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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1 / 2)



阿哲学长国一和国二时,就创下接受三十次以上辅导的辉煌纪录。因为阿哲学长直到拳击会长看中他的才能之前,每天都打架打个不停。等到他十五岁的时候,已经变成传说中的人物。各种谣言也越来越夸张,例如害五十个人送医急救或是打倒一整个年级。最后搞得只要有国中生打群架,警方不管有无证据一定先抓阿哲学长。所以阿哲学长进警察局的次数,前前后后加起来应该超过五十次以上。



虽然阿哲学长度过了不像话的少年时期,却也获得了难得的人脉——和辖区中好几名警官结为好友。



有一次平坂帮的电线杆很兴奋地告诉我:



“阿哲大哥超强的!光靠鼻息就能吹倒脚踏车!条子们似乎在有麻烦的时候也会拜托阿哲大哥乔事情。”



我是不知道事情夸大到什么地步,但是警察们——尤其是刑警们似乎真的欠阿哲学长一些人情。他的警察人脉也在成为尼特族侦探团的一员后,屡屡发挥功效。



但是这次的情况却不一样。



“……这次因为是杀人事件,警察口风好紧……”



事件发生后的第二天下午,憔悴的阿哲学长出现在花丸拉面店的后门,坐到啤酒箱改的椅子上就开始敲自己的肩膀。学长的T恤上传来浓浓的烟味。



“你去警察局回来啦?”



宏哥刚好同时间来露面。学长点头回答道:



“气氛很紧张,马上就被赶出来了。”



说完之后,学长望向我。



“呜海,你……都看到了吧?”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



昨天早上,我是第一个回应少校的呼叫,抵达现场的人。阿哲学长跟宏哥都是警察封锁现场



之后才到的,所以实际看过尸体的只有我跟少校。



“……真的是银二先生吗?”



现场没有头部。但是尸体的服装和体型,的确是我熟悉的身影。



“这还不清楚,我再去跟警察套话看看。”



我用双手摩擦粗糙的脸颊,还是无法感受到现实。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为什么银二先生会遭到杀害呢?我又该怎么跟结衣解释呢?



“少校怎么啦?打他手机也不接。”宏哥担心地问道。



警察之后就把少校带走了。我跟少校几乎没有讲到话,所以不是很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大概是因为他是第一个发现的人之类的吧!我还看到其他街友也被押入警车。



“那是叫他们去问话而已吧?不至于拘留他们调查!”



“我倒是问到带走少校的理由了。”阿哲学长回答道:“尸体手中发现了好几颗金属子弹。”



“金属子弹?”宏哥蹙起眉头。



“对,刑警说是金属制BB弹。”



我和宏哥同时倒吸一口气。BB弹?



“有那种东西吗?”宏哥问道。阿哲学长苦着脸,摇摇头。



“当然没有卖那种BB弹,可能是用滚珠轴承的珠子改造的。”



“可以用空气枪发射吗?”



“我也不知道。但是光就能不能发射这点,少校应该办得到吧!他一天到晚在改造枪枝。”



“如果是金属子弹就会杀死人了。”



宏哥脱口而出之后才发觉严重性,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巴。



实际上也真的有人被杀了,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所以少校就是嫌疑犯了。”



“事情就是这个样子。”



两人轻快的对话让我微微感到寒意。



“不、不是有一群人在狩猎街友吗?应该是那些家伙干的吧?”



就算我插嘴,阿哲学长也没什么反应,只是耸耸肩说:“可能吧!”



“可是还有一个理由,尸体惨遭斩首对吧!”



宏哥露出僵硬的表情,我则咽下酸涩的口水。



“人类的头部不是那么轻易就可以切断的。根据刑警的说法,尸体的脖子似乎是遭到很大的力量撞击过,断面的地方也都烂了。可能是用推土机之类干的。反正光靠人力是没办法,少校可能知道点什么吧?”



推土机?公园里可没有那么大型的机器。虽然建设公司想要开始打地基,但是因为民间团体的抗议而暂时停工。



为什么?是谁,又是以何种理由,做出这种事呢?还有,怎么做的?



“就算是少校也不知道怎么随身携带推土机吧!”



“我也是这么跟警察说的。”



“……还没找到头部吗?”



