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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长发姑娘(2 / 2)


踌躇片刻后,小晶终于开始一点一滴地说明起来龙去脉。



她原本只想说自己被赶出家门的事。



但是,当她稍微吐露出关于父亲的事,感受到少女并未否定自己时,不禁开始慢慢地、慢慢地,彷佛在试探般,说出关于父亲的话题。说到一半时,她的心底似乎有什么东西溃堤了,最后她向眼前这位第一次见面的少女,毫不隐瞒地吐露出对父亲的不满。



只能说是少女超脱现实般的美丽与温柔,引导了她这么做。



对父亲的不满,不对,是对父亲的厌恶。最后,她也开始陆续道出自己对男人的厌恶和憎恨。她像是被某道洪流吞噬般,不知不觉道出了一切。彷佛藉由眼前这位沉默伫立的黑衣少女某种不可思议的力量,拉扯出她心中的黑暗。



「我受不了了……!受不了了……!」



当她注意到时,那些憎恨、恐惧,全都化为一阵阵的号泣,从口中流泻而出。



小晶正在哭泣。受不了了、好恐怖、好恶心。



为什么世界上要有男人存在?



为什么自己和妈妈非得有这种想法不可?



女人随时都会因为男人的存在而受到威胁。有男人存在的世界实在是太可怕、太令人畏惧了。



吐露一切的小晶坐在草木丛生的地面,不停地流泪啜泣。如同死一般寂静、形同死亡的庭院中,不断持续著小晶的哭泣声。



「…………」



然后,过了许久之后。



风乃全部听完后,冷静地看著啜泣的小晶,等到哭泣声开始止歇,她静静闭上睫毛纤长的双眼,短暂思考后张开眼,对著小晶这么说道:



「……你有读过《长发姑娘》吗?」



小晶听见这个问题,呆呆地抬起头。



「咦?啊……嗯……」



「你就是那个人物呢。」



风乃对著搞不清楚意思就回话的小晶如此宣告。那语气平坦,听来冷淡的断言,除了冷漠以外,感觉似乎还包含了奇妙的温柔,像是在同情并怜悯无法得到救赎的人。



「咦……?」



「以现代风格来解释《长发姑娘》的话,那就是一篇不让女儿接触异性相关消息的严格母亲,和因为接触不到消息而毫无防备地长大的女儿的故事。母亲试图维护女儿的纯洁模样将她养育成人,女儿却因为完全不了解异性,无法自我防卫,最后怀孕,于是母亲因为愤怒而将女儿赶出家门。大人为了保护小孩,而武断地隔绝消息,因而养育出无知的小孩,造成危险,虽然是大人亲自导致这样的结果,却是惩罚掉落陷阱的小孩。这则故事尽是充斥著大人的愚蠢与不讲理。《长发姑娘》是警钟,警告社会正走向这种道路,至少从现代的价值观来看,这个故事只能如此解释了。」



「────!」



小晶低下头,紧咬双唇。这个故事她已经听了多到令人厌恶。



小晶也充分明白,从社会上的角度来看,自己的母亲就算会被那样认定也不奇怪,她清楚得不得了。但是,只要一看到自己的父亲,想到像父亲那样的男人确实充斥在世上时,然后也想到像自己和母亲一样有洁癖的女性确实存在时,小晶怎么样都不认为母亲全然错误。



「……」



再继续说下去的话,就会变成针对小晶和妈妈厌恶男性这种个性而说教。



小晶预测到那份屈辱感,她低著头,做出蜷缩著身体的动作。风乃继续说道:



「而且,巫婆还是抢夺他人婴孩的养母,大家一定都会责怪巫婆吧。」



「……!」



「抢走婴孩,不教导任何常识便将小孩关在塔顶的邪恶巫婆。不过──我一直这么想著:任何人应该都有权利逃离真正痛恨的事物。到处都有怀抱著一、两种扭曲心态的家庭,巫婆和长发姑娘也只是隐居起来生活,并抱有些许内情的母女罢了。但是却有人粗暴地探询并擅自踏入她们隐密与寂静的生活,还唆使无知的女儿。王子那种可说是暴力般的任性妄为和自以为是,至少我没办法喜欢。」



「……」



呈现防卫意识的小晶花了不少时间消化那些话语。



但是小晶立刻就理解了,她抬起头看著风乃的脸。不禁从口中泄漏出感到不可思议般的声音。



「…………咦?」



「讨厌男性,所以想逃离。这有什么不对?如愿逃离不就好了。」



风乃直直盯著小晶说道。



「正如你所说,我认为要逃离父亲,只要搬到感觉稍微好一点的地方生活,就会相当接近理想了。听了你的烦恼,你的不幸是因为名为父亲这种没规矩的王子比任何人都还要靠近你,只要能逃离父亲的身边,就能抵达无垠的终点。当然,这么做多少会让你的生活感到不便,但是如果能逃离痛恨的事物,换来安稳的心与灵魂,那点程度的不便根本就不算什么吧?」



「嗯……嗯!」



小晶点头。



「关在塔里也没什么不好,但这次一定要住在更高、更高的塔中,住在王子绝对无法到达的高塔。」



风乃抬头看著天空,好像那边有座高塔似的。



「如果巫婆和长发姑娘都讨厌王子,就算王子想尽办法抵达了塔顶,也没有他出场的份。不是吗?」



「……!」



嗯!嗯!小晶在心中用力点头好几次。



没错,就是这样。小晶早就如此向妈妈阃述了好几次,但是,她不确定这么做是不是真的没问题,直到最后一刻都无法说服妈妈。



即使逃离父亲,但也正如父亲所说,这世上只有男人和女人。



她怀疑就算只逃离了父亲,还是什么也无法解决。



在不知不觉当中,自己已经被父亲洗脑,还深深烙印在脑海里了。但是现在她察觉了,她认为妈妈应该也跟她一样,都被父亲的言行,以及父亲经常用充满压迫感的态度说那自以为是的「世间的理所当然」给紧紧束缚住,令她们无法确信逃跑是正确的选择。



无力感、罪恶感烙印在她们的脑中。



但是,这位名为风乃、初次见面的少女,却道破了一切。



可以的。逃离父亲也没问题,逃离男性也没关系。小晶感觉有人从外头用力撑开她的双眼,她因为看见了希望而几乎喜极而泣。随后,风乃像是补充般开口说道:



「……要是真能如此的话。」



这句喃喃细语,小晶并没有听见。



这次一定要说服妈妈。小晶心意已决。



小晶不喜欢有王子出现的童话故事,其中《长发姑娘》也是她讨厌的故事。王子令人作恶,长发姑娘是背叛者。初版的童话故事露骨地表达出王子让长发姑娘怀孕,被发现后随即被赶出高塔外,这更令她感到厌恶。



