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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白雪公主(2 / 2)


所以,奈绪无法对红美子说谎。她现在只能一语不发,一个劲儿地左右摇头,不停地在病房中后退。



「奈绪……你怎么了?」



「………………!」



红美子出声。奈绪摇头。



「喂,像平常一样说给我听嘛。」



「…………………………!」



奈绪摇头,无言以对。



「喂。」



「……………………………………!」



奈绪摇头,不停摇著头。



然后──



「喂!」



「………………………………………………!」



听到红美子近似于哀号的声音,奈绪全身瞬间缩成一团,她已经承受不住了,再次激烈地摇头后,她猛地转身逃离红美子所在的病房。



逃跑了。她从红美子的面前逃跑了。



她在医院的走廊、楼梯奔跑。她觉得自己被红美子的声音驱赶,拚命地逃离医院。她被恐惧与罪恶感交织的情感追逐,吓得逃离了。为了要甩开那些逼迫自己的东西,她冲向大街,像是要藏匿似的,跑到双脚失去跑步的力气,之后,她毫无目的地到处徘徊。



为什么?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在无尽的徘徊中,她脑内乱七八糟的思绪形成混乱的漩涡。



从今以后该怎么办才好?



从今以后红美子会怎么样?



不管她如何逃离,脑里也只浮现出那无法逃避的绝望未来,同时混著她的心灵创伤,一而再、再而三地剁著她的胸口。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束手无策。



红美子明明好不容易可以得到幸福。



然而奈绪现在却看不见任何未来,被逼到痛苦绝境,不断地、不断地,彷佛沉溺在不曾踏入的街道中,到处徘徊。



她避开人烟,待在从没走过的场所,漫无目的。



她的心如同行为一样仿徨。



周遭开始变暗。即使四周一片漆黑,她也还是不停地、不停地徘徊。



直到夜深人静,她在一片黑暗的陌生住宅区,像是被惩罚必须永远徘徊于人世的亡灵般,独自走著时──她遇见了。



「……你最好照一下镜子。」



「!」



有人突然搭话。



「有发现吗?你的脸像死人一样。」



「咦……?」



奈绪抬起头。她看见站在夜路中的人类,不禁怀疑自己的眼晴。



「若非如此,也是一张准备赴死的神情。」



说著这些话语站在她眼前的,是有著诡异的漆黑打扮,看一眼就足以起鸡皮疙瘩的惊人美少女。白瓷般的白净美貌、混入黑夜中却光泽亮丽的漆黑长发。秀发上的奢华黑色蕾丝缎带静静地飘动,并用与之相衬的哥德萝莉塔洋装包覆那纤细的身躯。还有一双凝视著奈绪、睫毛纤长,既飘渺又厌世,有著无尽虚无的眼眸。



虚无般的面无表情。



拥有人偶般美貌的诡异少女走过神社森林的侧边,站在住宅区中格外黑暗的路上。



「我是时槻风乃。」



少女报上姓名。



「是什么令你绝望?」



这就是她们之间的邂逅。奈绪似乎从哪里听过这位看起来像幽灵的人类所报上的姓名──但最后她没有回想起来,精疲力尽的身体和心灵令她呆立不动,像是迷恋到发愣似的,双眼盯著这位向她搭话的少女不放。



5



脆弱到毫不犹豫抓住亡灵伸出的手。



身心疲弊、徘徊在半梦半现实的奈绪被人搭话,自称时槻风乃的奇妙少女催促她进入一片漆黑的神社境内,她半梦半醒地告诉对方,自己为什么会像活死人一样仿徨不已。



『是什么令你绝望?』



对方选择了准确的问句。对当时的奈绪来说,这句话具有令人难以抗拒的魅力。那超脱现实的美貌说不定是她至今从未见过的,令她不得不承认,就连红美子的容貌也只不过属于一般人的范畴,因此这让奈绪平常所持的自制力都发狂般地失控也说不定。



总之,奈绪在残留于住宅区内神社森林的黑暗中,静坐在石灯笼的台座上,吐露出忏悔似的自白。



对方只是沉默不语,在黑夜中倾听正拚命整理混乱的内心,费尽辛劳化为言语的奈绪所说的话。



她说著好友遭遇的悲剧,以及她受到的打击。



然后是对连安慰好友都做不到的绝望。



最后是她在病房中察觉到的,心中的恐惧。



以话语逐一条列之后,她感受到许多琐碎的事件。但对奈绪来说,那些毫无疑问是令她不知道该如何继续活下去、对她穷追不舍的绝望与苦恼。



不过,说著说著,她在思绪的角落中察觉,自己吐露的这些不连贯话语,听起来就只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可能会被取笑。她说不定只会得到早就听过的伪善建议。她无法停下自白的嘴,内心恐惧著可能会发生这种事。因为她有预感,要是得到那种建议,自己的心一定会受到十分严重的伤害。



但是──



「……《白雪公主》中的魔镜如果有心,或许也会感受到与你相同的绝望吧?」



全部听完后,暂时沉默一阵子的风乃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让奈绪出乎意料之外。



「咦?」



「看出真相的眼与无法说谎的嘴,两者皆备就是个诅咒。」



风乃这么说道。说著话的风乃眯起懒洋洋的双眼,与奈绪抬起了说话途中就垂下的双眼,两者在黑暗中对视了。



「魔镜必须向皇后道出真相,但它应该也知道,如果说出口将会发生什么事。即使明白如果说出真相,会令它的主人痛苦,最后迈向毁灭。然而非得道出真相,究竟会是什么样的心情?我曾经这样想过。你又是怎么想的?」



「……」



风乃询问。奈绪虽然思考著,却无法回答。



「你已经告诉朋友真相了。或许不是透过言词表达,但毫无疑问地告诉她了。」



「我……」



她原本想开口为自己辩护,原本想说出不切实际的想法,但最后还是办不到。红美子恳求她说自己依然可爱,奈绪却在当时确实地对红美子的请求摇头。她否定了一切。



她必须传达真相,无法欺骗自己。



无法向他人说谎的奈绪,也无法对自己说谎。



她一直都知道。



她也明白。



所以,此时的奈绪能开口说的,只有在即将放声大哭之前,自压抑在黑暗中的内心发出的吼叫而已。



「根本不能……根本不能说谎不是吗……!」



她垂著头,抱著膝盖,身体缩成一团,挤出这句话。



她吶喊。那是她从心底喊出的真心话,同时也是怀疑、责难著自己心灵的言语。



「说谎不是坏事吗?」



奈绪终于说出口的自我辩护,只有这句话而已。



奈绪唯一能原谅自己的藉口,只有这句话而已。



「……不。」



但是,风乃却静静地否定了她。



「谎言非善非恶,只是温柔的语句罢了。是既温柔,也能平等地让听者和说话者同时腐败的话语。」



奈绪一瞬间无法理解,只是看著风乃。



「对他人温柔的谎言能够让他人腐败,对自己温柔的谎言能够让自己腐败。仅只如此而已。」



「所以……」



果然还是坏事。奈绪差点说出口,但是,风乃却缓缓地摇头。光是这举动,就让奈绪原本想说的话像是枯萎似地灰飞烟灭。



「的确,谎言是能腐蚀人类灵魂的麻药。」



风乃说道。



「但是,那也是能消除生存痛楚的麻药。人生就是痛楚。然而只要腐败就能安稳,不再感受到痛楚。人生必须不停选择要痛楚还是腐败,当下愿意选择痛楚的人并不多,愿意给予他人痛楚的人也不多。那并不是坏事,而是懦弱。



