮下。



「什么声音?」「好恐怖。没事吧?」



声音有点模糊,也没有很响亮,应该是从有点距离的地方传来。明显有感地震与很少听见的噪音,使教室内闹烘烘的。



「学务处报告,目前老师们正在搜集地震的消息,请各位同学留在教室,不要四处走动。」



校内广播使喧闹声变得更大了。



长时间的水平摇晃,以及从体育馆方向传来的噪音。



「是不是鹰架倒了?」



有人开玩笑地说。那句话在喧嚣中特别清晰。也许真的是那样吧。就算鹰架没有全倒,掉个一、两片天花板下来也不奇怪。



体育馆的鹰架……咦?



稻叶同学现在人在哪里?



大脑还来不及思考,我已经撞倒椅子站起来了。没空把便当盖上。校内广播?在教室里待机?管他的。我冲出教室,心无旁骛地朝体育馆狂奔。



「信里说希望我午休时能到体育馆后面,很传统呢──」



稻叶同学开心的声音,回荡在我耳中。



我踹着坚硬的地板,一心一意地向前疾奔。



及膝的裙摆上下晃动不已。我在走廊转角撞上从二楼教职员室上来的老师胸口,瞬间跌坐在地上。无视那老师的制止,「对不起!」没诚意地丢下这句话就跑了。声音之所以发颤,是因为我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下楼。



总算来到通往体育馆的二楼连接走廊时,我一个踩空,从楼梯摔到满是灰尘的地上。虽然我想大叫,可是声音被压垮在喉咙深处。



我舍不得浪费时间等待撞到地板的疼痛消失,想直接起身,可是身体歪斜。脚踝似乎扭到了。剧痛使整条腿发麻。



「好痛!」



我反射性地缩成一团。



不是在这种地方蘑菇的时候!必须立刻行动,确认稻叶同学的安全才行。



但麻掉的腿一直没有恢复,使我忍不住想仰天长叹。我抬起头。



「你还好吗?」



与稻叶同学四目相对。她以扶手另一头的大玻璃窗为背景,背光出现,神圣得有如宗教画中的天使。令我忍不住怀疑自己在摔下楼梯时已经死了,所以死神才会化成稻叶同学的模样来迎接我。



「站得起来吗?去保健室吧。在楼梯上跑步很危险哦。」



稻叶同学伸手把我拉起。那模样越看越像平常的稻叶同学,靠在她身上时,甜香确实地钻入鼻腔。无可怀疑的现实,使我松了一口气。



接着,我全身发软地再次跌坐回地上,垂下肩膀,深深叹气。太好了。虽然不知道该感谢谁,可是我很想道谢。



「咦!等一下?相泽同学?你撞到头了吗?那个──!这里有没有人可以帮忙──!!」



稻叶同学的求救声回荡在无人的走廊上。



「你们自己处理吧。」



稻叶同学扶着我来到保健室。保健女老师看着我的脚,露出嫌麻烦的表情。她从柜子中拿出药布与绷带,放在桌上,接着拿起粉红色的化妆包离开保健室。身上除了消毒水,还有菸味。什么不良保健老师啊……



「然后……告白怎么样了?」



我看着贴了药布、缠上绷带的右脚踝,向稻叶同学发问。虽然不是该在这种时候问的问题,但我还是非先确认不可。



「现在你的脚比较重要啦。」



「不,那比我的脚重要多了。」



……对我来说。



已经发生的事不会改变。既然如此,就必须活用这个九月十五日A,尽可能地降低对我来说「最坏」被采用的机率。从明天起,必须主动出击才行。就算赌上我的命,也要阻止告白。



多么阴险的决心啊。我对这样的自己感到不敢恭维,但我是认真的。



稻叶同学以开玩笑的语气回答:



「我根本不认识那个人。虽然他说可以先从当朋友开始,不过……」



「不过?」



「我告诉他说个人认为不会有希望。」



一刀毙命。真可怜。



「为什么能说得那么肯定呢?」



尽管我松了口气,但「明天」还是要阻止告白才行。



既然已经知道九月一五日的午休会有地震,使体育馆附近变成危险区域,我就不能让稻叶同学接近那里。



「……因为和挚友一起玩比较快乐嘛。」



我抬起头,见到难为情地别过脸的稻叶同学。好高兴。好开心。自己居然变成如此单纯的生物。虽然有这种想法,但那又怎样?我不由自主地扬起嘴角。



「啊,你不要笑啦。」



「对不起。因为我很开心。」



太好了。不是我单方面地把稻叶同学当成挚友。



我有一种所向无敌的感觉。就算今天没被采用也无所谓。



「呐,你刚才是不是在担心我?」



「……不是。」



我用力握紧放在腿上的手。



「呵呵,谢谢。」



「就、就说不是了。」



「小绫说谎时会把手握紧,下次仔细注意哦~~优花小姐是这么说的。」



脸颊一下子变得火烫。虽然知道是徒劳,但我还是偷偷地垂下视线做确认。在被灰尘染白的腿上见到小小的拳头。



「才、才没有。」



我不是说谎……



我说着,再次用力握拳。



对我来说,说谎应该没有心理上的抵抗感才对。



我不是那么高洁的人。应该说,我是为了达成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的魔女。



「相泽同学!文化祭时,我们一起到处逛吧!」



稻叶同学天真无邪地笑着,我只能沉默地点头。因为,在混乱中变得愚蠢的大脑,似乎会不小心说出真心话。



九月十五日B



从醒来的瞬间起,我就开始忧郁。



昨天注定会发生的事,今天也会发生。



稻叶同学今天也会收到情书吗?应该会吧。没有人会一时兴起向人告白,想必是花了很长时间思考,才下定决心告白的。



午休时的地震也几乎能确定会发生。到目前为止,同样日期的天气从来没有不一致过。天灾类的异变不可避免地一定会到来。



北京的蝴蝶拍动翅膀,使纽约出现飓风。像这类的气象变化,或者地震会不会发生、陨石会不会掉落等等自然现象变化,就长期角度来看,说不定也是会出现变化的。可是那变化的幅度太长,不可能在短短二十四小时之内出现改变。



收到情书的话,家教良好的稻叶同学一定会前往体育馆后方赴约。



昨天只是运气好没出事。但我没有天真到认为同样的幸运能一再来临。从小到大,我不只一、两次见到人们在同样的事件中死去或幸存。人类的生死就是如此偶然。



之前也曾差点失去优花。那时候的丧失感,如今仍然鲜明地存在于我心中。她的命运多么悲惨,失去她,会使我多么寂寞无助。那些事我绝对不可能忘记。



假如稻叶同学比昨天晚几分钟离开体育馆,那里将不再是安全地带。人类的行动晚几分钟,例如告白的男生晚几分钟来──这种事情太常见了。至少,比地震那种自然现象晚几分钟发生来得容易。