她彻底明白了。只要没有王子,那个故事就能安稳作结。



只要王子没有来就好了,或是只要赶走王子就好了。的确会因此有些不便而感到难过也说不定,但是对于巫婆和长发姑娘这一对不是因为吵架而分离,而是有著特殊原因的母女来说,一定能够安稳地生活下去。



那样就够了。只要有那样的幸福就够了。



能够那么做就好了,我想要成为那样的长发姑娘。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那个,谢谢你。」



小晶起身后说道。



风乃看著小晶说:



「这样啊。」



她像人偶般冷淡地回应。似乎不用询问就知道小晶已经没事了。



「那个,你也……讨厌男人吗?」



小晶询问。在她的周围,几乎没人同情她讨厌男性。



所以才做出这样的假设。眼前的少女孕育出的静谧感与几乎令人起鸡皮疙瘩的少女性质、令人无法相信她与男性是生存在相同的世界。她怎么看都只像个阴暗的妖精。



「不喜欢也不讨厌。」



风乃回答。



「不过,面对本来就存在且无法推翻的事物,随心所欲地过活会令人轻松些吧。」



风乃淡淡地说道。



周遭陷入片刻沉默。



小晶站在风乃面前,沉思著风乃所说的话,随后抬起头说:



「……我差不多该走了。」



「嗯。」



风乃点头。



「我不会询问你做出了什么决定,或打算做什么。」



她这样说道,又闭上双眼,稍微思索了一下后,才睁开眼直盯著小晶看,最后留下了这句忠告:



「不过──如果你真的是《长发姑娘》中的人物,最好要留意背叛与执著。」



「背叛……与执著?」



小晶发著愣,歪了歪头。



「没错,这两点是我从《长发姑娘》中看到的本质。《长发姑娘》的故事中,经常是那两点束缚了登场人物,破坏安稳的生活。」



「嗯……」



「即使是现实,也是一样的道理。」



风乃下了结论。



「只要留意的话,一定能保护你。」



「……」



小晶无法理解那语意不明的话所代表的意义,为了要向促使她行动的对象表达自己的决心,她认为在此提出疑问并不恰当。



所以,小晶只说:



「好。」



她只这样回答,并用力地点头。



5



……重新回想起来,那简直像是梦境般的巧遇。



小晶被彷佛超脱现实般的美少女拯救,得到与人生相关的建言,仔细想想,她甚至忘了询问对方是什么人,便直接当场道别。当她仍旧感到毫无真实,并怀疑这究竟是不是场梦时,她凭著对方告知的路线踏上归途。



小晶带著魔法已解除般的心情走著。



像这样一个人在昏暗又寂静的夜路行走,让她无法认为刚刚的巧遇实际发生过。是不是被施了魔法?是不是被奇怪的东西迷惑了?她带著如此的心境走著。



不过,那建言已确实地铭刻在记忆与心中。



即使那真的是梦,她也从梦中带了东西回来。这点是货真价实的。



对小晶来说,这世上最重要的人只有两个人。



妈妈和二子。她从梦里带回了不可思议的少女给的建言,以及从少女身上得到觉悟般的思绪,这些一定能用在保护那两个人身上,并对未来幸福的生活有所帮助。



小晶就这样踏上了归途。



在心灵某处带著些许做梦般的心情。



当抵达家门口时──



她察觉家中似乎充斥著吵闹的气氛。小晶悄悄打开没上锁的玄关门,听到里面传来一阵争执时,她才终于回到了现实。已经回到家的妈妈似乎正在和父亲争吵,声音大到站在玄关都听得见。



争论声。小晶马上就发现,妈妈正因为深夜把女儿赶出家门这件事,不停地责骂父亲。她立刻以抛下一切的气势脱下鞋子,直直冲入家中,打开客厅大门。



「妈妈!」



「……小晶!太好了!」



看见小晶的脸后,妈妈立刻跑过去,紧紧地拥抱她。看见那幅景象,父亲不愉快似地哼了一声,厌恶地说:



「看吧,根本什么事也没发生。你竟然还到处打电话,引起骚动!」



「要是发生事情看你要怎么办!」



妈妈愤怒地回嘴。正是如此。事实上,小晶被诡异的男人跟踪了。要是没有得救,真不知道现在会怎么样。



但是,小晶现在并不打算对父亲说这些。



真要说起来,她没有任何事想对父亲说。



「……妈妈。跟这个男人离婚好吗?」



小晶静静地面对妈妈说道。



一旁的父亲听到后瞪大双眼,当小晶说出这句话的瞬间,原本骚动不已的客厅气氛也随之冻结。



「小……晶?」



「你不必再忍耐了,离婚吧?这么一来你也明白了吧?我们不需要这个人。」



双手放在小晶双肩上的妈妈一脸困惑地凝视著她,小晶则是直直盯著妈妈的双眼如此说道。



「啊,小晶……可是啊──」



妈妈打算像平常一样说出不能离婚的理由。但是小晶这次不让她说出口,立刻抢先接著插话道:



「你是为了我才不离婚,对吧?既然是为了我的话,拜托你,为了我离婚吧。」



「咦……?」



「不管是升学还是生活,我都会忍耐。离婚之后,或许真的如妈妈所说,生活会有诸多不便,但是跟这个男人生活,只会不幸而已。比起不幸,还不如不方便要好得多!」



小晶一直、一直无法说到这种程度。小晶并不是个就算说错也善于言词的人,但此时她就像是被施展了魔法似的,说出连自己都吓一跳的话。



「学历也好,生活也好,或许真的都非常重要,但如果为此抹杀自己的心灵,又有什么意义!」



这是小晶一生难得的演说。



「这个人以『男人』的身分压迫著我和妈妈,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吧?我和妈妈讨厌这一切,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吧!既然厌恶对我们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事,只要那个人消失的话,不就好了吗!接下来轮到我们去压迫他,哪里不对了?」



这一切都是为了保护妈妈,为了保护自己。



她一心一意地想著。就连朗读作文内容都讲不好的小晶,第一次带著想说服妈妈的决心,滔滔不绝地向人心高唱出奇迹般的台词。



逃跑吧。



为了得到幸福,舍弃一切逃跑吧。



一切都只为了让妈妈领悟到这才是最好的选择。



为了让妈妈脱离父亲的诅咒,为了让妈妈清醒,小晶用尽一切的心力,扔出了史无前例的诉求。



「你…………」



父亲用看著不可置信的东西的眼神盯著小晶,脸因愤怒而失去血色,一片惨白。



「你竟然……对女儿做到这种地步……!」



冲击与愤怒。父亲过度激昂的感情导致声音颤抖,话语也断断续续。愤怒的声调直直对准了妈妈。



为什么要针对妈妈!父亲那愤怒的矛头,只让小晶觉得卑劣。



最重要的是,父亲竟然要求妈妈为小晶的发言负责,等同于他不认同小晶的发言有其价值。小晶几乎是打从出生以来,第一次因为父亲的态度而涌现如此剧烈的愤怒。



「……!」



但是,她强忍著怒气,看著妈妈。



即使小晶在这里和父亲争执,也不具任何意义。



此时只要妈妈下定决定就好了。只要妈妈清醒后决定离婚,不管父亲打算说什么、摆出什么态度、正在想什么,都跟她们没有关系。



没想到却──



这时候,小晶看见了她无法置信的画面。



「不……不是的。」



妈妈开始对父亲解释。



脸色苍白的妈妈就在小晶的眼前,向怒目瞪视她的父亲解释。目睹这幅画面的小晶原先满腹的情感和心中的勇气一下子全都泄气了,半张著嘴泄漏出惊讶的声音。



「…………咦?」



「不是的……我、我没有想到那种地步。」



妈妈的手离开小晶身上,拚命解释:



