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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刻 祭虫(1 / 2)



1



信乃步与哥哥及哥哥的未婚妻一起,登完了神社的石阶。



一登上去,便看到神社的广场上已经开始进行准备了。平时这个广场只会散发着树木和泥土那种冰冷潮湿的气味,顶多只能供孩子玩耍,而现在里面搬进了稻草,充斥着稻草的气味,身着工作服的农家男人们聚集在这里。



这一幕看上去,是在为祭祀做准备。用竹子制作的类似神舆台座的东西上,正在以稻草为材料,制作着一个有一搂大的巨大麻绳一样的东西。那些男人中半大都有壮年。为祭祀捐款的捐款人姓名及额度,列在一个大型立牌之上,旁边布着就像运动会上的那种大型帐篷,正在休息的男人们在敞篷下面吃喝闲聊。



「哇」



「准备工作正在推进呢」



信乃步双手将滑脱的眼镜扶正,轻轻地欢呼起来。哥哥梦人跟信乃步一同看着正在制作的稻草绳,眯起了眼睛。



梦人有着一头自然发型的茶色头发,不显轻浮地穿着一身三件套西装。他现在脱掉了西装外套单手抱着,上半身只有一件西装马甲,手里拄着手杖,支撑着不便右脚。



「是啊」



他的未婚妻七屋敷熏,以平静的微笑简单回应。熏的头发现在盘起扎在脑后,穿着清凉却不失稳重的和服,手里撑着一把豪华的阳伞,依偎在梦人身旁。



熏虽然平时经常穿和服,但很少把头发盘起来。



信乃步就像找到宝贝一样,向那虚无飘渺的身影看去。哥哥的未婚妻,不论相貌身影还是举手投足都十分漂亮,信乃步对她十分憧憬。



信乃步的不光不禁从祭祀的准备之上,被熏吸引过去,而这个时候,做着准备的男人们发觉信乃步他们来到了来到了广场,向他们看了过去。随后,一名身穿作业服的中年男子从帐篷小面跑了过来,停在他们面前之后,脱下了头上的帽子,露出花白的寸头,向熏鞠了一躬。



「大小姐,竟然让您到这种地方来,实在招待不周」



「言重了,今年我依然会代替家父来参加祭典。总代表先生请不必在意」



熏平静地回应男人的问候。



「有没有什么不顺利的地方?」



「没有没有,托小姐的福,没出什么大问题。还请带我们通告七屋敷家总领」



熏微笑着点点头。由于七谷现在依旧理所当然般盛行着男人跟长者更有威严的风潮,因此年长男性对熏这样的小姑娘说话毕恭毕敬的景象,十分难得。



熏是作为公告板上位居捐赠者头名的七屋敷家之主的代理人到这里露面的。七屋敷家在全国经营建材,一族之长事务繁忙,于是熏从十五岁开始便会代表族长,负责这种不需要太讲场面的地方出面。



信乃步这次是跟着她来的……准确的说硬求着跟过来的。



信乃步想跟自己最喜欢的哥哥嫂嫂在一起,虽然对祭祀的准备工作不是太感兴趣,不过对眼前正在制作的巨大物体觉得相当有意思。



不过,信乃步不是很清楚那个东西是用来干什么的。



虽说是祭祀,但这一次是类似当地传统活动得东西,所以并不会像真正的过节那样到处摆摊什么的,所以信乃步这样的室内派,尤其是像真木家这种对传统活动不关心的人家,从没见过这样的祭祀。



————『送虫』



七月中旬,太阳升起来后,放射的光芒变得十分强烈,以致信乃步刚在外面走一走,及腰的长发便开始积聚热量。空气中也充满了热量以及草木和泥土的味道。七谷这个山间小镇,被浓密的绿色层层围绕,水田中的稻子绿油油的,长得又高又壮。一到这样的时期,便会以七谷当地主要以务农为生的农户为中心,开始祭祀的准备工作。



在这里制作的,装饰着纸幡的巨大稻草绳。



然后,还有用相同而稻草绑在竹尖上制成的,多达几十支的大长火把。



「顾名思义,『送虫』驱赶危害稻谷的害虫所进行的祭祀」



梦人用拿着西装外套的手向广场指去,对一无所知的信乃步说道。



以《诅咒》系列为代表作的十七岁当红作家梦人,拥有着关于民俗方面相当丰富的知识。信乃步提问之后,他便为信乃步进行解说



「这场祭祀内,是以大批的人点着火把列成长队,然后在水田周围到处走动,将害虫驱赶至村边的仪式」



「原来是这样啊」



「这样的仪式,以前遍及整个日本的农村,十分普及。但后来由于农药的普及以及消防观念的确立,以及过疏化等原因,这个传统在很多地方都被废止了,不过各地也有一些地区仍然保留了下来」