谎言是懦弱,懦弱同时也是温柔。不论是谁都有脆弱的时候,谎言一定是为了那个时候而必须存在的麻药。即使在那个时候也不会让人腐败,那种消除痛楚的生存方式是值得尊敬的。但你却被下了诅咒,只能道出真相。你是魔镜,即使知道世界上唯一的好友皇后将会毁灭,却依然只能用真相刺伤她,是只能看著唯一的好友迎向死亡的魔镜。」



说到这,风乃移开自己的视线。



「制造魔镜的人,应该打从心底希望了解真相吧。」



然后──



「但是,我很同情魔镜。」



「!」



奈绪呆呆地看著一边凝视黑暗,一边补充说明的风乃白净的侧脸。



风乃的话与黑夜铭刻在奈绪的身心。不只是来自于风乃的同情,她举例说明的《白雪公主》的故事,给予被赤裸裸的现实打击的奈绪能够稍微冷静思考的契机。



藉由想像风乃举出的魔镜的心情,让奈绪有了一点头绪,去整理并思考自己与红美子之间的关系。



沉默了片刻。



「……稍微冷静点了吗?」



「嗯……」



风乃终于开口,而奈绪也回答。



「谢谢……」



「这样啊。不过,这不代表你的烦恼已经消失了。」



冷静一点后,奈绪毫不踌躇地向这位和她的岁数差不多的奇妙少女道谢。风乃也冷淡地回话,彷佛结束对话似地乾脆转身。



「啊……」



黑发与黑色衣裳,以及黑色蕾丝缎带在黑暗中飘扬。



奈绪看著风乃,慌张地叫住她。



「那个,不过,真的很谢谢你。」



「……不用谢。这只是我擅自的行为罢了。」



风乃重新说完后,停下脚步,稍稍转头面向奈绪。



「对我来说,在夜里徘徊、抱著烦恼的女孩子,都不是陌生人。就是这样。」



「……」



说完后,风乃便朝著夜色中离去,消失。目送著她背影的奈绪,直到最后依然没有想起,当时森野说出的诡异忠告中出现的名字,就是风乃。



………………



6



隔天深夜。



红美子的母亲打电话到奈绪的手机。



『红美子不在医院里,有没有去你那?』



「咦?」



听到急躁口气的瞬间,奈绪维持著把手机放在耳旁的动作,僵直不动。她不敢置信,脑中浮现出躺卧在床上,变成像是被布缠卷的人体展示模型的红美子。



她根本无法想像那个东西移动的画面。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满脑子疑问的奈绪透过机器,亲耳听见红美子的母亲明显地用怀疑的口气出声刺探说:



『你有没有什么线索?』



不知道。怎么可能知道。



脑内鲜明回忆起自己在医院中残酷地离开红美子的影像。不可置信的想法混杂著罪恶感与恐惧,紧揪著她的心脏。



「不……我不知道……」



勉强吐出的话语仅只如此。



『……唉。这样啊,如果找到她就告诉我,一定要说。』



「好、好的……」



电话挂断了。通完话后的寂静涌上她的全身,侵入她的内心。



怎么会?怎么会有这种事?红美子不见了?为什么?她在哪?



在那种状态下?为了什么?最坏的情况闪过她的脑海。是我的错吗?因为我做出那种反应,才发生这种事吗?



「………………」



在被寂静笼罩的房间内,奈绪一语不发地盯著手机画面。



她还无法厘清自己的思绪,暗黑的想像与暗黑的思考不停地在大脑与胸口旋绕。充斥在房内的沉重寂静,紧逼侵蚀她的身体。



奈绪缓缓巡视周遭,看著拉上窗帘的房间窗户。



片刻后,她凝视著在窗户另一端绵延的宽广黑夜,不久便立刻弹起身子,一把抓住挂在墙上衣架的上衣,飞奔离开自己的房间。听著背后传来的双亲怒吼,她冲出家门,往夜晚的街道跑去。







对天城红美子来说,京本奈绪是她唯一的好友。



而对红美子来说,这位好友是她利用自己的容貌得到的,最珍贵的宝物。



红美子一直都是如此认为。她不知道除了利用自己的脸以外,还有什么方法可以得到东西。她也只能靠脸来交朋友。不过,即使做了朋友,最后也会因为她的行为而被朋友疏离。果然不靠脸的话,连朋友都做不成,交男朋友也是一样的道理。这是红美子对于人际关系的认知。



红美子认为,自己除了脸以外一无是处。



大部分的人对红美子的评价都是「只有脸好看而已」。



她也深知这点。甚至于连红美子的成绩单内容都不知道、不表关心的双亲,唯一会夸奖她的,也就只有她的脸而已。即使是从不真心对话、互相不了解的家人,仅有脸是唯一了解的。对于会被双亲夸奖脸蛋的红美子来说,只有自己的脸是与家人之间唯一的羁绊。



红美子的双亲毫无疑问是对俊男美女。



红美子的美丽容貌很明显是传承自双亲。



真要红美子说的话,她的双亲也只有外表称得上是优点。父亲是国中毕业的低阶土木作业员,母亲是高中辍学的酒店小姐。他们的邂逅是从酒店小姐和客人之间的关系开始。毫无教养且粗野的父亲,原本俊美的面貌随著逐年刻划增长的年岁不断流逝。至于十几岁就生下红美子的母亲虽然现在还年轻,但是红美子确信,母亲总有一天也会和父亲有一样的下场。



父亲利用双亲的遗产盖了一栋华丽的独栋住宅,但为了在各工地奔波,只好过著租便宜公寓不停移居的生活。母亲一边做酒店小姐的工作,一边频繁往返父亲租的公寓,照顾他的日常起居,结果好好的一栋住宅总是只有红美子一个人看家。