「怎么可能离婚嘛,对吧?都是这孩子随便乱讲话,一定是搞错了什么。」



「妈妈……?」



小晶发愣,看著眼前的景象,她无法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冷静下来吧!要是离婚,你也会很困扰吧?」



「那当然!不管是我还是你,或是你娘家那边,都各有立场。」



父亲听著妈妈的解释,依然无法平复怒气,又说道:



「虽然我很不爽你讨厌男人的样子,但这不是离婚的理由,也不能离婚。你也这么想吧?这种事你应该很明白才对。



但是,喂,你怎么会把小晶养成这个样子?这都是你的错吧?因为她是女的,所以我全权交给你照顾,就算她讨厌我,我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也要有个限度吧!你为了舒缓自己的压力,把我塑造成坏人,把小孩当作是自己诉苦的垃圾桶,最后结果就是这样。你自己看,她彻底接收了你爱做梦的任性,结果还说出这种话来!就是因为你把小孩当作自己的人偶来操控,最后造成这种结果!我可不管这件事,你自己去说服她,说明我们不可能离婚!」



父亲不断地交互用食指指著妈妈和小晶破口大骂,最后怒瞪了低头沉默不语的妈妈一眼后,便踩著粗鲁的脚步声离开客厅,粗暴地甩上走廊的所有房门,走出家中。



「………………」



剩下寂静的沉默。



令人心寒的沉默。小晶和妈妈之间降下了冷冽的沉默,客厅扩散著令人不悦的寂静。



────怎么一回事?



小晶无法理解状况,呆呆地看著妈妈。



妈妈低著头,一句话也不说。不对,其实小晶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她的内心不愿意承认,就只是盯著妈妈看。



经过了漫长的沉默。



沉默的最后,小晶嘟哝地喊道:



「……妈妈。」



虽然喊了,但妈妈依然低著头。而妈妈完全不抬头看向小晶,视线朝下,只用小小的声音说出一句话:



「…………都是你乱说话。」



小小声地。



妈妈只说完这句话,丝毫不与小晶四目相交,便开了门走出客厅,留下小晶一个人。不久之前,当小晶踏入客厅时,原本那股意气风发、希望、义愤填膺,以及觉悟,就好像一场玩笑似的,孤单的空间和她的心灵成了一个空虚的空洞,彻底冷却静默了一段时间。



然后──



「──────开什么玩笑……!」



后来,小晶在空荡荡的客厅正中央全身颤抖,对著已经不在客厅内的母亲发出刺耳的尖叫声。



那是到目前为止,她不曾对人、不曾对父亲,甚至不曾对母亲脱口而出的暴力言语。凌厉且激烈的愤怒吞噬了她的大脑和心灵,这是她打从出生以来第一次产生的激动与暴怒。她的心就像熔岩般沸腾,因为发热而使脑内一片空白,几乎要撕碎大脑和心脏血管的愤怒充斥在体内,全化为尖叫声喷发而出。



开什么玩笑。



开什么玩笑……!



也就是说,母亲明明没有离婚的打算,却不停地、不停地向女儿诉说对父亲的不满。打从懂事开始,父亲宛如成了一切罪恶的根源,最后连女儿都打从心底憎恨父亲,这全都是因为母亲不负责任地把自己的牢骚灌入她的心中。



始作俑者把其实不怎么强烈的恨意,毫无意义地持续灌输给女儿,让女儿打从心底希望父亲消失,相信只要两人离婚,她们就能幸福地生活。



明明完全没有离婚的打算。



当和父亲离婚一事明确摆在眼前的瞬间,母亲就会背叛女儿,即使丢下女儿也丝毫不介意。



明明一点离婚的意思也没有,却不停地辩解自己是为了女儿才无法离婚。扮演著忍耐一切的伟大母亲,藉此得到了女儿的尊敬、同情与罪恶感,沉浸在假装自己是悲剧女主角的日子。



虽然讨厌却无法离开,即使不满对方也无法离开,更没有离开的打算。



真要说的话,母亲只不过是在抱怨罢了。持续对毫不知情但愿意无条件地产生共鸣、赞同、赞美的女儿吐露出夸张的抱怨,这想必是令人心情愉快的舒压活动吧。



小晶发现了。自己的确是长发姑娘。



那个母亲暗中把小孩当作盾牌,不停地要求丈夫。那个母亲即使达成了要求也不满足,又进一步地索求更多,却依然不停抱怨。小晶彷佛毫不知情地被那个母亲带到巫婆的住处,就像是等同于被生母丢弃的婴孩长发姑娘。



「什么嘛……!」



她任凭愤怒摆布,徒手扫下放在沙发桌上的裁缝用具和做到一半的材料。



东西全都散落在木质地板上,发出一道道激烈的物品掉落声响。然而即使如此也无法平复她的心情,她一把抓住母亲爱用的裁缝剪刀,把母亲因为兴趣而做来自用的发圈一个个剪碎。



母亲的头发虽然和小晶一样毛躁,但因为发质柔软的关系,留著一头漂亮的卷发,小晶曾经希望自己能留出那头秀发。然而现在她在盛怒之下,剪碎了绑束并装饰那头秀发、用美丽的碎布缝制的发圈。



「什么嘛什么嘛什么嘛……!」



约有三个做到一半的发圈一瞬间被剪成碎片,却只徒增小晶的愤怒。她打从心底喜爱、同情的母亲,却背叛了她,令她的愤怒随著时间经过而逐渐涌上心头,这点程度的发泄根本不足以平复心情。



足以让呼吸困难的愤怒,几乎让她想冲进母亲应该正闭门不出的寝室中,动手把母亲给杀了。不过,比起杀害,不想看到母亲的脸的念头还要更强烈。



「………………!」



她任凭冲动驱使,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只能紧握裁缝剪刀,站在地板上。然后,几乎用快要踏穿地板的脚步声,用力甩上大门,离开客厅。



