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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幕(1 / 2)



1



我在无意识中来到了一条陌生的街道。当我回过神来,天空中已是大雨倾盆,我躲藏在一条狭小的巷子中,手里拿着一罐五百毫升的高度数鸡尾酒。我既没有带手机,也没有带钱包,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手里的酒是哪里来的。我浑身冰凉,牙齿不停地打战。虽然我有些想吐,但还是为了暖暖身子而喝起了酒。



我臀部的口袋里放着一本陌生的书。那是弗兰兹·卡夫卡的《变形记》。讲述了男主角某天突然间变成了虫子的故事。我感觉自己的心情好像也变成了虫子。我恶心得想吐,正准备把那本书给扔出去,可是又转念想到美里是一个爱书如命的人,最后还是没能下得去手。



我眼眶一热,哭成了泪人。我看到的那光景毫无疑问是未来的记忆。美里真的死了。我不知道那暗黑的月亮和火焰究竟是什么,但我知道美里殒命与此。她的腹部还开了一个洞。那里寒冷刺骨,暗无天日。我悲伤得无以复加。同时,我也想起了黑山前辈。那真的就是命运吗?如果我再努力一些的话,有没有机会去将这一切改写呢——?



在我绞尽脑汁地思考着的时候,大雨已经停了,夜空也逐渐破晓。尽管我的心情糟糕得不得了,可是从大楼的夹缝中仰望到的日出,还是美得不可胜收。



我摇摇晃晃地踏上了回家的道路。昨天的我也许是一种自暴自弃的心情,想要向着远方逃去,可最后逃到的地方却比我想象中还要近。早上九点左右,我便回到了家,洗了个澡之后便沉沉入睡。



2



黑山前辈遇害后的第五天,他的葬礼在老家栃木县举行。



那是一栋有着山水景观的宽敞木质平房,由日本瓦构筑而成的房顶在蓝天下辉映着光芒。白腹蓝鹟伫立在鬼瓦上,悠闲地哼着歌(⊙注14)。而我们则在它的下方进行着忧郁的葬礼。黑山前辈的照片被白色菊花团团簇拥,照片中的他有些腼腆地微笑着。也许是因为往日冷漠地叼着香烟的印象使然,再加上他那八重齿,黑山前辈看起来有些稚嫩和易碎。



在葬礼的中途,出现了好几个看起来像是新闻记者的人,不过都被我们赶走了。不知道是哪里走漏了消息,媒体知道了警察遗失的那把手枪被用于连续杀人案件,连篇累牍地进行报道,已经引发了轩然大波。但是“即身佛”这个词并没有出现在新闻里,因此媒体所掌握到的消息好像也并不全面。



葬礼进入到座礼烧香的环节,一名和尚现身了,蛭谷前辈顿时惨叫了起来。她引发了过呼吸症状,一边高喊着“要被杀掉了,要被杀掉了……!”,在部员的陪伴下离场了。



「也许是看到袈裟想起了那天的事情吧」



我向坐在身旁的梅子前辈这样说道。她今天用喷雾剂染回了黑发,妆容也极其收敛,散发出一种清纯美少女的气质。梅子前辈用手捂住嘴,低声说道。



「其实,美和子貌似认为那是即身佛的诅咒」



「诅咒?」我很惊讶。「怎么可能」



「美和子其实挺迷信的。她会因为早上电视台的占卜节目而亦喜亦忧,还挺相信所谓的阴谋论。她过去曾经诅咒过华玲,可能现在看到黑山前辈也遇害了,就觉得是诅咒的影响。她也许是在担心会不会有朝一日诅咒降临到自己头上」



「就是常说的害人终害己吗……」



诵经的和尚说为了疫情防控,用手机播放了般若心经,一下接一下地敲着木鱼。我不由得感叹果然脑回路清奇者也是大有人在的。



我们来到了火葬场,在那里向遗体做最后的告别。



整个会场都已泣不成声。轮到我向遗体告别的时候,我凝望着棺材中的黑山前辈,他看起来已经安稳地长眠了。由于子弹贯穿的是他的心脏,因此头部是完好无损的。我的眼泪又涌了上来,于是慌慌张张地换了下一个人。阿望前辈红着眼,站在棺材前面,一动也不动。随后,他低声地说了一句“下次再一起演出吧”