“还没。”



宏哥和阿哲学长的对话听起来就像从水底传来般模糊。为什么这两个人还可以以平常心对话呢?大家明明都认识银二先生啊!其实银二先生没有死吧!只是头部被切下来了而已。我的思绪开始沉没到不知所以的泥泞中。



突然我的肩膀上有个温热的东西。



我转过头往上看,原来是阿哲学长的手。我回过神来,才发现其实也没有很热。只是人类的体温,只是血和肉的温度。



“鸣海,等到心情平复后就好——”



阿哲学长面无表情地温柔说道。



“你只需要考虑委托人,不要想其他麻烦事。”



我光是抑止嘴唇的颤抖就已经精疲力竭了。



“我们也觉得莫名其妙,毕竟大家都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



我咽下口水。



我身为侦探助手,接触过好几次死亡事件。不是医喻的死亡,是真的有人失去生命。



但是亲眼看到尸体,这还是第一回。



我发现自己意外地——冷静。



这份冷静教我比什么都害怕。我也许是刻意想吐,故意装出一副狼狈的样子吧!因为阿哲学长抓住我肩膀时,我的身体一点一滴地冷却。正确来说,是发觉自己的身体原本就不是温热的。



我深呼吸一口,把噎在喉咙里的空气给吐出来。胸口轻松一点之后,开始思考委托人的事。对,我只要想结衣的事就好。我该怎么办?首先只能等待情报凑齐。毕竟我们也不能确定那一定是银二先生的尸体,可能是有人刻意让尸体套上银二先生的团巾和衣服。然后为了不要让人发现,把尸体的头部给砍了下来……



究竟是谁?又是为了什么做出这种事?



我把脸埋在两手之间,谜团实在太多了。现在没有一件事能跟结衣报告,事情也还没上新闻,我只能保持沉默。



就在此时,我听儿细微的脚步声从大楼间传来,于是抬起头。



“喔!你是怎么啦?被警察扣留恐吓了一夜啊?拘留所睡起来舒不舒服啊?”



阿哲学长问道。



“跟寒冬的富士山脚露营比起来,算是天堂了。”



少校耸肩回答大家,在我身边坐下。少校的衣服和昨天一样,也是风衣搭配俄罗斯风的耳罩毛线帽,而护目镜下的双眼似乎带着浓浓的黑眼圈。少校把手插在口袋里,环视我们三人。



“我有事要跟爱丽丝报告,你们也一起来吧!”



侦探事务所已经好久没有五个人同时集合了。高个子的宏哥和阿哲学长往床两边一站,房间看起来就小了十倍。我坐在床边,少校靠在离寝室不远的冰箱上。



“你没告诉擎察那是桂木健司的遗体吧!”



爱丽丝瞥了瞥少校的脸说道,少校点了点头。



“对方啰嗦地质询我们尸体的身分,因为银二先生的遗物没有可以证明身分的文件。裴先生他们都不知情,我也假装不知道。”



我交互望向双方的脸,心中满怀疑问。为什么爱丽丝和少校都不先确认是否是银二先生的遗体呢?



爱丽丝冰冷的眼神看向我。



“你以为少校打电话给你们之后,就只是在发呆等待吗?”



“……咦?”



“指纹。”少校说道:“我采集了遗体跟银二先生残留在小型麦克风上的指纹,就马上把档案传给爱丽丝。我发现他的时候,遗体就已经是没有头部的状态,身边也没有旁人,能做的事情就只剩下采指纹了。”



“你手脚真快,该不会就是因为被警察发现了,才拘留了一天吧!”



“当然会被发现,我洒得到处都是粉笔灰,包包里面也被检查过。”



少校哼了一声,我却一阵毛骨悚然。少校居然能对没有头部的尸体做出这等事来,而且还仔细触摸了死者的手指。



“我搬出阿哲的名字,对方才终于放了我一马。”



“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因为你是我朋友,搞侦探办家家酒就不奇怪吗?”



“我想应该是意思吧!多亏你恶名昭彰,我才得以获救。”



“我可不是在玩耶……”



阿哲学长搔了搔铁丝般的短发。我交互地望着少校暗淡的侧面和面无表情、不停敲打键盘的爱丽丝。



“也就是说——”声音刺痛了我的喉咙。“那真的是银二先生的遗体啰?”