讽刺的是,那声响就跟父亲刚刚的作为没有两样。



小晶粗暴的行为产生的声音传遍整个家,她顺著愤怒所向,这次真的按照自己的意志飞奔离开家中。



6



二子家确实是地方上的有钱人家,住在庭园里有一个饲养锦鲤的池塘的宅邸中,不过她的实际生活并不似外表般富裕。



建造这座宅邸的爷爷据说当时的社会地位崇高,但因为现今景气不佳,事业也随之衰微,因此二子并没有过著被仆人团团围绕的生活。



年纪还小的时候,她在过度保护的环境下成长,以结果来说,她确实被养育成千金小姐。不过成为高中生之后,她倒没有如同周围所想像在过度保护的环境下生活。她不否定自己生长在富裕的家庭,但至少她的生活并不如大家所想的拘谨。虽然学习的才艺的确比别人多样且不同,但从一般人的角度来看,只是过著自由且平凡的生活。



所以──



「咦?小晶吗?」



半夜接到小晶的妈妈打来的电话,得知小晶和父亲吵架后被赶出家门,还没有回家,二子惊讶地说出自己也要一起寻找。二子的父母并没有阻止说出这句话的二子,甚至是采取信任她的态度。



「我去开车吧,开车找应该比较快。」



姊姊说完后便拿了汽车钥匙过来。父母也说「那样比较好」表达赞同,一边说「小心点」一边送姊妹俩出门。



「嗯、嗯。姊姊,谢谢你。」



「她是和你感情最好的朋友吧?真令人担心。」



二子坐上可靠的大学生姊姊所开的车,离开了家。一开始先开往小晶家,她也很担心小晶妈妈焦急慌张的状态。



先去小晶家打招呼,询问状况之后,再去附近寻找会比较好吧。



二子在车上和姊姊说明目前的打算,在盯著车灯照射夜路的途中,抵达了小晶家。



停下车,车内响起拉起手煞车的声音。



这里是集合了多数大型宅邸的高级住宅区一角。仿造煤油提灯的玄关灯照射著西式建筑的小晶家,她们将车子停在大门前,二子像等待多时似地打开车门,走出车外,按下对讲机的按钮。



「……」



扬声器发出了呼叫的铃声,听见这声音之后,二子便开始等待。



等待。



等待。



但是不管等了多久,对讲机都毫无反应,二子焦急地频频确认小晶家的模样,最后她拿出手机,打电话到小晶家,电话另一端也只响著嘟声,没有人回应。



「怎么了?」



「嗯……」



走下车的姊姊询问二子。



「不管是在玄关按对讲机还是打电话,都没有人回应……」



「嗯~从窗户看得到里面的灯是亮著呢。」



二子说明状况后,姊姊疑惑地从小晶家门口窥探,确认内部之后,回话说:



「说不定都出门找人了,没人在家。」



「是这样吗……或许吧。」



「嗯~不知道目前的状况跟对方的情形,实在有点困扰,待在这里也不是办法,我们也开车在附近看看吧。」



「嗯……」



明明屋内亮著灯,小晶家却像死去一般寂静无声。



不知道该怎么办的二子担心到无法下定决心离开。但就如姊姊所说,待在这里也不是办法。她只能回头边看著小晶家,边走回姊姊的车上。



当两个人回到车上,准备要出发离开的时候──



前方出现一台脚踏车的灯光,有人正要经过这条路。



同时看见脚踏车的姊姊和二子,与对方四目相交。



「时机正好,虽然可能没有用,但要不要问问看对方?」



「嗯。」



她们正想著一样的事。姊姊操纵手边的按钮,摇下二子所在的副驾驶座车窗,二子虽然不擅长和陌生人说话,但她努力让自己冷静,现在也不是说擅不擅长的时候了。



「那个,不好意思……」



二子做了一个粗浅的深呼吸后,对著即将靠近的脚踏车,向对方搭话。



她发出的声音并不是很大,但对方似乎勉强听见了,并停下脚踏车。



脚踏车上的是一位年轻男人。二子有些退缩,不禁神色僵硬。但她在心里想著这是为了小晶,冷静下来之后,鼓起仅有的勇气把话语全挤向第一次见面的男性。



「什么事?」



「那、那个……我的朋友没有回家,我正在找她。」



对方是约大学生年纪左右的男性。这位年轻人不管是外表还是举止,都没有因为初次见面而有可疑等令人不愉快的印象,不过倒也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印象。面对这样的男性,二子拚了命地在脑中编排说明的剧本并开口说话。毫无整合性的思考来来去去,最后只脱口说出结结巴巴的句子。但对方完全没有露出焦躁的神情,耐著性子聆听。



「高中生……身高不高、短头发……」



「嗯。」



「啊……她是女生,那个,请问你有看见吗?」



「嗯~我想应该没看过……她没有回家吗?的确很令人担心。」



听完二子的说明后,他把手放在嘴边思索后说道。



他没有什么对二子来说很棘手的特徵,是名态度温和的男子,二子在内心暗自觉得庆幸。二子对他担心的话语表示认同并回答「是的……」之后,男子思考了一下,便做出了某种决定似的,点点头说:



「……好,我也来帮忙找吧。」



「咦?谢谢你。咦……咦!可是……」



「啊,我正在自告奋勇地做著深夜巡逻的工作,这正合我意,没问题的。」



二子不禁看向姊姊,像是跟姊姊确认这么做是否妥当似的,不过却得到了「就照你的想法去做吧」的放任眼神,不得已又把视线放回男子的脸上。



「对了,如果你愿意的话,要不要互相交换联络方式?如果你不愿意把号码给我,也没关系。」



「咦,嗯……」



「不然的话,如果可以至少告诉我你和那个女生的名字就好了。再来,请简单告诉我要找的人的外貌……」



面对对方想逐一确认的问题,二子很烦恼该怎么回答才好,一时之间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



就在此时──



烦恼的她忽然察觉,有个东西在眼前的视线内移动。



二子从开启的车窗看向这位路人,而在这位男性的背后,是仿造煤油提灯的玄关灯照射的小晶家的西式正门。



正门开了一道细细的门缝。



二子的身体突然一阵僵硬,刚刚自己明明才和姊姊一起下车,确认过那道门根本就没有开启的迹象。



咦?什么时候?



从正门开启的缝隙中,可以窥见充斥著无生命灯泡颜色的玄关入口。



静静停止的门,毫无任何动静,甚至看不到有人打开门的身影,眼前只有玄关前的踏脚石和植物盆栽。



「……」



男人也察觉到二子全身僵直、神色紧张的变化。



然后,当男人「咦?」了一声,正要顺著二子的视线回头看的瞬间,



嘎锵!