就这样,遗体被送进了焚化炉。



我们来到了吃席的地方,那里已经摆上了精致的料理。部员们都交替上前,向黑山前辈的家人讲述自己和黑山前辈之间的回忆。结束了火化这件要事,葬礼的气氛也变得多少缓和下来了一些。



「你表情很阴暗哦」左侧的千都世前辈隔着用于防疫的亚克力板向我说道。她的那身丧服和珍珠项链非常相衬。「我给你发了信息,为什么不回呢?」



「抱歉,我身体不太舒服……」



也许是因为淋了一晚上的雨,其实我得了风热感冒,一直卧病在床。虽说想要打声招呼的话是很简单的,但我实在是没有那样的气力。但是,千都世前辈好像过分解读了。



「你该不会,觉得黑山的死是自己的责任吧?」



「唉——?」



「你肯定在想如果自己能再努力一点找到凶手的话就好了。可你那不过是自命不凡而已,你该不会是真的想当一个名侦探吧?」



我无言以对。千都世前辈拍了拍我的后背。看到我有些被吓到,她露出了温柔的表情。



「不要垂头丧气了啦,以后你也要让我多看看你帅气的一面哦,我的名侦探先生」



话毕,她便入席就座了。我挠了挠后脑勺,感觉身体里好像有些什么东西得到了释放,变得轻盈了不少。我果然还是敌不过女演员。



「我说你啊,你果然是在和千都世交往吧?」



右边的梅子前辈这样问道。她的语气中透露着一种随口一问的味道。



「没有交往啊。反倒是梅子前辈,你喜欢他吗?」



梅子前辈在筷子套上面用涂鸦的方式画了一张院濑见前辈的肖像画。



「哈哈,哪有,只是随便画画而已——我画画的时候可以冷静下来。我完全不喜欢他的……倒不如说还有些讨厌。那家伙老是在耍帅。他那只贵得要命的手表,其实是以学生的身份贷款买下来的哦?就为了营造出一种自己家里很有钱、自己很受欢迎的感觉。他穿的衣服牌子也是固定的,真的让人讨厌得不得了——」



「啊这……」院濑见前辈被她损得一文不值,着实是有些可怜,我也没忍心再听下去。



「现在和院濑见聊天的那个人,就是咱们戏剧部的制作人神田川幸尚」



制作人是负责计划、进程、预算等职责的位置。他貌似本来就是剧团的运营人员,看了《车辙亡灵》之后大受感动,便为戏剧部提供面向商业界的制作支持。有他的帮助,《三界流转》一定能在一个更大的舞台上完成演出。



「啊,原来就是他……看来就像是传闻里说的那样的是个好人呢」



神田川先生是一名五十多岁的绅士,满头黑发中也夹杂着华丝,梳得甚是整齐。一副黑框的圆眼镜搭配上小胡子营造出了艺术家的气质。他一笑起来,眼角便会浮现出皱纹。



令我没想到的是,这位神田川先生居然来到了我这边和我打招呼。



「我听黑山说了。你就是那个被突然间提拔成《三界流转》主角的小伙子对吧」



「是的……实在是诚惶诚恐。我会拿出最大的努力,去弥补自己实力上的差距」



神田川先生望着我的眼睛,点了点头。



「明天能见个面吗。有些事情想和你聊聊」



尽管非常惊讶,但我还是和他约好了时间,还交换了联系方式。



这时,我突然间听到了黑山前辈父母所说的话。



「他新冠痊愈之后我们都松了一口气呢,没想到却……」



果然,黑山前辈在那空白的两周里也感染了新冠。可我还是搞不懂新冠和枪杀案之间的联系。



片刻过后,我们又一次回到了火葬场。



在肃穆的气氛中,我静静地看着黑山前辈的骨灰被捡进壶中。我朦朦胧胧地想到,美里的骨灰如今又在何方呢。



葬礼顺利地结束了。在准备离开的时候,阿望前辈叫住了我。黑山前辈的父母表情温柔地和他聊着些什么,还递给他一个小小的盒子。阿望前辈诚惶诚恐地不停点头,最后大哭了起来。他一边哭一边回到了我们这里,非常坚定地说道。