我必须做的,是阻止稻叶同学收到情书,或者停止地震。但就算我再怎么努力,也无法阻挡地震发生,所以我能做的事只有一件。



可是,已经太迟了。



「相泽同学、相泽同学。」



稻叶同学一进教室,就开开心心地来找我。



背后手中清爽色彩的信封,说明了一切。我说那位告白同学啊,如果你是男人,就直接说出来啊!黑色的感情旋绕在我胸口。不,就是为了直接说出来,才先写信的吧。



「你猜这是什么──?」



「呵呵,你写给我的爱慕信?」



我以生硬的语气回答。



「不是──!不过我是第一次收到情书呢。」



每个女孩子都会想收到一次情书呢。看着以灿烂笑容这么说的稻叶同学,我下定决心。



「信里说希望我午休时能到体育馆后面,你觉得怎么样?」



「哦、哦,也有这么传统的人啊。」



我一字不差地说出与昨天相同的回答。



希望稻叶同学至少要像昨天那样,毫发无伤地度过午休时间。虽然我特意模仿昨天说的话,但声调仍然比昨天低了几分。太失败了。



虽然失败,但还是不能放着不管。



『……因为和挚友一起玩比较快乐嘛。』



挚友。这单字使我奋起,决定在早上的班会时间采取行动。



「好,那么班会到此结束。今天……」



「老师。」



有学生举手。就是我。我沐浴在全班的视线下,背部冒出黏腻的冷汗。这真的真的,真的是情非得已的行动。



成为高中生后,我彻底维持被动的态度,过着以稻叶同学为中心的封闭生活,不与班上大多数同学说话。就连稻叶同学也是,她不找我说话,我就不会和她说话。话题也全交给稻叶同学找,无趣到可笑的程度。



只与他人做最低限度的交谈,除了书本之外对任何事物都不感兴趣。被所有人这么认为。应该,一定就是那样。这就是我。



「嗯,嗯嗯,有什么事吗?」



那样的我,主动说话了。



教室内寂静无声。每个人都屏气凝神地看着我。没有人猜得到我想说什么。



啊啊,绫香,快住口。今天才第二次而已。什么都还不确定。如果预言之后没说中,你要怎么办?走错一步就会变成电波少女,说不定会因此被霸凌。高中生活还有两年半,一般人的话得忍耐两年半被排挤的生活。可是就你来说,必须忍受两年半的五倍,十二年半哦。想回头的话,现在是最后的机会,快点说没事,快点把手放下……!



不到一秒之间爆发的种种犹豫,因为一句心声而完全消失了。



──就算稻叶同学死了,你也无所谓吗!?



「请大家听好。我接下来要说的,全是事实。」



喉咙发出声音的那一瞬间,我有一种立足之处变得轻飘飘的错觉。因为我想起来了,不知道哪次会被「采用」。



无法遗忘被其他人遗忘的那些日子的我,记得太多不曾存在的日子。为了填补世界中只有自己被留下的孤独,我一再地对父母说明「昨天」发生过的事,但只换来父母厌烦的表情。听独生女说她的妄想,太烦人了。为了消除那厌烦的表情,所以我使用了「预言」。为了让他们认真听我说话,我使用了只有自己才知道的记忆……



「……今天午休时,会发生地震。震央在邻县东部,震度有五。体育馆外墙的鹰架,有一部分会因此倒塌。请警告现场的工作人员,并且事先禁止所有人接近体育馆。」



为了方便听的人理解,我加上实际的资讯,尽可能简洁地说明这件事。这是我能做的最大努力。早知道会这样,我就该在昨晚做好觉悟。



必须使尽全力,才不使声音发抖。



我把视线放回座位前方,见到抬头看我的稻叶同学。我逃避她的大眼似地别过脸。



班上所有人,全都沉默不语。



三秒、五秒,令人厌恶的沉默持续着。



「相泽,老师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级任导师以生硬的语气开口。



「我说的全是事实。」



「……我会好好听你说的,午休时来教职员室一趟。」



听在我耳中,那是「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做准备」的意思。他必须在接下来的半天里,想好如何对应青春期少女太过复杂的精神状态,并做好辅导这种学生的准备吧。真令人同情。是会为学生着想的好老师呢。



级任导师走出教室后,班上同学纷纷露出没有意义的、类似讨好的轻笑。



没有人对这荒谬的发展发表感想。因为我以短短几秒的咒文,破坏了将近四十人的思考能力。



耶~~我比稻叶同学更早变成魔法师了……虽然我一点也不高兴。



第一节课结束后,班上成为潘朵拉之盒的盒底。充分使用第一节做各种想像的同学们,把下课时间变成〈奇妙发言的真正意图~我的推理~〉的发表会会场。



「呐呐,你们觉得呢?」「那是什么意思?」「不知道……」「昨晚熬夜准备小考的说,现在全忘光了。」「原来相泽同学是那种人啊。」「稻叶~~你搭档怎么啦?」



没人敢直接来找我做确认。每个人都远远眺望着我,和朋友们交头接耳。



话题的反托拉斯法。如坐针毡。不过随便他们怎么说。



稻叶同学是怎么看我的呢?我只在意这件事。



我迅速走出教室,打算翘掉上午所有的课。不论上课内容多无聊,不论同一天重复多少次,我从来没有像这样翘课过。因为我怕翘课翘成习惯。可是,只有今天,让我逃避吧。逃避坐在我前方的,稻叶同学的表情。