不论是女儿还是家都被弃置不顾。母亲根本没有时间回家,也丝毫不关心自己的女儿。母亲深深迷恋著父亲,即使女儿还只是个婴儿时,她也用只要别死就好的养育方法养大,女儿怎么样都无所谓。当发现小孩无法吸引丈夫的注意后,更加速了她对自己女儿不感兴趣的态度。



然而,打从一开始就对女儿没兴趣的父亲,尽管是个没有母亲照料就无法生活的废人,依然经常殴打母亲。



红美子心想,这是什么生活?当时幼小的她认为,自己的父母都是笨蛋。



正因为是那两个人生下的女儿,红美子也理所当然地认定自己的优点就只有脸。话虽如此,她也是最近才开始能如此具体地思考这些事。以前的她,心底只充斥著无法理解的不安与不满,之所以能够让她勉强以客观的视角看待事物,还能用言语具体表达,都是多亏了和奈绪成为朋友,两人聊了许多,并接受奈绪指正的关系。



总之,如此分析下来,可以说红美子除了容貌以外,欠缺其他所有的东西。



她特别欠缺爱情。当红美子懂事时,胸口就已经宛如饥饿般充斥著剧烈的寂寞与不安,是个如果不跟谁腻在一起,就会被胸口的那些东西袭击而想寻死的不稳定孩子。



不过,如同天使般可爱的红美子,从幼稚园时期就大受欢迎,她完全不缺依靠的对象。但是她从没注意过这些事,也不曾为此感到困扰,倒是马上就学会了如何利用自己唯一的武器──容貌。真不知道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所以,因此与红美子要好的孩子们,彼此间也会因为红美子为了满足自己名为寂寞的饥渴,产生强烈地执著与依赖行为,友谊马上就破裂告终。随著红美子的成长,她逐渐招致同性的反感,最后以结果来说,她的依赖对象只限异性而已。当自己与依赖对象的年纪增长,双方的来往也逐渐伴随著肉体关系──后来,大家熟知的那个如同传闻所说的天城红美子就此诞生了。



被自己胸口的寂寞逼迫后,最后总会迈向极端之路,她甚至毫无这类自觉地生活至今。如果没有遇见奈绪,红美子不知道现在自己究竟会变成什么模样。



多亏了奈绪,红美子只在现今这种程度踏步而已。



同性友人中,更不用说是能对红美子说实话的人中,除了奈绪以外,她没有一个朋友。她虽然有许多男性友人,但是他们也只会对身为追求目标的她说些悦耳动听的话。说到底,红美子自己也想从依赖对象寻求那些悦耳的话,因此她与男性之间的关系,彻头彻尾包含了谎言。



但是,就只有奈绪不一样。



奈绪不会说谎,而且还崇拜著红美子的外貌。



在遇见奈绪以前,红美子不曾正眼看自己。她就像是不曾看过镜子似的,不知道自己究竟看起来怎么样?是什么样子的人?光是逃离心底的饥渴就耗尽她的全力,也不曾有人告诉过她答案。



红美子在遇见奈绪之后,才第一次了解到自己究竟是什么人。



她打从出生以来,第一次看见镜子。



奈绪是第一个映照出红美子的镜子。



那是她珍贵的宝物。所以──



红美子领悟了。



领悟到她即将失去一切。



她在奈绪逃离的白色病房中的病床上,躺著发愣。



红美子的双眼看向敞开的房门,身躯无法动弹,凝视著逐渐消失的好友的背影残像,她领悟了。



她明白了。透过奈绪的反应。



藉由奈绪的表情。母亲、医生和护士都一味地重复说「还在治疗当中」,但自己的脸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



现在红美子明白了。



宛如外壳般密集缠著脸、手臂,以及全身皮肤的绷带像是把她关在牢狱里拘束著,她在里面发愣了好一段时间。在片刻空白后,她的眼和嘴大大地张开到几乎要绽裂,从烧灼的喉咙、胸口、心底,费力地挤出无声又激烈的尖叫。



「──────────────!」



这是事实,她无声地尖叫。



在激动的情绪之下,她全身颤抖,肺部痉挛,根本无法从那停止呼吸的喉矓中发出任何一点声音,连空气都无法吐出。眼前一片空白,只在大脑内不停地尖叫。大大张开的眼睛和嘴巴的周围,开始结痂凝固并与纱布黏贴的皮肤在绷带底下抽搐破裂,嘴里扩散著血的味道。



即使如此,她依然绝望地尖叫。



她因为彷佛掉到黑暗洞穴般的绝望而在心中尖叫。



她的脸不见了。这对红美子来说,等同于她不再能得到任何东西。她早就察觉到了,只是装作不知情罢了。因为她不想相信事实,也无法接受事实。对红美子来说,脸无庸置疑是她的一切,而如今已经消失。这是她既不能接受,也无法忍受的现实。



但是,如果,如果真是如此。



当她表达希望能见到奈绪时,就有一件她想要相信的事。



那就是──不论红美子处于什么状态,就只有奈绪不会有所变化。



那是她唯一的朋友。不管哪个男友都无法与之相比的多年好友,是她的挚友、恩人、支柱、珍贵的宝物。



或许双方最初认识的开端是因为红美子的容貌。当时,不,即使是现在,红美子也认为自己除了容貌,根本没有其他能维系他人感情的手段。但是奈绪──只有奈绪不一样。不论红美子的脸怎样改变,奈绪都不会变,奈绪是她真正的朋友。红美子一直如此深信,也想要这么相信。