「无论如何,我们都要把《三界流转》给演好。大家能帮帮我吗」



我们都像是斯巴达勇士一般,以勇敢无畏的呐喊代替了回答。我们搂着哭个不停的阿望前辈的肩膀,一直陪他走到了车站。



在回去的新干线上,须贝喝了些啤酒,醉了之后在厕所里吐了个半死。



3



下午三点,我来到了新宿站周边的咖啡厅里。



神田川先生穿着一件淡蓝色的针织Polo衫,下半身则是一条紧身裤搭配上凉鞋,打扮相当时尚。早已等候多时的他站起身来,微笑着向我打了个招呼。我们都点了一杯维也纳咖啡。



「你是兵库县出身吗?我以前去过那里一次。樱花行道树真的很漂亮呢……」



「您说的是“小野樱花回廊”吧。那里的樱花隧道看起来一往无前的」



「啊,是的,的确很漂亮呢。我最近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了,真麻烦」



神田川先生有些含糊地笑了笑。可是聊到戏剧的话题上之后,他口中的各种专业名词便一个接一个的蹦了出来。我和神田川先生聊着戏剧,还围绕着舞台和戏剧名宿聊了些非常有意思的东西。



「那个长得很帅的男演员,一下子就现出原形了呢。到头来,没有热情、对待工作不认真的男人是干什么都不行的。明明自己就是根萝卜,还不勤奋地练习,我马上就把他给开了」



我点了点头,说道。



「所以您今天就是来看看我究竟是不是一根勤奋练习的萝卜对吧」



神田川先生挑了挑左边眉毛,将眼镜移到下方,用裸眼打量着我。



「跟你聊了聊能看得出来你脑子转得挺快的……希望你不要误会了。别看我这样,其实我也是把老头子短暂的人生给赌在《三界流转》上面了,所以我必须要把那些坏枝丫给尽快摘掉才行」



「我明白」我也直直地望了回去。「我已经做好了果断抽身的思想准备」



神田川先生紧闭嘴唇,轻轻地点了两回头。



「我对你……评价还不算差。我也看了你那个丧尸即兴剧的录像。作为初学者而言,能有如此精湛的演技,我在戏剧界摸滚打爬了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你是一根非常不错的萝卜」



「谢谢您」



我非常坦诚地说道。心中没有一丝愤怒。神田川先生如同少年般露出了爽朗的笑容。



「不错,跟我过来吧,我有一样东西想让你看看」



我们离开咖啡厅,经过约莫十分钟的路程,走进了一栋瓷砖已经上了年份的大楼。



「这里是我的演播厅。有练习场、录音室和小型的舞台」



尽管演播厅里的每个房间都上了年纪,但也依旧擦得干干净净。我们走进了一间位于三楼西南角的房间。房间里面有投影仪和大屏幕,还整整齐齐地摆着成排的折叠椅。神田川先生拉上了遮光窗帘,说道。



「百闻不如一见。一次珍贵的体验就能让你学到非常多东西。这样的事情比比皆是。你知道阿望安尊吗?」



我摇了摇头。神田川先生解释道。



「那是志磨男的爷爷。虽然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我当时看了阿望安尊的《吉祥天女》的录像带。虽然是黑白录像,画质也糟糕得不行,但是这些都没有关系。我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忘却了尘世间的一切,沉迷在了戏剧的世界里。就在那一刻,我学到了有关舞台的一切。就像是在黑暗中抓住了一根火把那样,所有事情都在我眼中豁然开朗。就像是这样」