“是的。”



爱丽丝的回答在空调吹出的干燥冷风中发出沉重的回响。



一时间,四周一片寂静,只有无数台风扇的回转声响不规律地搅乱沉默。



“爱丽丝,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宏哥发出宛如叹气般的声音问道。乌黑的秀发甩了甩。



“当然是要继续调查,毕竟我们都接受委托了。”



继续调查?查什么呢?人都死了,还谈什么委托?



爱丽丝似乎是石透了我无声的疑问,看向我。



“我们现在要寻求的目标已经变成死者的话语,也就不只是你的工作了。接下来就跟之前一样,由我接手。”



“搞什么啊?”



我的声音在不知不觉中急躁了起来。我压抑住烦躁的心情,继续问道:



“对方是拜托我们让她跟父亲见面。人都死了,要怎么让他们见面?”



“死了又怎样。”



爱丽丝冷漠地说道。



“那我们就努力让她跟遗体相见。”



我自己也感受到肋骨内侧,凝结了无法成声的情感。



侦探就是这种职业。挖掘无人期待的死者话语,令人忌讳的挖坟人。



“……要从哪里着手?”阿哲学长以公事公办的声音问道:“找出犯人吗?”



犯人这个字眼,让事务所里充斥的寒冷空气显得刺人。



杀了银二先生并切下头颅的凶手,究竟是谁?又为何要痛下如此毒手呢?



“要追踪狩猎街友这条线吗?”宏哥的口吻僵硬。“毕竟银二先生是被金属BB弹攻击,现在这条线索可能性最大。”



爱丽丝也点头表示同意。



“目前暂时是这样,所以阿哲继续去套警察口风,宏仔负责寻找当天早上的目击者。看热闹的人群中,听说有酒店小姐的样子。少校就负责帮我分析监视录影机的影像——”



“这次我要单独行动。”



少校压低了声音说道。我吓了一跳,凝视他的脸庞。阿哲学长和宏哥也都转过头去,注视站在房门外的娇小军人。



“也许能提供部分情报。”



“……理由呢?”



爱丽丝的声音更加冷漠了。



“无可奉告。”少校小声地回答道。



令人惊讶的是——不,也许我不应该觉得吃惊——侦探只是点了点头,而阿哲学长和宏哥则是默默地目送转身走出事务所的少校。身着风衣的娇小背影消失在门后,我因为关上门的声音而缩起身子。



“那我先走了,想办法套那些臭刑警的话……”



“我也是,要是凑热闹的人里有认识的人就好了。”



我望着走向玄关的阿哲学长和宏哥的背影,忍不住叫住他们。同时回头的两人都流露出若无其事的眼神,反而让我不知如何是好而吞吞吐吐。



“……少校,那种态度是怎么一回事?难道你们都不觉得很奇怪吗?”



“我们是很在意啊。”宏哥回答道:“但是他不说,我们也拿他没办法。”



“这次的案件,他打从一开始就是那种态度。应该是有什么心事吧?”阿哲学长耸耸肩说道。



我胸口一阵疼痛,每次都这样。在花丸拉面店聚集的尼特族就像分子结合,明明以为结合得很紧密,透过显微镜却会发现彼此的间距离空虚得可比天文数字。无论我经历多少次,都还是无法习惯。



阿哲学长和宏哥走出事务所之后,我蹲在床脚下。



我应该要习惯吗?



稍微抬起眼睛,看见爱丽丝的背上披散乌黑的长发,随着敲打键盘的节奏轻轻摇摆。我回回都因为相同的事情挨骂,因为相同的事情让对方哑然,因为相同的事情而遭到怜悯。但就算如此,我还是期待爱丽丝对我说些什么。



但是当爱丽丝停下动作望向我时,我的意识起了波纹。等我发觉的时候,自己已经站起来了。因为和爱丽丝四目相对时,我刹时明白了她的期望。我叹了一口气,拉起牛角扣大衣的领子。



“我知道了,我的工作就是去拜托结衣对吧!我会请她不要取消委托的。”



侦探是束缚爱丽丝的枷锁,无知的恐惧陷会爱丽丝于不安,只有委托人的委托才能够填补她的心灵。



“嗯。 ”



爱丽丝柔弱地望向我,微微地点点头。我好想叫她住手,好想叫她不要用溺水之人抓住稻草般的眼神看我。她像平常那样高傲地命令我还好一点。你叫我求结衣不要取消委托?开什么玩笑啊?银二先生已经死了啊!要怎么完成见面谈话的委托呢?