一道声响让跨坐在脚踏车上、隔著窗户说话的男人突然被某种东西用力撞击,脚踏车因为剧烈的冲撞而倒下。



「哇啊!」



随著一声尖叫,男人便消失在窗前。二子惊讶地把身子探出车窗追寻男人的身影,正准备往下看的瞬间,他的手像是求救似地伸出来,发出「啪!」的一声抓住窗户的边框。满手是血。



「噫!」



二子倒抽一口凉气,发出一声惨叫,她睁大双眼,僵直不动。



恐惧感不禁让她反射性地想从车窗缩回身子。



但她做不到。当她想缩回身子时,露在窗外的头发被人用力拉扯,她就像是个挂在断头台上的女人,整颗头被硬拽到车窗外。



对上眼了。



那个像是攀附在车窗下方,正抓著二子的头发用力拉扯的东西,与二子在一瞬之间对上眼了。



一双充血的眼睛用力睁到又圆又大,血红分岔的微血管纵横分布在眼白四周。那很明显是一双寄宿著压缩了危险情感、令人战栗的眼睛。因此,二子没有发现,她一开始完全没有发现。



那是小晶。



那个怪物,是小晶。



小晶几乎要扯下二子的头发,甚至几乎是为了要朝著车窗往上爬而拉扯头发,并且用恐怖的眼神仰望著二子。而她的脚边有一名裤子的腿部被血染红,拖著身体,血迹沾到车门后倒下的男性。她的手上紧握著沾黏著血液的裁缝剪刀,双眼留著泪,用像老婆婆一样嘶哑的声音,对著二子大叫:



「连你也宁愿选择男人而拋弃我吗?」



那是用指甲使劲刮著灵魂,既扭曲又令世人不寒而栗的尖叫声。



恐惧几乎令二子的灵魂结冻,胸口、心脏、肺部都像是崩坍似地停止呼吸,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背叛者!」



小晶大吼,高举著裁缝剪刀朝向全身僵硬的二子刺去。



「噫!」



全身瘫软,头发被惊人的力道抓住的二子只能用圆睁著且不敢闭上的双眼,盯著那把即将逼近自己的可怕裁缝剪刀刀尖。



啪擦!



发出了一道声音。



眼前散落了黑色的物体。



心脏几乎要停止了。疼痛、恐惧和恐慌令她搞不清楚状况。只是,原本固定住宛如待宰家畜般二子的头发,顿失一股力气,二子就像是断线似地倒入车内。



「什、什么?怎么一回事?」



她撞向陷入混乱的姊姊,背部被姊姊支撑著。



心脏发狂似地鸣叫。二子因为从束缚中解放,双眼开始泛泪。



映在还圆睁著的双眼中的,是除了住家的门扉以外就什么也看不见的敞开车窗。二子就像是待在裂开了一个大洞的窗户前,因为害怕不知道刚刚那个恐怖的东西会不会冲入车窗内,全身始终僵硬不动。



「咦,二子……你的头发呢?」



此时,姊姊察觉到后大叫。



「咦?」



被这样问了之后,二子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明显感觉到和自己原本熟悉的触感不同,因为她摸到了落在肩头上的头发切口。



二子的长发被剪掉了。



她终于理解了,那把裁缝剪刀剪短了自己的头发。



命还在。但是她不知道现在该想什么才好,只是让姊姊抱著,全身颤抖。



二子紧盯著车窗。



由于实在太过安静,她咽了咽口水,目不转睛地盯著潜藏凶器与疯狂的车窗外。



突然──



磅!



一只手挂在车窗上。



「噫!」



心脏几乎要跳出体外,她压抑著像是要挤破肺部的惨叫声。



那只手把车窗当作支撑点,撑起身子,出现的是那位还不知道姓名的男人。他紧咬牙根,满脸苍白地看向车内,发现紧抱在一起的二子和姊姊后,看似奄奄一息地说:



「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



他的手沾满血液,反而怎么看都不能说是没事。



「那、那个……血……」



「啊、嗯。我的脚被那个东西用剪刀刺中了。那是什么?」



男人的脸因疼痛而皱起。



二子询问:



「她、她人呢……?」



「逃走了。」



「咦……?」



「拿著剪下来的头发就逃走了。这里是罗生门吗(注2)?那到底是谁?是你认识的人吗?」(注2:此指芥川龙之介的短篇小说《罗生门》中的故事,有一家仆在「罗生门」城楼内,看见一名老太婆正在拔取尸体的头发,便指贵她亵渎尸体。老太婆辩称自己是为了换钱而变卖头发,才拔了死人的头发。于是家仆转念一想,只要是为了生存什么都可以做,便打昏老太婆,剥去她身上所有可变卖的衣物后,趁黑逃走。)



因为混乱而畏缩的姊姊看见额头流出黏汗、像是为了转移痛觉而越说越激昂的男人后,马上慌张地打开驾驶座的门走到外头,将他拉离开车门边并让他坐到地上。



二子也慌张地仿效姊姊,走到车外。帮助男人用他自行准备的绷带,紧紧包扎右脚的大腿至大腿根部,血液已将裤子下方的腿染成一片湿黏的红黑色。



「她是……我的朋友。」



二子包扎到一半喃喃地说道。



「……什么?」



「她就是我正在找的朋友。」



这句说出口的话,宛如在坦白自己的罪行。



「对不起……为什么会对你做这种……」



「不,没关系,你没有必要道歉。」



虽然这样说,但他在话语之间吐著难受的气息。他似乎想摆出笑脸给二子看,但只摆出歪斜的表情,无法成功微笑。



「你……有没有什么线索,知道朋友为什么会做那种事吗?」



他即使陷入这种状态,似乎仍打算遵守刚刚说好要帮忙二子的诺言。



「不找到她不行对吧?她可能会去哪,你有没有头绪?」



「……」



他问道。面对受伤的他,不对,即使他没有受伤,二子也想要回答很多帮得上忙的话,不过她却只能脸朝下,左右摇头。



男人看著二子说:



「这样啊……虽然不太确定,但我有一个线索。」



「……咦?」



二子抬起头看著他。



二子心想:「这个人在说什么啊?」就连和小晶来往许久的自己都毫无头绪,这个男人明明就不认识小晶啊。



「我知道心灵上被逼得走投无路的女孩子,最后都会抵达至那个捕蚊灯。」



男人直直盯著二子望向他的双眼,说道:



「若是在这附近,说不定会在『她』那边。」



「咦……?」



二子完全听不懂男人所说的话,只是呆呆地回望他。



「你打算怎么做?」



7



背叛者!



背叛者……!



小晶待在黑暗里,在心中倾泻愤怒与憎恨。



每个人、每个人,全都是背叛者。在她的周围,没有一个人类清高又纯洁。



母亲对小晶谆谆教诲,男人是多么可怕的生物,却一把甩开了想一起过著幸福快乐日子的女儿的手,而选择了父亲。最不能原谅的是,母亲打从一开始就这么打算了。她对女儿说的话,全都只是嘴上说说罢了。



小晶以为只有二子是纯洁的女性,结果她也选择和男人说话。



明明以为她纯洁无瑕,明明希望她能保持无瑕之心,但小晶错了。二子竟然在自己的眼前和男人说话,在撞见的瞬间,她勃然大怒。遭到母亲背叛,蹲在玄关的小晶感觉似乎听到了二子的声音,原本打算走出来看,没想到却撞见那幅景象。



背叛者。大家都是,每个人都是一样。



所有人都要丢下我不管,所有人都践踏我的心。



她在黑暗中这么想著。我是个被人丢弃的女儿,我是个被拿去换成无聊的东西、被父母舍弃的悲哀女儿。



我是──



「长发……姑娘?」



她在黑暗中嘟哝,突然察觉了。



长发姑娘?我吗?是吗?