只靠脸的人际关系全都毁灭了。



就连家人,打从一开始就毁灭了。



只有与奈绪的关系仍持续到现在。



这么说来,如果与奈绪之间的关系只是虚情假意而已,那么红美子真的会成为一无所有的人。



所以──



所以,红美子尖叫了。



用动弹不得的身体、用无法出声的声音尖叫著。



虽然护士察觉她的异常而慌张地来到病房,但她粗暴地甩开一切,不停地尖叫。她打算用尖叫声遮蔽一切,张开几乎要裂成碎片的嘴,试图挤出所有东西似地不停尖叫。



她的尖叫足以毁灭自己脑中的东西。



足以毁灭意识、足以毁灭世界。



肺里的东西一滴不剩地被挤出,即使缺氧让眼前一片空白,她依然不停尖叫。



尖叫、尖叫──最后,好几位护士前来压制她,对她做出某种处置后,意识随即中断止歇。







…………



睁开眼。



黑暗的房间、灰色的无生命天花板。



那是早已看腻的关灯后的病房天花板,现在红美子正从床上往上盯著看。往上看的病房静到彷佛时间暂停。



「……」



发狂凶暴的心也变得寂静。



像破坏殆尽的废墟一般寂静。



红美子带著荒凉的心清醒,宛如一具失神的空壳。纱布和绷带像是黏著肌肤的外壳,那触感包覆著全身,使得红美子更确定自己是个空壳。



「……」



她的心已死。



爆发性的狂乱绝望燃起的阵阵大火被强制镇静后,残留一块裂开的空洞。



灼烧焦烂的身心。她已经什么都搞不清楚了。



自己到底有著什么样的外表?有著什么样的内心?失去一切的红美子已经什么都搞不清楚了。



「……」



她什么也不是。



突然,红美子已死的心隐约涌现了不安。



现在的红美子终于发现,她完全不懂自己。自从发生意外后,她不曾照过镜子,现在的红美子对自己的印象一片空白。



只有纱布黏出轮廓的感觉,那是感受自己形状的唯一方法。



对于没有梦想与希望、心灵空洞的红美子来说,几乎没有东西能够拿来当作理解自己的材料了。这与完全忘了自己的失忆只有一步之遥的恐惧。她察觉到这点,察觉的同时,光是躺卧床上的状态便令她突然涌现强烈的不安。



她在搞不清楚一切的状态下,什么也没做就躺在这里。



这和尸体有什么不一样?心底浮现出怀疑自己是否成了尸体的不安。



继续待在这里,感觉好像真的会成了尸体,自己好像会消失在世上,那是一种令人狂乱的恐惧。



恐惧。



焦虑。



若再不得到一点关于自己的资讯,她会发疯。被焦躁追赶的红美子开始激动地四处张望,她在黑暗中的病房寻找著。



「……!」



找过了,却什么也没发现。



焦躁感在暗处加速,让她的呼吸越来越紊乱。



她最先想到的,是要寻找镜子。她想要照镜子。可是,视线所及之处却什么也没有,能够确认自我的物品,早就被人从病床的周围撤离了。



这里真的什么也没有。



既然如此,被焦躁驱使的红美子只剩下一个方法。



周围什么也没有的话,也只能站起来找了。虽然医生说移动身子会好得比较慢,她到目前为止也都很老实听话,可是都这种时候了,已经没空管那些了。



躺在床上的红美子。



用尽全身力气,坐起身来。



突然。



啪叽啪叽啪叽。



发出这道声音后,全身与布牢牢地黏在一起固定的皮肤,裂开了。



她全身的壳都裂了。手指、手肘、脖子周围、背部、腹部,都裂开了。



烧灼溃烂的肉赤裸裸地露出来,僵硬的全身皮肤一块块碎裂,渗出血和组织液。从痉挛或松弛的部分一口气裂开的皮肤像是龟裂般地绽开,全身上下无一幸免,暴露在空气中的肉感受到的寒气伴随著令人作恶的疼痛,席卷全身。



「噫……!」



剧痛的瞬间,她缩起身子。



因为剧痛而缩著身体,让紧缩的皮肤又更加疼痛。她差点要从口中吐出压抑的哀号,全身几乎要流出黏汗。但烧伤的皮肤流不出汗,取而代之的是皮肤又像是被烧灼,产生类似发痒的疼痛,肉隐隐发出的灼热感开始激烈地从后背和脖子往脸上来回乱窜。即使如此,红美子依然睁大双眼,紧咬牙根,慢慢坐起身子。



「………………!」



皮肤的裂缝随著每一个动作而扩大,黏在身上的纱布和绷带撕裂著她的肉,伴随著几乎要剥下神经般的疼痛让伤口渗出血来。



全身笼罩在刺痛当中,她边颤抖边站在病房的地板上。她喘著气忍耐疼痛,吐著短促的呼吸环视黑暗的病房。



来回张望的眼睛立刻发现安装在病房角落的小洗手台,洗手台上有面镜子。红美子看见后,便面向洗手台,像老人一般缓慢笨重地靠近。当她终于能勉强靠在洗手台上后,就像是探出身子似地窥视镜子映照出的画面。



瞬间。



惨叫──她几乎要惨叫出声,又拚了命地压抑下来。



她紧咬牙根到简直要出血。胸口好难受,她上下抖动肩膀喘著气。



镜子昏暗的表面映照出的,是怎么看都只是一具仿造人类外型的人工物品,看起来实在毛骨悚然。一颗被纱布和绷带紧紧包覆的纯白球状的头。球状的头在眼睛和嘴巴的部位开了洞,带著恶心颜色的畸形肉块正从血和体液弄脏的缝隙中紧紧窥视著前方。



自己的脸。



那是她自己的脸。



臼齿喀叽作响。她因绝望而颤抖。



她无法闭上睁大的双眼,想要现在立刻从心底尖叫出声,用指甲撕碎这张脸,并从窗户一跃而下。



不如死了算了。这张脸让她毫无活下去的希望。



到目前为止培养的价值观让她在脑内做出这样的结论。



变成这样,难怪会被抛弃。因为奈绪不想要有长著这张脸的朋友,才会逃出病房。



长成这副德性,难怪会吓跑人。



了解了,已经明白了。看到了,就在刚刚,已经亲眼目睹了。



可是──



讨厌。



我不要。



她无法接受。



唯有奈绪是她的依靠,唯有奈绪是她的支柱。



那是至今一直支持她的好友,那是支持著无可救药的她唯一的好友。那样的奈绪,竟然因为她变成这副德性后,吓得逃跑了。她怎么可能接受,怎么可能相信。



她以为她们俩早已成为真正的朋友,和外表什么的毫无关系了。



不管红美子发生什么事,奈绪都会支持她,她从来不曾怀疑过。



所以当她开口说想见奈绪一面,奈绪就真的来了。因为她们是真正的朋友,真正的超级好朋友。



所以──



「啊……」



正当红美子这么想的时候,她彷佛是好不容易把脸探出水面的溺水者,一道希望之光闪过脑海。



没错。奈绪──不是那种人。



红美子一直如此相信著。而红美子也明白,以两人的交情来说,不可能因为她不再是美女,奈绪从此就会毅然决然地舍弃这段友情。奈绪也不是会对遭遇不幸的红美子见死不救的薄情人。