信乃步喜欢听哥哥的讲解。她现在小脸绯红,应该不仅仅是七月的艳阳,以及刚刚上过楼梯所致。



「某些地区会用稻草编成人偶,用来象征里面聚集着害虫,然后或将其顺流飘走,或将其在村边焚烧弃置。这里所使用的象征,则是那个硕大的酷似稻草绳的东西,据说会在村外的河滩上烧掉。我也还没亲眼见过」



「喔……」



梦人指了过去,示意那个正在制作当中的稻草作品。信乃步仔仔细细地再次观察起那个做到一半,一端还是完全撒开的稻草束,同时想象装饰上纸幡的它完成后的样子。



她想起在神社外堂里,一件十分相似的东西,说道



「……感觉有些像注连绳呢,梦哥」



不过梦人听到这样的感想,却以略显讽刺的态度,嘴角微微一笑



「形状可能很像,单用途却完全相反」



「咦」



「注连绳是驱邪的,而这东西是用来引邪的」



「咦?啊,是这样……」



信乃步一开始感到吃惊,想了一会儿又明白过来。



「是聚集害虫用的呢」



「虽说不会真的有虫进去就是了」



梦人轻轻一笑



「将名为虫害的『污秽』集中起来,并抛弃掉。举例来说,这堆稻草的功能就跟『流雏(※注1)』相近。流雏会吸收人类的邪气,并顺流漂走,同样的,用稻草束吸收水田中的虫害,之后烧掉或漂走,将其弃置。这些完全符合布雷泽所讲的『顺势巫术』与『接触巫术』的定义呢。使用稻草人偶来『送虫』的地方,巫术的感觉尤为强烈。虽然『送虫』一般被当做祭神仪式,但同时吸收了阴阳道等概念,更偏向于巫术的定义。说起来,制作人偶来『送虫』的地区,还有另外的典故。在那些地方,将『送虫』称为『送实盛』,将危害稻谷的害虫称作『实盛』」



「实、实盛?」



「斋藤别当实盛,是源平时代平家一方的勇士。他不愿别人说自己老,用墨汁染黑白发出阵奋战,结果马被稻梗绊到,赍志而殁。他的怨念化为害虫,将稻谷吃得乱七八糟。有一种说法,实盛在洗头的时候,头发上洗下来的墨会化为浮尘子。因此,在西日本的部分地区,每当『送虫』的时候,就会敲着钲或太鼓,将实盛人偶送到村外扔掉。用巫术来排解实盛的诅咒,于是形成了诅咒之间的冲突。不觉得很有意思么?」



「呃、嗯……!」



信乃步两眼放光,望着梦人。以前近在身边却几乎不关心的事情,从梦人的口中绘声绘色地讲出来,信乃步感觉现在看到的东西焕然一新。



这个时候,熏和那个被称呼为总代表的男人讲完了话,回到了两人身边。



「似乎很开心呢,在聊什么?」



熏看到梦人和信乃步的样子,微微歪起脑袋,微笑着问道。



「『送虫』的起源」



「听上去挺有意思呢,也跟我讲讲吧」



梦人答道,熏眯起眼睛说道。听到他们的对话时,信乃步想跟熏共享这个有趣的事情,心中赞同这个意见,但梦人的表情却不太好



「……哼」



「?不可以么?」



「那倒不是,只是在这里重复同样的事,感觉有些无聊」



梦人弯起嘴,目光投向了祭祀的准备工作。



「以后再跟你讲吧」



「是这样啊……」



「对了,在参观『送虫』的时候再讲吧」



「好的,恭候讲解」



熏灿烂地微笑起来。信乃步欣羡地看着两人的对话。年轻有为的哥哥,与漂亮娴熟的未婚妻之间祥和地进行对话的画面,正是性格内向只爱看书的信乃步所向往的理想画面。



「话、话说,梦哥」



然后信乃步突然起了一个念头,想让梦人把自己也带去看『送虫』。可她刚刚开口,从石阶那边便走来一名穿着脏兮兮工作服的中年男性走了过来,跟距离信乃步他们稍有些远的总代表说了什么事情。