神田川先生按下了墙壁上的开关,荧光灯顿时照亮了整个房间。



「《吉祥天女》——」我喃喃自语道。「和《三界流转》第一部的副标题一模一样」



「我活了大半辈子,还从来没见过能超越《吉祥天女》的舞台,可是,如果是《三界流转》的话,或者说……如果是志磨男的话,也许他能超越自己的爷爷。这样一来,也许就能洗刷掉心中的遗憾了吧」



「遗憾是指?」



「《吉祥天女》同样也是三部曲的作品。阿望安尊在这部作品中赌上了一切。为了戏剧能顺利上演,他把整副身家都投了进去,甚至建了一栋叫做“天女馆”的建筑物。——然而,作品的女主演,也就是阿望安尊的妻子却因为不明原因自杀,一切都化作了泡影。绝望的安尊从此放弃了站上舞台。他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日子里被疾病击倒,苦痛不已,在朦胧的意识中甚至还不断重复说“把天女馆给烧了”……」



一段沉重的沉默降临了。神田川先生做好播放的准备,关掉了荧光灯。房间一片漆黑。在黑暗的深处,他说道。



「安尊他一定是被“诅咒”所吞噬了」



我大为震惊。



「安尊戏剧生涯的主题不外乎是“咒缚”和“解咒”。将虚构与现实的界限摧毁,在此世与彼世的夹缝中打开一个风穴,将观众吸引到故事中去,再解放出来。……你知道诅咒是从哪里产生的吗?」



我摇了摇头。神田川先生仿佛能在黑暗中看到我的动作,继续说了下去。



「安尊是一个善于利用“旋转舞台”和“升降装置”等崭新演出方式的知名前卫艺术家。他曾经创作过一部作品,叫做《诅咒的产道》。一堵平平无奇的白墙,墙上仅仅开了一个洞。可是每一个窥探孔洞的客人都会发出惨叫声。我也在惊恐中窥视了那个洞」



「……您在里面看见了什么?」



我咽下了一口唾沫。



「背影——」神田川先生回答道。「有一个人背对着我站在前方。背影渐渐地伸展,最后将那个人给吞没在了影子中。而等到前方空无一人之后,又会出现另一个人的背影。那个人的背影也会被影子给吞噬殆尽。之后又会出现背影……以此循环反复,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冲击着意识的深处……然后,在意识终于出现空白的那个瞬间,会出现一个熟悉的背影。违和感会让你的大脑无比混乱。随后你会发觉——那其实是你自己的背影。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怖会向你袭来,让你惨叫着离开墙壁。而排在后面的人都会大惊失色。我当时只是摆出了虚伪的笑容,说着“还真是不得了的恶作剧”。可是我当天晚上就做了噩梦。如果继续那样子窥探下去,不知道会发生些什么……」



「……会被诅咒」



我知道,神田川先生在黑暗的深处点了点头。



「诅咒会在那个小小的孔洞中诞生。每当有人窥探那个孔洞,便会受到诅咒。而安尊肯定也窥探了那个孔洞。于是,他就被吞噬了……《三界流转》是一个为了解咒而诞生的故事。在无数诅咒堆叠的尽头,最终章的《圣光普照》会伴随着圆环的构筑和解体同时进行,将所有的诅咒都给解开——」



一阵无与伦比的沉默降临了。



神田川先生清了清嗓子,说道。



「……话题有点扯太远了。总而言之我想表达的是,让你见识一下真正精湛的演技。在三年前,由我主办的一个剧团里,出现了一位天才。她的演技和安尊的妻子不分伯仲,是一位无与伦比的天才。她的演技之精湛,只要你一看就知道了」



屏幕上映射出了舞台的幕布。幕布缓缓上升。



剧目是莎士比亚四大悲剧的其中之一《哈姆雷特》。



哈姆雷达见到自己父王的鬼魂后,得知了父王死亡的真相,他装疯卖傻,等待着一个复仇的机会。



「天才出场了,就是她——」



神田川先生指了指屏幕中的那个人。她穿着一身华美的礼服,饰演女主角奥菲利娅。



我瞠目结舌。后背上蹿起一阵凉意,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屏幕中的她从正常的时间流逝中分离开来,成为了铭刻时间的一切。