红美子比谁都清楚这点。



没错。奈绪一定只是因为吓一跳,才会逃跑。



照了镜子看到这张脸就会明白,就算吓一跳也不足为奇。就连她自己突然看到,不也吓了一跳吗?奈绪一定受到了打击吧。不小心对她做出失礼的事呢。



没错。所以──



────我得再见她一面。



红美子这么想。



得见个面,向她道歉,也得和她谈谈。



谈谈今后的事、谈谈红美子现在正处于什么样的状态、谈谈今后她究竟该怎么做才好。她是这么想的。



毕竟红美子很笨,什么都不懂。



如果是奈绪的话、如果是冷静的奈绪的话,一定会教她。



就像以前那样教导她。



奈绪不会因为红美子的脸变丑而嫌弃她。这和红美子至今为了填补寂寞而依赖的男性不一样。她们俩的友情与脸无关,她们才不是那么肤浅的关系。



对了。说不定森野先生也是如此。



如果是不被她的外貌迷惑、只把她当作一名不幸少女亲切对待的森野先生,一定也不会对可怜的红美子改变态度,不,说不定还会更温柔地对待她。



还没结束,一切都还没结束。



所以,得见面才行、得追上才行。



────得追上才行,追上奈绪。



红美子这么想。像是烙印在心底似地想著。



然后,红美子────



啪。



手心贴向眼前的镜子。把龟裂渗血的手抵在镜子上当作支撑,皮肤因施力又再次逐一裂开,她一边感受著全身恶心的触感,一边慢慢地站起来,转身。



像是从镜子上剥下手心后离开。



镜子表面薄薄地残留被皮脂弄脏的血迹。



然后,红美子──在病房内的镜子上留下了一个血手印。



全身满是皮肤使劲绽裂的感觉,以及像是高烧的剧烈疼痛,她缩著身子承受一身痛楚,踏著不稳的步伐,为了离开病房而往前迈进。



7



「………………!」



奈绪踩著嘎吱作响的踏板,骑著脚踏车。



在即将夜入三更的夜空下。奈绪从家门飞奔而出后,便喘著气骑在夜路上。



由于这种时间已不可能会有任何运输工具行驶,她只好把国中时期使用过、已经好久没骑的脚踏车牵出来。空气中带点凉意,她随便套上的上衣被骑自行车时迎来的风吹飞,早已成了一块毫无意义的布。



为了寻找红美子,奈绪在夜里奔驰。



总之,她先往红美子住家的方向前进。



她没有线索,也没有头绪。但是,她确定红美子就在这片夜色中。奈绪正竭尽全力寻找。红美子从医院消失,令她有不祥的预感而坐立难安,拚命在布满黑夜的周围探查,一个劲儿地骑著脚踏车。



自杀。



奈绪的脑中浮现出最糟糕的两个字。



会那样做也不足为奇,而推红美子一把的,八成是自己。



当时究竟该怎么办才好?要对红美子说什么才好?她那因为谎言而受伤的心灵又该怎么处理?这些她都还没有结论。总之不管怎样都好,她只希望红美子能够平安。



因为,红美子是她的好友。



不该丢下红美子不管。



得找到她才行,得见到她才行,见了面之后得道歉才行。虽然她无法说谎,但如果不道歉,她也没办法心安。



「……」



所以,奈绪紧咬牙根,不停地踩著脚踏车。



从医院到红美子家的沿途、红美子可能会逗留的地点、据说红美子喜欢的地点,以及红美子伤心时用来平复心情的地点,她一个不漏地逐一寻找红美子的身影。



即使明白在不知对方踪影的状态下胡乱寻找,找到的机率微乎其微,但她没办法呆呆等待,只能继续来回探寻。骑著、骑著……就算过了好些时间,奈绪依然毫不放弃地踩著踏板,此时,她偶然察觉自己骑到了似曾相识的道路。



「!」



那是行经住宅区,有一侧被划为神社森林的黑暗狭窄道路。



是她昨晚迷路而走进来的地方,后来也直接从那里回家,但为了横越住宅区,她当时勉强走到大马路后才回到家,因此她不是很确定那条路的位置。



她以为自己就算想找也没办法再找到这条路,没想到竟然在这种地方。她吃惊地边侧眼看著遍布青苔的低矮石围墙旁丛生的枯朽杂木林,边骑在这条路上,不久便发现了入口的鸟居。



然后──有个人影。



四目相交了。在那瞬间,奈绪压下剎车,生锈的脚踏车彷佛发出惨叫,停了下来。



有著令人惊愕美貌的哥德萝莉塔少女就像昨天撞见的一样,还站在那里,整个人宛如融入神社的黑暗中。然而,眼前不只一个人影,神社前还停著一辆闪著电池式照明灯的男用脚踏车。那位只在咖啡店见过的森野洸平,正用讶异的表情看向奈绪。



「……是你。」



风乃稍微歪了头,看著奈绪开口说道。



但在那之前,森野却大步靠近奈绪,浮现出有点严厉的表情开口说:



「呃,你是……我记得叫做京本对吧?天城的朋友。你在这里做什么?」



「咦……?」



在这里做什么?奈绪才想问他这句话。



奈绪不明白对方在这里做什么,因为双方在这里巧遇而感到惊讶。还有,风乃和森野认识吗?她在心中打个问号,一边思考一边调整紊乱的呼吸。从脚踏车下来的瞬间,奈绪突然察觉,现在不正是大好良机吗?



奈绪抬起头,呼吸急促地说:



「那、那个……拜托,请陪我一起找红美子!」



「咦?」



森野的表情由严肃转成困惑。



虽然不知道他们待在这里做什么,不过,这两个人都知道红美子,也都碰巧出现在这里。多了两个人能在深夜中行动,这不是上天的旨意又是什么?奈绪这么想著。



「怎么一回事?天城发生了什么事?」



森野询问。



风乃开口说:



「……你是说那位脸烧伤的女生?」



「对……」



「什么?」



奈绪迅速地回答风乃沉静的提问。一旁的森野听著她们的对话大吃一惊,交互看向两人后说道:



「脸?怎么一回事?不对,比起这个,你们……?」



「我们认识。从昨天开始。」



「昨天?」



风乃以冷淡的语气回答后,从神社的黑暗中走了出来。她面无表情地带著近乎恐怖又端正的容貌,简单地向惊讶的森野说明昨天与奈绪相遇的经过,以及红美子目前被迫面对的状况。



听完说明后,森野呻吟似地说:



「……怎么会这样。她确实突然没了联络,我也正觉得很奇怪,没想到竟然发生了这种事情。」



「拜托你……!」



「嗯,我明白了。总之,我们先去找天城吧。」



面带悔恨、垂著双眼的森野听完奈绪的恳求后,抬起头来说道。奈绪也以认真的表情点头回应,视线偶然投向从刚刚开始就安静不语的风乃,这才发现风乃并没有看向奈绪或是森野,而是把头转到其他方向,盯著某样东西不放。