「……喂,总一郎先生,那个婆婆过来了」



「婆婆?」



男人好像是小跑过来的,样子有些着急。听到他说的话,总代表反问过去。由于男人们平时在广阔农田里干活,说话的嗓门特别大,所以信乃步说话的声音被那无关的声音盖了过去,自己说话的声音不禁渐渐变小。



这个时候,中年男子对总代表回答



「是“弃谷的婆婆”啊。她到这边来了」



「啊?你说真的?」



一听到这话,总代表立刻朝帐篷喊过去



「喂,谁去把『御神子』喊来。就说“弃谷的婆婆”来了!」



「噢」



帐篷下面有个人做出回应,朝神社内堂走去。神社境内的小小的内堂,虽然平时一直紧闭着,但今天为了做『送虫』的准备,将赛钱箱后头的正门敞开了。



「……什么事?」



「怎么了……?」



梦人和熏这么说着,开始关注那边的状况。



话被打断的信乃步虽然十分困惑,但也跟着朝那边看去。随后没过多久,她看到一个人影登上石阶走了过来。那是个头发几乎全白,盘着发髻的小老太婆。她的腰杆弯得很厉害,就好像身体收缩了一样。



她身上穿着单衣(※注2),茶色的袴(※注2),还披着叫做格衣(※注2)的大褂。这是七谷及周边地区独有的巫师——『御神子』的装束,但不了解当地情况的信乃步无从知道这种事。她看到那样的老婆婆,以及正注视着老婆婆的哥哥,心里犯起嘀咕。不久之后,内堂之中也走出了一位相同装束的老妪。那一位要比刚刚从石阶上来个子高一些,恐怕也要年轻一些。老妪急急忙忙地出来后,朝着走来的老婆婆走去,在鸟居前面留住了老婆婆,用俯视般的目光对老婆婆说道



「婆婆,您来了啊」



「……是啊,已经到了『送虫』的时候了,我就想这把老骨头还能不能帮上点忙」



矍铄的『御神子』以洪亮的声音向那位应该是“弃谷的婆婆”的老婆婆问道,弃谷的婆婆则以细若蚊蚋的声音作出回答。她的声音很温柔,也很虚弱。她尽管看上去垂垂老矣,而且刚刚登上那段石阶,但对答时却丝毫不喘,气息平稳。



弃谷这个词,信乃步也有印象。记得那里有信乃步上的小学——七谷小学的分校,是七谷深山里聚落的名字。



那里山路崎岖,而且很远。



——咦?难道她是从哪里来的?



信乃步漫不经心地想着。这时,梦人注视着这一幕,不动声色地动了起来,朝总代表凑过去,低声问道



「……那个人是?」



「啊……那是“弃谷的婆婆”,住在弃谷地区的『御神子』,所以就直管她叫“弃谷的婆婆”了」



总代表回答了梦人的提问。听得出他的话外之音中,蕴含着有些令人发愁的感觉。



梦人再次问道



「从弃谷过来的?」



「是啊,她是住在弃谷的『御神子』」



总代表点点头



「她最开始占卜十分灵验,祈祷也十分有效,可她作为『御神子』来说心地太善良了,似乎最后就不行了」



「……喔?」



「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人正式地去找弃谷的婆婆进行祈祷了,毕竟她心地太善良了。她琢磨着祭祀之中是不是自己能帮上忙,于是就不辞千里赶了过来。看她实在可怜,就准备给些钱让她回去」



在一旁,从内堂出来的老妪手中,已经拿出了装满纸币的纸包。



老妪丝毫不改高压式的态度,但仍旧像是慰劳“弃谷的婆婆”一样,又像规劝她一样,慢慢地跟她说话,让她握住纸包。



「婆婆,您肯来帮忙,我们很感激,不过这里进行得很顺利」



「诶」



「虽然没什么事需要帮忙,但您能难得老远过来,至少请收下这绵薄的祈祷钱,回去吧」



「诶、诶。非常感谢」



老婆婆接过硬塞过来的纸包,以虚弱的声音道了声谢,然后进一步收缩她本就很矮的身体,点了好几次头,然后循着来时的石阶慢慢离去。一边看着这个情况,一边听总代表说明的梦人,不经意地扬起眉头。