啊——我明白了,只要一直瞒着结衣就好了。就算过一阵子上了新闻,也没人知道是谁的尸体。结衣只会听说区立公园里死了一个街友,让她以为是其他人死了就好。



我叹了口气,摇摇头,自己都不觉得这种谎言能骗到最后。因为现实生活中,银二先生已经不在了。当结衣问我父亲在哪里的时候,我该如何回答呢?



不在了。



已经不在了。



冷气的寒风终于穿透包围我的非现实感,渗透到肌肤当中。我抓住自己的双肩,颤抖了起来。死了,被杀死了。究竟是谁痛下的毒手?又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



我因为爱丽丝的呢喃而抬起头来。



“为什么要切下头部呢?为什么……”



切下头部吗?你最在意的居然是切下头部吗?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爱丽丝是侦探啊!如果只是普通的死亡,也就不需要解开谜团了。沉重的心情一路下沉到胃部。为什么要切下头部呢?日本现在可是二十一世纪,不是江户时代喔!谁会知道理由啊?



但是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少校说警察还不清楚尸体的身分,也没有任何可以证明尸体身分的遗物。怎么可能呢?这太奇怪了。我交给银二先生的戒指去哪了呢?戒指上刻了银二先生的全名,是很重要的线索。难道银二先生丢了吗?还是——



有谁拿走了吗?



我再次抬起头来,爱丽丝一直盯着我瞧。



“也许是为了让人无法查觉是银二先生而——切下头部的。”



娇小的侦探稍稍地耸了肩。



“这也是一种可能性,不过我还无法确定。”



因为情报不足,一切都是推测。侦探冷静得令人不寒而栗。我背向爱丽丝,朝事务所的玄关前进。当我要套上鞋子时,爱丽丝叫住了我。



“鸣海,我一直觉得对你很过意不去。”



我套着鞋子,转过头去。坐在床上的爱丽丝抱着大熊遮去半张脸,直勾勾地看着我。



我一想到爱丽丝只有这种时候才会坦率地道歉,只能露出一抹苦笑。



“什么事情对我过意不去?你做过的坏事太多,我都不知道是哪一件了。”



我开玩笑地回答,而躲在布偶背后的爱丽丝也笑了。



“我光是为了要看某人低头的表情,聆听黎明时分的电车声响和抚摸窗边玻璃流下的水滴,都需要藉口。”



“我知道。”



说出口后,我自己也反省如此简短的回应未免太冷淡了。于是我又接着说下去:



“我也是啊!我也是一直拿爱丽丝当藉口。”



接下来我自己也觉得害羞,于是转移了视线。



“我是爱丽丝所雇用的侦探助手,世上没有几件比这项真相……更显著的存在了吧。”



走出事务所之后,我沿着铁轨朝车站前进。结果在连接公园的阶梯旁,因为发现之前来时没有的东西而停下脚步。一开始还以为是小花坛,其实仔细一看分别是三盆并排的花。



第一盆是放在正常桶子里的干燥花;旁边是白色的三色堇,装在写了柏青哥店名的塑胶盆里。



最后一盆是用旧日本军的铁制头盔代替花盆,里面装的是圣诞玫瑰。



我站在阶梯前方,呆呆地望着三盆花。情感如同冰得快凝固的蜡般,从我耳朵流下。



要到什么时候,我才能跟大家一样坚强?我真的能做到将悲痛藏在心里,为了调查现实问题而继续行动吗?我真的有一天能变得这么坚强吗?



我努力挤出打开手机的勇气,发新简讯给结衣。但是,我却不知道该如何下手。我应该怎么开口呢?不管怎么起头,都会伤害到她。干脆就用简讯说明事情全貌吧!这么一来不用见面就可以解决了。不,我到底在干什么?我应该要为结衣着想啊!



结果我连开头也想不出来。没办法,还是明天再寄吧!当我合上手机、打算继续前进的时候,听到后面传来跑向我的脚步声。



“藤岛?”



一转头,就看见彩夏。她在冬季制服上又套了一件明亮的奶油黄大衣,一手抱着四合瓶大小的日本酒。



“这瓶酒——”彩夏注意到我注视酒瓶的视线说道:“是明老板吩咐我拿来祭拜的。听说在这里过世的人……常常来我们店里对吧?”