「……」



「咦?」



「啊。」



然后,奈绪和森野──



像是被风乃的视线吸引似地看了过去。



黑夜绵延的道路前方,就连脚踏车的照明灯也无法穿透的浓烈黑暗充斥在前方。当奈绪什么也看不到,而森野也还紧锁眉头时,不知道是不是只有风乃的夜间视力特别好,她严肃地眯起眼睛,无言地紧盯著光线未及的黑暗前端。



静默。



静默的空气瞬间遍布紧张感。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突然降临的沉默和眼前注视的黑暗令胸口满溢不安,紧张到内心似乎有个沉重的块状物压著。



他们待在被黑暗笼罩、安静到连对方身体稍动的声音都能听到的寂静中。



他们听著自己的呼吸,直直盯著布满在道路前方的黑夜。



道路彷佛融入黑暗中而中断。像倒下墨汁般的夜,黑得几乎击溃视线。



就在他们正看著什么也看不见的地方时──



「────」



突然在黑暗中发现了某种气息。



在被抹成一片漆黑的视野前方,有某种东西。



「咦……?」



察觉的瞬间,奈绪毛骨悚然地更专注盯著黑暗。



心脏像是被人揪住似的,从未感受过的强烈紧张感布满全身,她甚至忘了呼吸,仅睁大双眼凝视。全身的感官都集中在什么也没有的黑暗前方,注视著。



瞬间,黑暗中发出一道惨叫声。



全身畏缩。几乎让血液冻结的惨叫声震耳欲聋,同时,自黑暗中出现某个有著人类形体却看起来不像人类、一身纯白彷佛恶梦般的人影。诡异的动作七零八落,宛如在疯狂之下孕育出的物体般,伴随著惨叫声飞奔而出。



「────────!」



全身寒毛直竖,恐惧在那瞬间吞噬了心灵。那东西像是从黑暗中现身的怪物,以惊人的气势朝著奈绪等人的方向边惨叫边飞奔而来,手上还挥舞著某种物体。



恐慌遍布全身。



在恐慌中,森野为了保护风乃而挺身挡在面前。



没有人保护奈绪。奈绪因恐惧而畏缩,她闭著眼尖叫著。因为害怕即将靠近她的东西,为了保护自己,她反射性地用力推撞。



咚。



她感受到沉重的手感,比想像中还要轻盈的那东西,被她推落了。



「咦……?」



她听见细微的声音、有人倒在路上的声音,同时还有一声她从没听过的沉重钝音。



那细微的声音,是女生的声音。



而沉重的钝音则是类似撞到某种硬块的声音。



「……」



陷入沉默。



奈绪缩著身子,紧闭双眼。不久便因为四周的寂静而恐惧地缓缓睁开。



森野和风乃一语不发,看向奈绪。



奈绪附近的地面上,躺著一名穿著浅粉色睡衣、全身包著白色绷带的人类。头部撞到神社森林的石围墙,染上一片血红,看起来活像是一具坏掉的人偶,四肢胡乱散开,瘫倒在地上。



「……红美子?」







…………



月黑夜空下,错综复杂又寂静的杂乱住宅区。



通过中央的狭窄道路是一条好像小时候看过的绘本中,没有光线的森林里延伸而出的灰暗道路。



并列的住家一片黑暗,像是埋著密林的巨木树干,遮蔽了视线。



头上的灰色厚云,则像茂密的枝叶低垂密布,隐藏了天空。



扩散著让人想睡的寂静,以及用黑色颜料涂抹的黑夜。



这条带著诡异弯路的小径绵延到深处。



一个细白的人影正走在这条路上。



孤单走在遍布黑喑的细小路径,手上拿著看起来像不知道从哪捡来的骯脏塑胶袋,人影驼著背,拖著老人般的窄小步伐,行径可疑。



「…………呼……呼──」



听著自己含糊不清的呼吸声,红美子像个老婆婆一样走著。



她穿著浅粉色的睡衣,从衣服中露出来的小头和细瘦四肢全缠著白色绷带,以彷佛恶梦里的生物姿态,走在恶梦森林般的黑暗住宅区的小路上。她用包覆绷带的渗血赤脚,脚步不稳地摇晃著身体行走。



全身皮肤绽开一道道伤口的激烈疼痛,以及为了减轻全身疼痛及痉挛而行走的模样,令她的步伐怎么看都像个老太婆,没有人会相信她原来是个少女。红美子正在行走的道路附近的居民,全都清楚她的美貌与平素行为,但那些人如果见到现在的她,一定没有人能够联想出是同一个人。



不过,现在别说是有人看得到她,在这条深夜的小路上,其实一个人也没有。



红美子选择这样寂静的道路,是为了不被人发现、不被人带回。她拖著伤痕累累的身躯,一步、一步地慢慢前进。



她在痛苦之中不停地走著,意识早已朦胧不清。只要前进一步,全身皮肤便会裂开、擦伤,紧紧沾黏著血与组织液的绷带也从皮肤上剥落,那感觉就像剥下外皮一样,被剧痛烧灼的肉暴露在空气中,又再度渗出新的血和组织液,溃烂的皮肤更加潮湿痛痒。



光是走路就痛得让她全身出汗,烧灼剥离的皮肤扩散著恶寒加上发烧般的感受。从身体内部感受寒气的同时,累积在体内的却是与寒冷相反的灼热,正滚滚煮沸自己的内脏与大脑,意识就像热气般往外扩散。



像被煮滚般的热,又似恶寒般的冷。红美子的全身围绕著因为高烧而在梦里徘徊的感觉,她走在黑暗的恶梦森林小径,听著从缠绕绷带的嘴里发出的含糊呼吸声,像个老婆婆一样拖著步伐前进。



「……呼……呼──」



蒙上一层云霭的心满是对奈绪的思念。



她在痛楚与炙热中神智不清地想著。



好想见奈绪。



好想看到奈绪的脸。



好想和奈绪说话。



好想听奈绪说话。



如此一来,胸口那股凶暴又激烈的焦虑与不安,也会即刻消失无踪。奈绪不论何时,都会直率地说出正确的事。红美子总是因为奈绪说的话而得救。



如果是奈绪,一定能拯救她那什么也看不清的不安。



这次奈绪也一定会拯救她。



奈绪绝对不可能拋弃她。



她非得见奈绪不可。为了面对面倾听真相,红美子非得见奈绪不可。



好想见面。



非见面不可。



「呼……呼……」



红美子带著拚命的神情,拖著步伐走向灰暗的道路。



逃出来了。从离红美子家最近又最大的医院逃出,经过自己的家,拿了行李。



奈绪。



奈绪。



我唯一的伙伴、朋友。



她发热的脑里只有这个想法。红美子一心一意地拖著身躯,不停地行走在夜色中。



所以──那一定是命运。



红美子专心地、一心一意地走著路,那双只面向正前方的眼,竟然映照出她朝思暮想的少女身影。



她停止呼吸。痉挛的眼皮大大地、大大地撑开。



为了避开他人而不停行走,最后她来到了衔接神社森林的黑暗道路,停在路旁的脚踏车旁站立著一个人影,脚踏车灯光照出奈绪的身影。红美子不禁想著,这一切简直只能说是命运的安排。