她低头看向自己。沾满血的裁缝剪刀、被她剪掉的长发,现在都紧握在她的手中,两只手垂了下来。



她开始回想。回想自己被原本深信是纯洁无瑕的人背叛,因此剪掉对方的长发。以及在那之前,她在盛怒之下剪碎了背叛自己的母亲拿来装饰头发的、可说是其象徵的发圈。



不对。



这简直。



这简直像是──



「简直像是巫婆。」



「!」



听见突然冒出的少女声音,小晶惊讶地抬起头。



小晶站在一片漆黑的巷弄中。那个黑衣哥德萝莉塔少女,从迷宫般错综复杂的巷弄角落中现身,也像是突然从黑暗中浮现。然后,少女稍微垂下双眼,那像是超脱于黑暗的白净侧脸正对著她,只有视线朝向她。少女用平坦、透明,而且好像还混杂了点怜惜般的声调说道:



「你果然遭到背叛了。」



「我、我……!」



「你是《长发姑娘》中的人物,这点千真万确,真令人遗憾。」



我并不是长发姑娘。小晶原本打算这样告诉对方,没想到风乃竟先静静地断定了。



「痛恨性,以及诉说背叛与执著的故事。你确实具体呈现了《长发姑娘》的故事。」



「咦……?」



「我说过了,『你最好要留意背叛与执著』。你是巫婆,遭受背叛的巫婆。那个执著于女儿却惨遭背叛、高塔上的巫婆,正是《长发姑娘》中真正的主角,她才是背负故事的悲剧于一身的角色。只有她遭受偷窃、夺取,以及背叛的待遇,即便如此却连一丁点的幸福都得不到。可悲的巫婆。」



「……!」



一阵愕然。裁缝剪刀从手中滑落,掉到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激荡在心中的愤怒全转换成悲伤。



「你是个可悲的巫婆。可以的话,我也希望你能成为幸福的长发姑娘。」



「…………」



「不过,我同时也发现你终究会这么做。你会摘下莴苣的叶子,会剪下长发姑娘的头发。我想那或许就是剪断羁绊吧。当你这么做的同时,便会失去和生养你的父母或女儿一起生活的资格。」



风乃说道。



「然后,你果真这么做了。」



风乃说完后,背对著小晶。



「最后──巫婆仅剩的,就只有被她剪掉的那撮美丽的头发。」



风乃踏出步伐。她慢慢地走,发出用坚硬靴子走路的声音。



小晶看见了风乃彷佛拋弃无法得到幸福的落后者般的冷漠态度。



但是,与心灵破灭的小晶相遇并交谈的风乃,那股冷淡的温柔隐约能从黑色蕾丝缎带摇曳的淡漠背影当中感受出来。



过来吧。



她感觉到风乃的背影正如此对自己说道。



「…………」



小晶偶然看向垂落在她其中一只手上的一束毛发。



她低头看著那束二子美丽的长发,只要看一眼,身心就会被迷惑;只要碰一下,灵魂就会被夺走。



她用这双手剪下的黑色长发。小晶像是第一次察觉头发还有这种用途般,用双手捧起毛发──她没有跟在风乃的后头,而是用脸颊轻轻碰触那束滑顺的毛发。







「……就是这里。」



这里是毫无照明,非常错纵复杂的古老住宅区的巷弄深处。



男人仰赖从自己的脚踏车上取下的电池式手电筒,带著二子等人来到的地点,是白色围墙圈起的一间宅邸后方,并停在去除了一块围墙而搭建的栅门前方。



他说自己大略知道小晶所在的位置后,就带著二子等人来到了这里。当他说明不保证小晶一定在这,询问著二子她们打算怎么办时,二子认为既然有一点可能性,不如就姑且跟著他走。



「这里……?」



二子往上看著虽然高耸气派,却因为尘埃而骯脏不已的白色围墙,喃喃说道。



姊姊也讶异地询问:



「……这里?是空屋吧?」



「是空屋没错。不过,有位女孩子在庭院中。」



他用毫无血色的神情回答:



「我所谓的头绪,指的就是『她』。在这座城镇中,内心怀抱苦恼而在夜里徘徊的少女们,有很高的机率会遇见『她』,然后毁灭。」



「毁灭?」



姊姊带著怀疑的表情,二子则带著担忧的神情。两个人都忧虑不已。



「……听起来像是什么恐怖传说故事。」



「我的妹妹也遇上了。」



面对带著疑问的姊姊,他乾脆清楚地回答。



就算是可靠的大学生姊姊,针对此事也只能语塞,闭口沉默不语。



「我希望能尽量减少那样的受害者,才会做像是夜间巡逻的工作。你不相信也无所谓,因为我知道自己说的话很诡异……总之,若是位于这附近的线索,只有可能是这里。如果是白跑一趟的话,我道歉。」



他这么说道。随后像是停止说明般,视线离开了二子和姊姊。他用从刚刚到现在都护著、满是鲜血的脚迈开步伐,往眼前的栅门靠近。



……叽。



就在此时,栅门从内侧开启。



然后,看见从栅门内现身的「她」时,他们全起了鸡皮疙瘩。



「!」



似乎有股错觉,感觉周围的温度一口气下降了许多。当男人靠近栅门时,彷佛在等待著他们般突然开启的栅门上,摆著一只纤细的手。一名少女毫无迹象地现身,就像亡灵一般站在那。



那是名奇异的少女。



一名诡异的美少女。



少女穿著过分灰暗、过分偏离世俗,令人毛骨悚然的哥德萝莉塔洋装。留著一头幽灵般的长发,以及宛若死人般褪色的白净面貌。



就连那像人偶似的端正美貌,都削弱了她的生气。



怎么看都只会认为,那是个异常美丽的亡灵。



「………………!」



二子和姊姊僵硬不动。



少女就站在那,用感情逝去般的眼神眺望著三名客人片刻,随即轻轻地垂下眼帘,以寂静的声音说:



「……原来如此。她所刺杀的王子,就是你呀。真是讽刺。」



「!」



他们立刻理解了。



这位少女的确知道小晶。在理解的瞬间,二子从僵直的身体中回过神来,往前踏出一步,询问少女:



「小、小晶在这里吗?」



她拚命问道。



「在的话,请让我见她!让我和她说话……」



她询问后说道。并探出身子,试图要窥探少女所站的栅门缝隙中黑暗的另一端。



「让我进去……!」



「冷静点。她不在这,现在不在了。」



少女面对打算往栅门内窥视、试图进去的二子说道:



「她的确来过这里,不过,现在不在了。」



听著彷佛站在冥界大门口,形同引路人的女幽灵般的少女所说的话后,二子的视线从栅门转移到少女身上,焦急地说:



「她在哪……?」



「从那边左转后的前方,有一条衔接著一座古老仓库、没有路灯的狭窄小巷。」



少女回答。



「我刚才在那见过她。如果她没有动,应该就还在那吧。」



「!」



听到的瞬间,二子便转身,往少女指引的地点奔跑而去。



「……不过,我建议你别去见她比较好。头发被剪掉的长发姑娘。」



少女在二子的背后补充这句话,虽然话语传到了耳边,却没有听进去。她没有资格挑选那种选项,脑海中也从未有过这种想法。



小晶刺伤了只不过是和二子说话的男人,并剪掉了二子的头发。



太恐怖了。虽然恐惧,但不能放著小晶不管。很明显地,小晶一定误解了什么,而且模样也很诡异。



就连用「诡异」二字也不足以说明小晶已经明显错乱的行为了。



虽然曾听说过她的家庭环境很复杂,但真的会复杂到让她变成这副模样吗?