彩夏把酒瓶摆在花盆旁,合掌祈祷。我抬头望向阶梯的上方,可以看到警察拉起的黄色警戒线,还有一些深蓝色的人影在行动。彩夏究竟知道多少呢?就算事件还没登上新闻,一看现场也知道是有问题的死法,搞不好头部遭到切除一事也已经传出去了。可是,那又如何?如果没有其他能做到的事,也就只能祈祷了。虽然我比彩夏对这次的事件清楚一些,但我能做的事不也一样吗?



我在彩夏身边低头,闭上双眼,一同合掌。



但是比彩夏清楚一点的我,不是朝向花而是朝向阶梯前方的空间祈祷,朝向血流满地的银二先生倒下的地面祈祷。



好想再跟他多聊聊。



好想多问问他失去的一切,他拒绝的一切。



虽然我装作一副很清楚的样子,其实我什么也不明白。为什么他要抛家弃子?为什么他要拒绝与女儿见面?又是为什么在这条街道寒冷的天空下度日呢?



可是已经没有人能回答我了。



因为银二先生已经惨遭杀害。这次的事件和我之前的经验完全不同,死者尸体没有头部。这也代表加害者无庸置疑的杀意。我因为冷颤而张开双眼,爬上楼梯。呈现在我眼前的是多云的天空、裸露的地面和几条被不吉利的黄色警戒线切割出的树林影子。



我真的想知道吗?



这个国家优秀的警察应该会马上毫不留情地挖掘出所有事情,并且将犯人关进监牢。这种真相,我真的想知道吗?



“……藤岛?”



“咦?”我因为彩夏的呼唤而转身看她,她的脸上流露出急切的表情。



“你在进行调查吗?”



彩夏指着现场问道。



“嗯……”我避开彩夏的视线,勉强地回答道。视线的角落中,彩夏的脸庞更加阴沉了。



“我现在才说这种话可能很奇怪……这不是很危险吗?”



原来彩夏也知道是杀人事件。为了不让彩夏察觉,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很不可思议的是,我其实一点也不觉得恐怖。看到无头尸体一事,似乎随着时间经过把现实感从我的意识上一滴不剩地剥夺。大概是因为我没有看到断面吧!如果当初看到了恶心的断面,现在大概无法保持冷静吧!可是原先看到的尸体,已经在我脑海中褪色,仿佛无关生死的雕像。



那不是失去头部的尸体,而是本来就没有头的——



我摇摇头,甩去无谓的妄想。



有某个充满杀意的凶手,至今仍未受到法律制裁。这才是不变的真相。



“很危险啊。”我事不关己般地回答。



“但是,你还是会继续调查吧?”



我的眼睛先追寻彩夏说话时吐出的白色气息,之后才慢慢点头。



“因为我们有受人委托。”



这当然是谎言,根本就没人拜托我们调查杀人事件。我如此回答,岂不是跟爱丽丝一样。因为恐惧流冰下黑暗的无知,无法依靠自己的手脚前进,只得依赖某人的意愿进行调查。



“你越来越像爱丽丝了。”



我被彩夏完全看透,害羞地用手掩面。



“咦?咦?你不高兴吗?”彩夏从下方窥视我的表情。



“为什么我会高兴……”



“因为跟爱丽丝一样啊!你不是很崇拜她吗?”



“崇拜?你从哪里冒出这种想法来?”



“你不是因为想变得跟爱丽丝一样,才当她的助手吗?”



我朝两手叹口气,将手插回口袋,看着自己的脚。



“……我啊,是当不成侦探的。当了这么久的助手,我自己也明自。我没办法变得跟爱丽丝一样,只是……”



我只是想一直待在她身边,代替她背负她无法负荷的事物,如此而已。



所以,啊——原来如此,理由这样就很够了。我不想再看到她流露宛如午夜沙漠般的表情。不管理由是多么空虚,我都会跑去多管闲事,像狗四处乱嗅一般挖掘真相。



彩夏不知从何时开始眯上眼睛盯着我的脸,一边点头同意。我因为害羞而转身背对她,拿出手机。我干脆地传了封简讯给结衣,内容只有一句话。我想见你,有空吗?