而且……在那边的人不只奈绪一个。



还有森野。到现在为止都还没见到面,而且也无法联络上的那个红美子单相思的对象,也在那边。



「……!」



她满心欢喜。心跳激烈高扬到几乎要停止。



她被绷带缠绕、被灼热煮烧的脑袋,只浮现一个想法:他们来迎接我了。



但是──就在此时。



「!」



在两人的身旁,在灯光中,还有另一个人影自黑暗现身。正打算发出声音跑向前的红美子,像雕像般全身僵直。



不认识的人。那是没见过的人。



一看到那个人外表的瞬间,红美子知道,她被火灼烧而痉挛的脸部皮肤正急遽发硬。



那是一名美到几乎令人发寒的少女。



她穿著如果不是在深夜这种并非日常的时刻,或者说,即使日常遇见,也恐怕只会感受到不协调感的黑色华丽且厚重的哥德罗莉塔服饰。这使她看起来就像是适合放入玻璃盒子中的绝世美少女。



几乎要折断的纤瘦身型、宛如人偶般端正且近乎透明的白净面貌,以及像黑色丝绢般艳丽的及腰长发,还有装饰著黑发的黑色蕾丝缎带。孕育出虚幻又像是足以侵触人心的颓废少女。



红美子的视线被她深深吸引。



那不是应存在于人间的美貌。



那是在一般喜怒哀乐的生活当中绝对无法触及到的美,像是戏剧、绘画、艺术品一类的美。红美子原本也曾是超脱于人群的美女,所以她知道,那是她这种程度的人类明显无法触及的,不同层次的美。



「…………!」



那样的美少女自黑暗中出现,站在奈绪他们所在的位置附近。



看著眼前的景象,红美子不禁发愣──数秒后,她开始不停地颤抖。



她看著那个少女所站的位置想著:「那是我的位置。站在奈绪和森野旁边的人,应该是我。」



她不禁这样想著。



自己的栖身之处,被夺走了。



原本应该是自己待的位置,竟然站著另一位美少女。



自己的栖身之处已经消失了。不论是奈绪还是森野,他们找了一位比她更加美丽的人,取代早已毁容的她。红美子比谁都喜爱那两个人,他们却早已舍弃了丑陋的她。



对了。原来是这样。



无惧招致周遭反感来夸奖红美子的奈绪,怎么可能不会再去夸奖更美丽的女生呢?红美子彻底明白了,奈绪之所以和被大家厌恶的自己来往,是因为比起丑陋的人,她更喜欢美丽的人。而如果森野一开始就认识那么美丽的少女,红美子这种程度的长相又怎么可能打动他呢?难怪与他来往时,他完全不因自己的美貌而上钩。



果然如果不够美丽,就没有任何栖身之处。



也不会有任何人愿意接受自己。



除了脸以外毫无价值的自己。没了那张脸,还希冀他人接受,简直是天方夜谭。



「啊……」



面容失色、血液冻结。



红美子被自己的想法和眼前的现实击垮,僵立不动。



此时,站在奈绪他们旁边的那个美少女突然转移视线,朝著红美子的方向看来。



眼神对上了。那双眼睛就像是湿润的黑色宝石,就连互相遥望凝视时,也难逃那要被吸入瞳孔中的美。今后自己的栖身之处将要被她夺去,这项无可推翻的事实在红美子的胸口化为急遽的恐惧感,爆发而出。



转瞬间。



然后──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宛如被恐惧逼到绝境的红美子从口中吐露惨叫声,与奈绪和森野两人顺著黑衣少女的视线往红美子方向看去的动作,几乎同时发生。



「咦?」



「啊。」



她飞奔向前,奈绪和森野全吓得神情扭曲。原先提在手上的皱巴巴塑胶袋掉到地上,放在袋子里的东西被她包著绷带的手用力紧握。



那是一把生锈的锯子。她从自家仓库中,连同其他装在塑胶袋里的不值钱物品一起带了出来。那是父亲的旧工具,仓库里面放了非常多像这种懒得丢掉,才放在仓库不管的损坏工具。锯子被弃置而生锈,锯齿像破烂的梳子有许多缺角,看起来又大又不吉利。



其实,这原本是她打算拿来对付自己的工具。



如果被奈绪拒绝,到时候她打算当场了结自己毫无意义的生命。她是为此才把这项工具带了出来。



红美子紧握那把锯子,从肺的底部大叫出声。她狠瞪著黑衣少女,被憎恶、嫉妒,以及足以击溃一切的巨大恐惧感逼到绝境,竭尽全力地嘶吼,使出浑身力气紧抓著原本要对付自己的锯子,往少女的方向跑去。



────唯独那个少女的存在,她无法容忍。



她无法容忍夺走自己渴求的容身之处的人。



自己的外貌完全比不上对方。每当思考这件事,她就更无法容忍。如果对这件事视而不见,将足以威胁红美子的存在本身。



「────────!」



所以她才猛然扑去。



她高声吼叫,到刚刚为止还保护著全身的皮肤逐一碎裂,彷佛要让自己的人类形体也破碎似的,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扑向那个美少女。她使尽全力冲向三人站著不动的位置,挥舞著手上的锯子。身体撕裂了风,推开了空气与黑暗。她强制折腾那具炙热剧痛的身躯,在自己响彻四方的惨叫声与奈绪的尖叫声中,使出浑身力气朝著黑衣少女高举起锯子。



「!」



一瞬间,森野飞奔而出,挡在红美子与少女之间。



她踌躇了。当下踌躇的瞬间,她被因害怕而闭眼尖叫的奈绪用力从旁推开。



咚。



侧面受到冲击后,红美子专心朝著黑衣少女奔去的身体因惊吓而失去平衡。



「咦……?」



只发出了这个声音。后来,红美子的视野上下翻转,几乎失去平衡,翻了个筋斗往地上倒的同时,她的头用力撞上了石围墙,产生一道与头盖骨挡住剧烈撞击时明显不同的可怕钝音,冲击与剧痛贯穿了大脑。



眼前就像将下了铁门般,一片漆黑。



她瞬间失去意识,但又马上清醒,此时别说是活动,就连身体都毫无知觉了。她只感觉大脑好像被钉锤不停痛殴般,并随著隆隆作响的心跳声头痛欲裂,而剩下的只有感觉自己正躺卧在地板上而已。