总之,二子无法丢下她不管,得帮助她才行。二子无法容许自己在小晶痛苦的时候,坐视不管那位总是帮助她的朋友。



所以二子奔跑著。



为了帮助重要的朋友而奔跑。



虽然头发被剪掉令她害怕,但她并不恨小晶。虽然这不是小事,也不是能用来和小晶交换的筹码,但如果想要头发的话就拿去吧。如果小晶能就此满足、如果能因此拯救小晶,想要多少头发她新愿意给,毫不足惜。



二子满心只有这些想法。



二子满心想要拯救小晶。



她奔跑,来到了目的地的小巷,在黑暗的小巷中奔驰。当视线被暗夜笼罩不久后,姊姊和那名男性也追了过来,并用带来的手电筒照亮巷子里的黑暗。



却照射出小晶的尸体。



「…………………………!」



二子咽下口水,抬头往上看,理解了那幅画面的瞬间,双脚瘫软无力,咚的一声,跌坐在地上。



嘎叽……嘎叽……



发出细微嘎吱作响的声音。小晶就在泥灰墙建造的仓库、那面腐朽的白墙前,双脚稍微离地,轻轻地摇晃著。从脖子延伸而上的绳子,绑在装设于仓库墙壁、用途不明的黑色金属零件上,悬吊她的身体。



她上吊了。



她在形同迷宫森林般错综复杂的黑暗巷弄深处,上吊自杀。



她在脚底离地面仅些许高度的位置上吊,俯视著跌坐在地面的生者。能往下看的角度不高,但小晶现在正以生人无法抵达的遥远高度,以瘀血转黑的脸和再也不会睁开的眼睛,睥睨著二子等活人。



「………………!」



二子仰望著。用停止呼吸的肺、用大大圆睁的双眼仰望著。



但是,尚未眨眼的二子注视著的,并不是好友死去的脸。



忘了呼吸的二子正盯著尸体的「脖子」。她的臼齿发出碰撞颤抖的声响,双眼看见的,是陷入脖子肉里的那条上吊用的绳子。



拧扭缠结的黑发,夺走了小晶的性命。



那是二子的头发。小晶使用那时剪下的二子的长发,上吊自杀了。



一束粗暴缠绕的毛发,却比世上任何东西都还要坚固、比世上任何东西都还要更深地陷入细瘦的脖子中。只是二子那束恣意缠绕的毛发,依旧毫无道理地闪耀著美艳的光泽。尽管如此,那束毛发像是强韧到令人惊恐的丝绢制成的绳索,并以可怕的力量残酷地绞杀少女的脖子。



脖子被绞杀、变形,头发深陷进肉里。



即使承受全身的体重,凌乱缠绕的毛发却一根都没断裂,那些毛发切开了脖子的皮肤,潜入肉里。



从脖子、从嘴边流著血,凄惨上吊的尸体。



尸体藉由二子那头不管留多长都不够长到当作上吊用绳索的头发,就像是用吊饰绑著吉祥物人偶般,幅度狭窄地左右摇晃。



「啊……」



无法言语。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面对这幅景象,二子就像搔刮自己的心,从胸口深处挤出了恐怖与绝望的哭声。那实在是太悲伤、太残忍、太冒渎了。面对这幅画面,所有人都悲恸、无语、僵直不动。



只有──



「……啊,这的确合乎情理。」



只有那个少女的声音,在大家的背后响起。



「巫婆被宠爱的女儿背叛,只好亲自切除与女儿之间的羁绊。巫婆失去了一切。」



少女的声音静静地、淡漠地,却像是哀悼般响起。



「如果一无所有的巫婆手中,只剩下一条用她心爱女儿的头发做成的绳索──」



几秒的沉默后,少女像是诵读悼词般说道:



「这样的结局──很合乎情理。如果是我,也会做出一样的行为。」



少女对著悬吊在空中的女孩子说出充斥静谧共鸣的悼词,并做出如此的结论,悼词最后消逝在满是哭声的黑暗中。



寂静。



恸哭。



执著到最后以死作结的少女,以佯装不知的神情在哀戚中摇晃著。



嘎叽、嘎叽,就像刚敲打完的吊钟般,缓慢摇晃。



被执著囚禁的巫婆,在悲叹哀伤的人们与亡灵少女的守护下,像塔上的吊钟般无止尽地摇晃著。



嘎叽……嘎叽……



嘎叽…………嘎叽…………



…………



……嘎叽……



巷弄的一侧是古老的灰泥墙仓库的墙壁。



另一侧则是高耸的土墙。



不管是哪一侧,全都既老旧且呈现灰褐色。如果将从古至今不停成长与代谢的住宅区比喩为一棵树干,这里便是靠近树干的中心、在层层堆叠的年轮最深处沉眠的老旧组织──可说是和死去的细胞壁极其类似的地区。



那过于复杂的住宅区深处一角,便是这里。



在错综复杂且不便的巷弄深处,有间与时代一同掩埋于此的无人老旧住宅。



土墙冒出裂痕,并在表面各处剥落的古老住宅之间,敞开了一条又细又黑的巷弄。狭窄又寂寞,像是灌注了黑暗般的昏暗巷弄。这样的巷弄入口,已被禁止进入的黄色封条封住。凝视著那看起来像是注连绳(注3)的封条──时槻风乃伫立在夜色当中。(注3:以稻草编制的辟邪用绳子,多张设于神社中,做为区隔神域与现世的结界。)



「…………」



这个许久没有几个路人会经过的巷弄,在不久前,才刚迎来了不被欢迎的吵闹人声。



禁止进入的黄色封条、画在墙壁和地上的痕迹。原本就脆弱不堪、剥落到一半的白漆土墙无法承受大量入侵的人类,好几处都多出了刚掉漆的褐色内里。



大举入内的警察从这里搬出了一名上吊自杀的少女尸体,也留下了彻底调查过的痕迹。这里成了案发现场,虽然无法一眼望尽这充斥著黑夜的巷弄,但只要一回忆,那个把好友的头发绑在仓库的金属零件上、上吊自杀的少女,依然能清晰浮现在眼前。