当我要合上手机时,发现彩夏正在偷看我的手心。



“……那个,这次的委托人……”



“哇!”我慌慌张张地把手机塞回口袋,转过身去。



“就是之前来我们拉面店的那个,夏月——”



“啊,彩夏,麻烦你忘了那件事,就当做没看到,千万不可以跟别人说。”



“我不会说出去啦,可是……”



“你也知道吧?艺人很多事情得小心翼翼的。”



“我是知道,但是你好歹也在意一下爱丽丝的感受吧!”



“……爱丽丝?”



“爱丽丝只要有心就能检查藤岛的手机简讯吧!刚刚那封简讯,简直像寄给女朋友的邀约一样!”那就别偷看啊!我也是有隐私权的。



“那是因为对方的经纪人可能会检查,我们才假装成是男女朋友,互传暧昧的简讯。”



“你会帮委托人着想,就不会帮爱丽丝着想吗?总之要删除刚刚的讯息!我也会去警告爱丽丝,绝对不可以偷看你的手机!”



那我要回去工作啰!彩夏说完就转身跑回店里了。刻意跑去警告爱丽丝,她才会更想看吧!而且这本来就是依照爱丽丝的指示进行的工作,没有什么好瞒着爱丽丝的……



算了。



我朝往公园方向的阶梯坐下,臀部下的水泥触感让我的身体和头脑渐趋冷静。我已经把简讯寄给结衣,不能回头了。现在得好好整理自己的思绪。



首先要传达银二先生已经过世的消息,但先不要说明是他杀。虽然从尸体的状态判断,只可能是他杀。不过警方可能还没发表尸体无头一事,尽量不要给予结衣打击。



然后,向对方老实说明我们想继续调查的决心。我们想找到已经失去的言语,想要为死者发声。



如果结衣拒绝了,我们该怎么办?



正确来说,结衣拒绝是理所当然的。



我突然想到如果只是要让爱丽丝能继续进行调查,我自己出钱委托她就行了。



可是我抱着膝盖想了一会,就对自己摇摇头。如果这样就能满足爱丽丝的话,她早就为了自己的好奇心,毫不客气地挥舞刀剑来挖掘事实了。现在的我已经明白,娇小的侦探选择侦探之路是为了拯救他人。虽然她每每说自己没有朋友,说自己没有拯救别人的力量,其实她是无可救药的善心人士。所以事件到了最后,她总是身着丧服、走出房间,亲自面对可能受伤的某人。这不是出于矜持或是礼仪的仪式,而是想要替对方分担痛苦。



可是爱丽丝却无法与任何人接触,不知道要帮助何人,也不清楚自己的战场在何处。为了弥补这分缺陷,她用四个英文字母为缺陷命名,并且将自己囚禁在同名的事务所中。因为,她不知道还有什么其他方法可行。



这就是我存在的理由。



就算只是找出勉强的藉口,也要让爱丽丝与世界有所接触。



从现实方面来看,结衣放弃委托的可能性相当大。毕竟她希望我们找出来并且带到她面前的对象已经死亡了。她选择放弃的时候,我们该怎么办呢?我们该为了谁而继续调查呢?



因为森先生和裴先生都很仰慕银二先生,他们应该都很想知道谋杀银二先生的犯人。假设为了银二先生的街友同伴而调查好了,他们身无分文,根本无法委托我们。职业侦探也是爱丽丝自定的规矩之一,她是绝不可能做白工的。



我仰望深灰色的阴沉天空,吐出白色的气息。



对了,还有少校。他一直为了银二先生而行动,现在也一个人独力进行调查。虽然不明白他瞒着什么,但是他应该很想为银二先生报仇。



此时,又有一股寒气包围了我全身。



至少,少校应该知道些些关于犯人的事。他明明就是第一个发现的人,还有采集无头尸体指纹的余裕,却完全不说明发现当时的状况。而且,他从之前就在调查狩猎街友的犯人。如果犯人真的就是凶手,少校应该已经掌握了许多情报,为什么要瞒着我们呢?我穿着牛角扣大衣搓揉双臂,想搓去寒颤。



仔细想想,其实我完全不懂少校这个人。就算是阿哲学长跟宏哥,他们对于少校在想什么以及他的人生经历一无所知,而且也从来不去了解吧!尼特族想维持伙伴关系,只要分享在花丸拉面店后门前吵闹慵懒的时间即可。



可是,我不是尼特族。我只是个小鬼,在抽屉里塞满了无意义又丢不掉的小石子和玻璃珠。所以我必须仔细地询问少校,他究竟怀抱了什么样的心事呢?究竟看到了些什么呢?又究竟知道些什么呢?有没有什么——我们能帮忙的呢?