「……红美子?」



「咦?那是天城吗?」



听见奈绪近乎惨叫的声音与森野讶异的声音。



啊,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了。当她认为自己正勉强用宛如暴风雨般疼痛的大脑思考时,眼前突然落下一片黑暗,彷佛变成已大幅劣化的陈旧黑白底片。而如同剪影图出现在视线一角的,那看似奈绪的影子正往她的方向探头窥视。



「红美子……红美子!」



「……」



啊,奈绪在叫我。她这么想。她试圆开口回答点什么,但双唇只能小小地开阖,连个像样的声音都发不出来。全身毫无知觉,肺部有没有运作都不知道,就算她想开口说话,无法运转的脑袋也令她一句话都吐不出来。



她在只剩痛觉的大脑中朦胧地思考该说点什么。



边回想边努力动著自己的喉咙,好不容易决定好要开口说的话了。当然是那句惯例的话,那句总是询问奈绪的话。



「…………我……可……爱……吗?」



「!」



听到吞口水的声音。



她不知道为什么。红美子已经无法理解任何事了。



红美子只是用混浊的双眼仰望著奈绪,等待答案。等待那句只要她一问,奈绪就会回答,令她听了就有精神的答案。



然而,奈绪没有马上回答。



红美子就像是等待父母说话的小孩,乖乖地等著奈绪开口。



在等待的期间,她的意识突然宛如想打瞌睡一般,沉落在一无所知的地点。



啊,等一下。



再撑一下。



我得再努力醒著一下下……



红美子彷佛是忍著睡意的幼儿,一边想著那些事,一边努力等待奈绪回答,但是她的意识马上变得朦胧恍惚,沉入充斥在脑内的疼痛与浓雾之中,逐渐消失。



…………



…………………………



8



……说不出口。



奈绪在夜里哭泣,她跪在横卧于黑暗道路上、方才断了气的好友身体前,对一句话也说不出口的自己感到绝望,泪水溃堤。



────我可爱吗?



听到这句问题,奈绪完全无法回答。



她无法以谎言回答红美子在临终前问的那句象徵双方友情的问题。直到最后一刻,奈绪依然无法亲口说出让红美子安心的温柔谎言。



她无法对自己用力推撞,亲手杀害的好友诉说。



为什么?为什么说不出口?这是你对待好友的态度吗?她的心甚至对自己这么喊道,不断责怪自己刚刚的做法。



但是她怎样都做不到。她无法说谎。



她尝试想说出口好几次了,说红美子最可爱,比谁都还要可爱。但每当她试著说出口时,却从喉咙涌出强烈的作呕感,她流著泪,不停地做著这份绝望的尝试。



一直到红美子断气以前。



红美子筋疲力尽、满身是血地躺卧在地,等待著奈绪的回答,呼吸慢慢地、慢慢地衰竭,然后中断,停止。



直到最后,她都无法脱口说出温柔的答案。



无法脱口说出,谎言。



「对不起……对不起……」



奈绪掉著泪,看著红美子已面目全非的尸体说道。



只能道出真相的嘴最后说出口的只有这句话,为遭逢悲剧的好友献上饯别的真相,也就只有这样。



森野和风乃看著啜泣的奈绪。



呼叫了救护车的森野用沉痛心酸的表情拿著手机,悔恨似地低著头。风乃只是俯视著奈绪的背影,双眼微微下垂,静静地站立。



「或许是我被拯救了吧,就在我的视线所及之处。」



「……可能吧。」



懊悔的森野自言自语,风乃没有看向他,直接附和。



好一段时间没有人说话。



只有奈绪的哭泣声在黑夜中扩散。片刻之后,夜风吹拂,远方响起救护车的警笛音时,风乃突然静静地开口说:



「……《白雪公主》在原作的结局中是『让皇后穿上烧灼的铁鞋至死』,但为了修改成适合小孩子阅读的内容,我曾经看过将结局更改为『皇后在盛怒之下打破魔镜,魔镜的碎片刺死了皇后』的绘本。」



风乃这么说道。



「只能诉说真相的魔镜被唯一的朋友杀害,又成了杀害唯一朋友的杀人犯。大人们为了教导小孩子要诚实而描绘这篇故事,我一直认为这是否对正直的人太矫枉过正了。现在也如此认为。」



这是风乃对奈绪说的话。那声调像夜色一样安静又淡漠,同时,也蕴含著像夜晚一样寂静的悲戚。



「不过,修改后的结局却是无止尽的事实。无法说谎的魔镜终有一天会被人打碎,刺伤眼前的人,伤害足以映照出身影、近在身旁的人。不过……既然你没有遭受破碎的命运,代表这个故事中的皇后,真的非常重视魔镜。」



「…………!」



「……她当时一直看著我,或许我成了白雪公主吧。」



风乃现在才看著染血的红美子。



看著从中溢流而出的血渗透出绷带,那颗头现在看起来就像是苹果一般红,还有双脚像是穿了烧灼的铁鞋般染红。



「皇后死后,镜子会不会怨恨白雪公主呢?」



风乃这么问道。问完后,她稍微沉默。



短暂沉默后,风乃轻轻地摇了摇头。她别开在奈绪等人身上的视线,同时吐了一口小小的叹息。



「……不对。要是能容许自己说出那种谎话,打从一开始就不会有『魔镜的绝望』存在了。」



风乃转身,带著某种空虚感。



「抱歉。我甚至没有足以让你怨恨的能力,我打从心底期望,你的绝望终有一天能够得到救赎。」



她这么说完便消失在夜色中。



黑色的背影立刻融化消失在夜里,只剩下奈绪、森野,以及红美子的尸体。抵达的救护车闪烁著警示灯,把神社前一片黑暗的景色,染成如同火刑场般一样火红。



…………







因跟踪狂而身受重伤的被害少女,死于与烧伤毫无相关的事故当中,因而产生诸多臆测般的报导。



这个时间点只能产生臆测了。



知道一切真相的,唯有一名少女。



魔镜啊魔镜。



杀害皇后的人是谁?



为何杀害皇后?



在什么状况下杀害皇后?



魔镜被问了许多问题。魔镜只会回答真相。



谁是最美丽的人?不再会有人询问如此无聊的问题。那曾是多么可爱的问题,如今回想起来也是如此。



魔镜重新在心底回思著,留下一道清泪。



那是平凡的幸福。已经不会再有人天真地询问魔镜这个问题了。



魔镜知道,有了皇后,魔镜才得以存在。然而现在──魔镜知道,那个皇后,已经消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