这是很感兴趣时的表情。



梦人摆着这样的表情,依旧盯着老妪和老婆婆,接着又对总代表低声询问



「……不行了是指什么?为什么心地善良就会不行?」



「这我就不清楚了」



总代表苦思起来,说道



「不过,其他的『御神子』都是这么说的。大概时不严格的话无法顺利驱邪之类的吧。毕竟要驱赶不好的东西呢」



「原来如此」



梦人点点头。而刚才将“弃谷的婆婆”赶走的『御神子』老妪,一边返回内堂,一路朝梦人看去。



梦人露出浅笑向她示意,老妪也冷冰冰地向梦人示意,然后便走了过去。



然后,应该是为了继续开始一度中断的『送虫』的准备工作,她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向内堂走去。



梦人看完整个过程后,梦人回到了信乃步和熏的身边。然后,梦人挂着别有深意的笑容,看也不看熏的眼睛,直接把脸凑近熏,小声对熏说道



「……那个『御神子』不灵验呢」



说着,他露出邪恶的笑容



「真正有能力的祈祷师,是不愿和我打招呼的」



「梦人你真是的,心眼太坏了」



熏就像责备调皮的孩子一样,露出无奈的表情也对梦人轻声说道。



信乃步一头雾水,摆着呆呆的表情看完他们的交流。梦人没对信乃步做任何说明,一副心情大好的样子将抱着西装外套的手放在腰上,向她们催促道



「走吧」



※注1:流雏(流し雛)指将一种仪式,将某些物体(灯笼、篮子、人偶等),代表着身上的污秽随之飘走。



注2:单衣(ひとえ)为没有里子的和服;袴为和服的裙子;格衣是一种祭祀、典礼用的服装。



2



「那么,正式的复健还没开始啊」



「是啊」



在灰暗的白色病房之中,响起真木现人与日高护的声音。



地点在年代已经十分久远的,七谷唯一一家综合医院的病房里。今天是星期天,现人为了探望朋友,来到了病房里,正在和朋友说话。



阿护被抬进这个病房,已经过去大约两个月,但现在仍在继续住院。从病床上起身,双手打着厚厚绷带的阿护,头发稍稍长长了些,本来的那副小个头运动健将型的体魄,也稍稍比原来憔悴了些。



「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呢」



阿护说道



「后面还要进行几次手术,还不能活动。移植的时候还需要从肚子等地方取皮,哈哈」



阿护十分短促地,虚弱地笑了两声。阿护最终几乎丧失了所有的手指,已经基本没有希望能够保住手指的功能了,所以现在只求堵住伤口……当然,光要很好的堵住伤口,都要花很大力气。



「而且,很痛啊……明明什么都没有了」



「那当然了,毕竟伤得那么重」



「不,我说的痛不是伤口痛……也不对,伤口当然也很痛,但我痛的是手指。缺失的手指在痛。这种事倒是听说过,没想到这次真的领教到了」



「嗯……」



现人总算明白,什么是幻肢痛了。



在被切断之后,已经不复存在的手和脚的部位,会感到疼痛。就算想挠,那里也什么都没有,根本无从下手。



「苦了你了啊……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现人的表情略微扭曲,只能说出这些话。阿护看到现人的表情,再次虚弱地笑起来。



「哎,只能忍耐了」



「这样啊……」



这样一来,现人准备的话题也就用光了。



「嗯」



阿护应了一声之后,也沉默下来。最开始,班上的同学成群结队来来探望过他,那波过去之后,现人还是基本每个星期天都来到这里。但是过去了两个月,这种就像试探一样令人尴尬的沉默,没有哪次不曾存在过。



在他们两个之间,只有时间默默流逝。



………………



现人一走出医院,便在大门口的屋檐下看到了一位少女。



「……学长,情况如何?」



她留着一头及肩齐发,有一对气势十足的眼睛,上衣穿着略显古朴的罩衫,下面穿着裙子。她摆着郁郁寡欢的表情,看到现人走出大门之后面,朝现人走了过去,开口第一句便这样问道。



「还是老样子」



「这样啊……」



听到现人冷淡的回答,少女仍旧挂着生涩的表情,视线微微垂下,嘀咕了一声。见少女这个样子,现人以烦躁和吃惊各掺一半的口吻,十分直白地对她说道



「我就觉得奇怪了。你既然这么在意他,自己去病房看看不就好了」



听现人这么说,少女稍稍移开目光,说道



「……我怎么能去,你让我用什么脸去见他。都怪我处置不周,才会让学长弄成那副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