我站起身来、拍拍僵硬臀部上的沙子。一边走向车站一边掏出手机,但是却完完全全想不出来该寄什么样的简讯给少校。







第二天,事件的情况在我想像不到的地方发生变化。就从晚上八点左右,鹫尾打电话给我开始。



‘结衣在哪里?’



一接起电话就听到鹫尾的呐喊,我吓得差点从啤酒箱做的椅子上跌下去。我因为担心连明老板跟彩夏都听到,于是偷偷从后门窥视花丸拉面店的厨房。好险她们两个人都忙着招呼客满的店里,无暇发现。



“……发生、发生了什么事吗?结衣她人——”



‘她没去找你吗?’



“没有啊,她没来找我。”



‘今天是现场直播啊!八点半就要开始摄影彩排了!啊啊啊,她究竟跑去哪里了?你真的不知道吗?’



“手机的GPS——”



‘她把设定改了!究竟是什么时候改的?我又没有告诉过她这件事。’



我把手压在胸膛上,这件事是我教的。可是为什么结衣会出走呢?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你觉得她可能会来找我?”



‘那是因为……你是她男朋友啊!我想你多少会知道。’



“我当然会去找,但是你不知道她为什么失踪吗?”好歹要有一点线索啊!



‘我想是因为……呃,但是……’



“但是什么,请你说清楚。”



我开始烦燥了,此时的鹫尾有点奇怪。



‘我跟她说那个流浪汉死了。’



原本近在耳边的醉汉喧闹声突然离我远去,我咽下口水的声音却仿佛在洞窟中摔下铁锅般巨大。



“喂、喂,你……’



‘我也没办法啊!毕竟公园的工程暂停,一个活动也因此延期,就连警察都来过一次了。这件事大概今晚就要上新闻了,再瞒也瞒不住。’



我按捺住愤怒。就算如此,也该让她有个心理准备吧!



‘我也跟结衣说过,那个人不一定是她爸爸!叫她把他杀致死的那个流浪汉当做其他人,忘了就是。’



“你说了这种蠢话吗?连他杀致死都说出来了吗?”



电话的另一头,鹫尾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件事,我的确是做错了。可是我也没想过,她居然会在节目开始之前失踪。’



“我会去找人。她消失之前在哪里?什么时候不见的?”



根据鹫尾的回答,是在之前我去过的豪华大楼里的摄影棚,最后一次看到她是七点半左右,柜台小姐有注意到她走出大楼。我问清楚结衣的穿着,打了通电话给爱丽丝。



“结衣失踪了,能帮我找出她手机的位置吗?”



我仿佛听见了细小的惊讶,但是爱丽丝只留下一句:‘明白了,我马上通知。’就挂断电话了。我也立刻打电话给结衣,但是她果然不接电话。她到底跑去哪里了呢?她是自愿无视我的电话?还是出了什么事情呢?被神经大条的经纪人告知父亲过世的消息时,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呢?而且居然还是他杀——



突然间,一股说不出来的异样弥漫了我全身。



好像有哪里怪怪的。是鹫尾怪怪的吗?自己负责的偶像在现场直播节目前夕失踪,慌成那样是理所当然的。可是——



我没空思索突如其来的矛盾,赶紧甩甩头摆脱这分异样,就从后门冲出去了。从拉面店跑到区立公园,连两分钟都不到。我冲上楼梯,在黄色警戒线包围的广大公园中四处寻找。警察凶恶地瞪视我,树木林立的公园中却都不见结衣的身影。总之她没来这里,那么她跑去哪里了呢?她该不会想不开吧?因为父亲过世而打击过大——例如爬上高耸的大楼屋顶,或是突然冲出马路——我按捺住悲观的想像,冲下楼梯。也许我应该先去一趟摄影棚,毕竟才消失半小时左右,也许她还在摄影棚付近。



当我冲过车站,正要爬上天桥时,口袋里的手机发出震动。掏出来一看,是爱丽丝传了简讯给我。里面附上地图,通过中心街之后的叉路上画了箭头,还用大大的红色圆圈框了起来。接下来,爱丽丝马上打了电话来。



‘你收到了吗?’爱丽丝快速地说道。



“我看到了。”口中轻微的绝望和唾液一同滚动。



‘夏月结衣手机的GPS误差大概半径三十公尺左右,我用红色的圆圈表示。’



“意思就是她大概在这栋建筑物的某处对吧?”