神田川先生望着她的演技,痴迷地入了神。



我甚至连好好地呼吸都做不到。我用颤抖的手指指着她,问道。



「她……她……她究竟是谁?名字……请您告诉我她的名字……!」



「你怎么了……?」



神田川先生的表情有些诧异,也许是被我吓到了,他回答道。



「柚叶美里」



我什么都无法思考。我只能眼睛都不眨地凝望着屏幕中的美里。



她毫无疑问是一个天才。千都世前辈和她一比都黯然失色。她仅仅是站在舞台上,都有如一朵花儿般华丽。美里的演技无比细腻,一举手一投足间的感情都是那般真挚,观众的心会被吸引到她那白璧无瑕、极尽光滑的丝绸褶皱深处。她那落入癫狂般的演技无疑是压倒性的。这世上最为深邃的黑暗就存在于美里的眼中。



「她……现在,在哪里呢?」



我这样问道,神田川先生摸了摸嘴角的胡须,湿了眼眶。



「虽然很遗憾……但是她已经因为飞机失事……」



奥菲利娅在疯狂中伴随着花环掉进了河里,她像人鱼一般在水中浮了一阵,口中低声地哼着祈祷之歌,最后——沉入了水中。



4



穿过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



视野中的一切都变成一片雪白,我不由得发起了抖。



——不对,那不是雪国。



但一切确实都是一片雪白的。天空、地面、世间一切都是空白的——在那没有一丝凹凸的平整地面上,空白一往无前,直至尽头。我漫无目的地迈步开去。我的脚步声如同冬日的夜晚一般孤独。我的距离感和平衡感逐渐失衡,眩晕向我袭来。到最后,我的时间感都变得奇怪了起来,我的脑海也都变得一片雪白……



为了维持住意识,我开始听起了自己心跳的声音。



扑通……扑通……扑通……



唯独心跳声区分开了世界,驱动着我前行。



扑通……扑通……扑通……



不知道走过了多少路程,我终于发现前方有一堵墙壁。那果然是一堵雪白的、巨大的墙壁——。说那堵墙是世界的尽头也不为过。我左顾右盼,向上仰望,即便我的脑袋已经疼痛不已,可我还是没能看见这堵墙的尽头。



——这时,我突然间发现墙上开了一个小小的洞。



我很想知道在世界尽头的另一端究竟是什么。



我窥探着那个洞。



里面只有黑暗。



扑通……扑通……扑通……



我眨了眨眼,定睛一看。



可还是什么都看不见。



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



一个白色的影子突然间浮了上来。



我发出了惨叫。可我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我像是被绑住了那样,动弹不得。



对面是一个木乃伊——!我战栗不已。



木乃伊那张被绷带紧紧缠绕着的脸庞面向着我,死死地盯着我……



下一个瞬间,木乃伊猛然探出身子——



“眼睛”在黑暗中睁开了……



木乃伊流下了眼泪——



我看见了木乃伊眼中那更为深邃的黑暗——



我顿时惊醒。



浑身都被冷汗湿透。



我环顾着自己的房间,终于发现那只是一场梦,这才松了一口气。



5



我走进了一间位于中野百老汇的家庭餐厅。



随便地找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点了两份自助饮料,一边喝咖啡一边等待。



过了一会儿,一位留着黑色长发的女生出现了。



女生皮肤苍白,大大的眼睛下面是浓厚的黑眼圈。



「……久等了,我是鹿紫云澪」她的声音微弱而又嘶哑。她用手指缓缓地摩挲着声带,清了清嗓子。「不好意思,我平时日常生活中很少说话」



鹿紫云去倒了一杯水蜜桃汁,随后坐到了我对面。她神色迷糊地眺望着窗外,迟迟没有开口。最后,有些不耐烦的我主动讲述了迄今为止的经历。我创作了这样的一个背景故事:我以前认识一个叫柚叶美里的女生,可是却突然间和她失联了。昨天偶然地在神田川先生的录像中看见了她,所以就来和她当时认识的人来打听一下情况。