……风乃这么想:「那个少女是不是稍微得到救赎了呢?」



少女追求并渴望独占那份羁绊的愿望无法实现,最后利用手上剩余的羁绊残渣,终结自己的性命。



风乃并不认为生比死更加珍贵。地狱是地狱,苦海是苦海。如果认为活著痛苦,当然会希望求死。只能杀害身心寻求救赎的人类,依然存在于世上。



但如果能藉此掌握到一点救赎的话,就会选择死亡。



风乃并不否定选择死亡,选择终结一切。



就像风乃扼杀了自己的心与自己的存在本身,尽可能地将自己定位成死人一样。风乃在手腕和手臂上划下无数道割腕的伤痕,那些伤痕与她杀害并压抑内心的次数相同,正因为她杀害并压抑因生存的苦痛而混乱的内心,才得以存在于此。



「……」



「你果然在这。」



当风乃下意识地握住缠著绷带的手腕时,一名年轻男子的声音连同走到附近的脚步声一同响起。



在这夜半三更,会来到这种无人出没的地点的人,可说是某种程度的好事之徒。察觉到似乎会与这名好事之徒见面的风乃,视线并没有朝向对方,只是盯著巷弄中的黑暗,回话说道:



「……你是来缅怀她的吗?」



「不,遗憾的是,我不曾和死去的她说过话。」



被询问的洸平如此回答。



他一边回答,一边走到风乃的身旁。洸平和风乃看著相同巷弄中的黑暗,同时,一道光线照亮了巷弄间。那个夜晚,洸平也是拿著和照亮这里的光线相同的手电筒,从手中延伸灯光,射向黑暗。



「我和她之间的关系并没有到能缅怀的地步。真是可惜,如果我能和对方有这层关系,或许就能够帮上什么忙吧。」



洸平用手里的手电筒将粗鲁的光线射向巷弄深处,并如此说道。



他的行为粗鲁,言语却真挚一心。他一边打从心底吊唁著在生前未曾熟识的少女,边真挚地把光线投入黑暗中。那副模样从风乃看来,具备某种象徵的意义。洸平因为真挚与善意,以及一心想救人的心意,而将光线投射至黑喑中,那样行为和风乃彻底相反。风乃正因为看透了一切而不信任真挚与善意,却依然为了探寻救赎之道,而不停地从黑暗中盯著一团黑暗,这两个人完全相反。



但是风乃一句话也没说。这是不容多说,说了也无可奈何的事。



在少女生前曾和她说过话的风乃也知道,方才洸平的假设非常难以实现,不过她依然选择沉默。



「……」



「我可以问一件事吗?」



洸平突然对保持沉默的风乃说道。



「……什么事?」



「这个女生,以及之前的女生,为什么都会发狂?是什么令她们发狂、杀了她们?」



洸平对简短应答的风乃问道:



「可以告诉我吗?我就连这点也不懂。」



他一边看著少女死去的黑暗,一边说道:



「因为不懂就无法阻止那些女生,这是理所当然的结果。所以我想知道答案,想知道让她们发狂的原因是什么。」



洸平带著悔恨说道。明明毫无疯狂的底子,却因为和亲妹妹流有同样名为疯狂的血液,而被囚禁在毁灭当中的洸平,或许无法理解因为朋友关系而发狂并毁灭的人吧。风乃的脑中一角稍微这样想著。



「……因为『羁姅』。」



「羁绊……?」



听著风乃的断言,洸平从嘴边泄漏出了困惑的呢喃。



「每个人的情形不同。不过,只要探究下去,羁绊便会令她们发狂,杀害她们。」



「羁绊?一般来说,羁绊不是帮助人的东西吗?我──」



洸平正打算说点什么时,见到风乃静静地左右摇头,声音便立刻缩小消失。风乃用问题覆盖了那短暂的沉默:



「你知道『羁绊』这个字是什么意思吗?」



「咦……不,我就是打算要了解这点,你却反问我……」



「这算是常识,你最好记住。羁绊的『绊』这个字,一开始指的是把家畜绑在树上的绳子,原本的意思是束缚或障碍。等到被拿来当作人与人之间互助般的联系之意,已经是之后的事了。」



「……真的吗?…………这样啊,原来是这样,我完全不知道……」



「我不会说你错了。不管是哪一种解释,就我看来都是一样的意思。无法独自生存的人类就算带著绝佳美妙的神情,也会试图用绳索缠绕他人的脖子。不然就是把缠在自己脖子上的绳索一端,强压在他人身上,那就是『羁绊』的真面目。一直到脖子真的被勒紧之前,都不会察觉到自己一直以来的行为代表什么意义。有些人甚至一辈子都不会察觉。不过,对双方来说,别发现或许比较幸福吧。」



「……」



「然后,当自己遇见了发自内心想拿绳索缠绕的对象──当这个对象让自己发狂般想这么做的话,假设这个人握著的绳子不是什么正常的东西,你觉得会怎样?」



风乃说道。她依然凝视著黑暗。



「这个……」



「或是说,假设在不知不觉间,发现缠绕在脖子上的绳子,其实是个令人无法忍受的恐怖物体的话呢?如果察觉到相互信任为联系的坚固绳索,其实都是谎言的话呢?」



「…………!」



「没错,届时便会产生悲剧。越是纯粹地相信羁绊,那股执著就会越强韧。最后只会演变成不是拿绳索勒死对方,就是吊死自己的后果。没错,就像她一样。」



风乃这么说,并指向黑暗。她指向那位少女上吊自杀的巷弄黑暗处,眼前产生了高塔上的巫婆最后身影的幻觉。就像文字所述,她似乎在那里看见了那位只能利用自己的羁绊残渣上吊自杀的少女。



「……就只是这样而已。大家都是这样,不管是我,还是你。」



此时风乃终于看向洸平。



洸平的神情扭曲,紧咬下唇,俯视地面。风乃十分清楚他现在正在思考的事。



完全相符,与他自己的遭遇完全相符。



风乃说的那些话,与过去发生在自己、家人,以及妹妹身上的毁灭全部相符。



「所以……你也差不多别再和我扯上关系了。」



眺望洸平片刻后,风乃站在拉起封条的巷弄前好一段时间后转身。



她转身,就此离去,最后又回头望向洸平。



「我一开始就说过了吧?」



然后,风乃说道。



「我──为了要让人一眼能辨别自己的绳子究竟是什么东西,才会装扮成这样。没有人会自愿把一看就明瞭的绞刑绳索缠在自己的脖子上。不是吗?」



「…………」



华丽的黑发与洋装融入暗夜之中。



被留下的洸平下意识地紧握照射著地面的手电筒,带著几乎要咬破嘴唇的神情,始终伫立在还残留著空洞死亡迹象的巷弄前,如同方才的风乃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