‘应该就是这样,接下来就是你自己徒步寻找了。反正已经锁定在一栋建筑物中了,应该很快就会——’



“别说得那么简单。你知道那是哪里吗?”我有点要哭出来了。“那里是东急手创馆啊!”



忘记是什么时候,少校曾经如是说过:



“如果想在这一带拍摄恐怖分子占领什么地区的电影,所有导演一定都会选东急手创馆当舞台。 ”



东急手创馆是巨大的杂货店,商品种类繁多到令人头昏眼花;因为搭建在不平整的斜坡上,整栋大楼内部都利用地形的高低差增加楼层数,结构复杂到令人傻眼。光是玄关就有三个之多,只要在里面闲逛一会儿就会搞不清楚自己在哪一层楼。除此之外,店里挤满了众多的客人和商品,混乱的空间就算马戏团的一行人或是诸侯带着一大群部下通过也不会令人觉得奇怪。想要在一小时之内在这片混沌中找出一个女孩子,谈何容易?



我爬上天桥,俯视下方巨大的十字路口。密密麻麻的车辆灯光交错,仿佛肺动脉在鼓动。我踌躇了一会,掏出手机打给第四代。



‘什么事?’



“你现在在事务所吗?现在有多少人可以马上出动?”



‘十二个人。怎么了吗?’



“要拜托你们帮忙找人,对方在东急手创馆里!”



我一边穿梭于拥挤的天桥人群中,一边快速地说明事情经过。



‘我马上过去,在十字路口等我。’



第四代一说完就挂断电话。我跑下天桥对岸的楼梯,汽车废气的臭味随着寒冷的夜风吹拂而来。



手创馆的玄关前方已经挤满了黑压压的人影,其中一个人发现我的到来,所有人立刻一齐向我鞠躬打招呼。



“大哥,您辛苦了!”



“辛苦了!”“辛音了!”



这群壮硕的男性都身着黑色的长袖T恤,年龄也比我大上一轮。凶恶的眼神和气氛,一定会吓得大家不敢踏进东急手创馆。他们是平坂帮的成员,也就是第四代所率领的帮派。



“第四代呢?”



“壮老大去停车了。”电线杆回答道。对了,找到人就得马上带去摄影棚啊!



“嗯,那个,大家都认识夏月结衣吗?”



“是!” “我有她全部的CD!” “我还有写真集!”



大家出乎意料地对偶像有兴趣,不过这种个性在这回帮上了大忙,因为这样表示大家都知道要找谁。



“听好了,她应该是穿着白色的洋装,上面罩着黑色的毛边大衣,还戴了太阳眼镜。大家分头找人,发现之后不可以靠近她,要马上打电话给我。不可以让当事人也不可以让附近的人发现。”



“是!”



“可以跟她要签名吗?”当然不可以!你刚刚是没在听我说的话吗?



“你白痴啊!当然不可以要签名!”就是这样!石头男好好教训他们一番。“我们的T恤都是黑色的,签了也看不到。”



“那不是重点吧!”



“东急手创馆有卖可以签在T恤上的笔吧!”“因为是手创馆啊!什么都有卖!” “连机关枪都有卖!” “手创馆才没卖机关枪!赶快给我分头去找人!”



尽管路人和出入手创馆的客人视线让我非常尴尬,我还是拼命地发号施令。平坂帮的成员也先兵分三路,一路前往眼前的玄关,另外两路前往其他的入口。



“你去1A,你去2A,我去3A。” “是!” “是!”身着黑色T恤的成员梯听从电线杆的命令四散,我则沿着前往屋顶的路线寻找结衣。我还是无法忘却这个可能性。心灵脆弱的结衣,因为一时想不开,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对了,再请爱丽丝确认一次手机的位置。



爱丽丝用简讯通知我结衣依旧在馆内之后,我的手机马上响了。



“大哥,找到人了。呃,这里是几楼……四楼?就是有卖家具和灯饰的地方。”



“我马上过去。”



从4B前往4C的短楼梯上,身着黑色T恤的男子向我招手。对方是刚刚打电话通知我的帮派成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