上课铃响起。



我一个人在清凉的北侧走廊走着。



午休时会发生地震。我只要安静地坐在教室里等待,证明自己的话是对的就行了。可是,原本只是为了出席而呆坐的时间,如今变得难以忍受。



我心里想着,切实地体认到高中已经不是义务教育。假如翘课成为习惯,我应该没办法顺利毕业吧。不过那样应该也不错。一直以来,我为了装成普通人,像大多数十五岁学生那样念书升学。但反正现在已经自爆了,感觉很清爽,干脆就这样放飞自我吧。上课时间的校园,让我感受到这种解放感。



可是在校园里乱晃,被教职人员发现的话,得找借口解释为什么自己没在班上上课,那样也很麻烦。所以我随便找了一间无人的教室进入。晚夏的阳光从忘记关上的窗户射入,在地上制造出小小的阴影区块。



没有上课,却坐在椅子上,感觉很不自在。所以我把手帕铺在窗户下方的小阴影中,坐在其上。我闭上眼睛,吁了一口气。直到午休为止,还是什么都不要想,慢慢打发时间吧。就在我这么想时,有人说话。



「相泽同学。」



稻叶同学站在空教室门口。



她毫不犹豫地朝我走来。我心脏猛烈跳动,有种恶作剧被抓到,等着挨骂的感觉。可是她的语气与平常无异,朝我走近的脸上也只带着关心之色。



「稻叶同学……」



你怎么了?已经开始上课了哦──我做好听到这些话的心理准备,但稻叶同学什么话都没有说。应该是知道我不想听那种话吧,而且那么聪慧的她,当然不会特地做出追过来教训人,说不中听话恶心人的事。



稻叶同学在我身旁坐下,把背部靠在照不到阳光的凉冷墙壁上。我的右手与她的左手,近到几乎相碰的程度。



「刚才那些话,很奇怪对吧?」



我看向左边的地板,避免与稻叶同学对上视线。我知道。稻叶同学是特地来找我的。如果她觉得我是怪人,早就不管我了。



可是,我没有脸见她。



只想得到这种做法的自己,太可耻了。



窗帘随风摇曳,使教室地板上的阳光与阴影呈现不规则的分隔。看起来就像无法跨越的界线。



「已经开始上课了,你还是快点回去比较好哦。」



我努力以冷淡的语气开口。不能仗着稻叶同学人很温柔而和她太亲近。因为我是魔女。我与人类不同,无法活在相同的时间里。有时会出现完全不同的认知。



因为我是魔女,所以做了那种预言。



稻叶同学沉默了半晌后,小心翼翼地发问:



「……为什么,要说那种话呢?」



「……」



「我想知道原因。」



生为每天只有一次的人类,当然会对「预言」有这样的疑问。



为了让今天过得更舒适,我把只有自己记得的昨日应用在今天。虽然这么做不需要被任何人责备,可是也无法对任何人说明。这就是我之所以孤独的原因。也是让我有自己是单独物种,而且是该物种下唯一个体的自觉根据。



(插图012)



所以,想对人类说明的话,就必须以人类能懂的语言说明才行。



我思考了一下。



「是既视感。」



「既视感?」



「没错。你去体育馆后方赴约时,被鹰架压住的既视感。」



我说谎了。



虽然昨天的稻叶同学没事,但不保证今天她也会没事。所以我只能把自己想像得到的最坏状况说成已经发生过,以回避最可怕的未来。



「你在骗人,对吧?」



「……为什么那么认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