「柚叶前辈——」鹿紫云眼神流转地说道「她太棒了」



她俩认识的时候,貌似鹿紫云是十五岁,而美里是十七岁。



「我对她的第一印象是非常的可爱。但是见识过她的表演,和她聊过天之后,我发现她是一个非常美丽的人。怎么说呢……她的举手投足太美了。人类之美其实就是精神之美。像柚叶前辈那样美得不可方物的人,不存在于这世上的任何一个角落」



鹿紫云满脸陶醉地喝了一口果汁,继续说道。



「我当时刚上高中,我在初中的时候就已经在全国大会上取得了优胜,通过神田川先生的发掘加入了Virgo剧团,我当时以为自己已经无人能敌了,得意忘形,就连女主角的位置也一下子就抢到了手……但是,在看到柚叶前辈的表演之后,我就被折服了,深受打击。那压根就不是什么孰优孰劣的问题。那是……啊不说了,好可怕。我只能说好可怕。我一想到永远都没法赢过那个人,就会痛哭、憎恨,打算放弃戏剧……但是,我最后还是迷上了她,无比强烈地迷上了她」



鹿紫云在不经意间已经把那杯果汁一饮而尽,便再次起身去装了一杯。



「对纸透你来说,柚叶前辈是个什么样的人?」



「美里她很可爱、很温柔、有些冒失、充满了谜团……」



我说了一长串,鹿紫云的表情却没有变化,她问道。



「那你,真的有见过她吗?」



我顿时语塞。然后用让自己都觉得意外的、散发着些许怒气的声音说道。



「肯定有啊」



「我觉得没有」



鹿紫云带着几分嘲讽般的意味说道。



「你只是觉得你们见过了而已,但本质上只是擦肩而过。真正的相遇还没有发生呢。但是你们也再都不会相遇了。因为柚叶前辈从天上掉下来死了。就像是那个失去羽衣的天女」——



鹿紫云说她家有当时的新闻剪报,于是我便跟着她一起回了家。



去的路上,我一直十分动摇。“你们还没有真正相遇”——这句话难以置信般深深地刺痛了我。



鹿紫云的家离咖啡厅很近,步行就能到达。老实说,那是一栋豪宅。几何学设计的二层建筑、打理得十分细致的树篱、甚至还有出于美观而打在上面的灯光。鹿紫云站在玄关前,门锁就自动打开了。就连房子里的照明也自动地亮了起来。



她家的客厅里有一个超大的水族箱,里面养着巨骨舌鱼。饵料的投喂看起来貌似也是自动化的。穿堂的螺旋楼梯连接着二楼。鹿紫云推开自己的房门,里面传出了史蒂夫·莱希的《为十八位演奏家而作的音乐》。



「我二十四小时都放着这首曲子的」



虽然感受到了一些异样的气氛,但我还是走进了她的房间。



房间的空气相当沉闷。墙壁上贴满了各式各样的照片。我的目光定格在了手边的一张照片上。照片中的美里和鹿紫云在迪士尼乐园里比着剪刀手。一种欣慰而又悲伤的心情在我心中涌起。



鹿紫云从书柜上抽出了一本厚厚的相册。她打开了最后一页,向我招了招手。我有些惊恐的望了过去。



那是被剪贴下来的飞机失事的新闻报道。三年前,一架从东京飞往福冈的客机坠落在了岐阜县的山里。飞机失事的原因是引擎故障,报道还提到事后航空公司和维修公司都遭到了起诉。该事故无人生还。在死亡人员的名单里,确实有着“柚叶美里”这个名字。



「柚叶前辈去世之后,我想着要不自己也跟着她一起死了算了」



我很是惊讶地望向了鹿紫云。她将相册一页一页地往前翻,里面全都是美里的照片。她用自己纤细的手指抚摸着美里的脸庞。



「前辈是在刚满二十岁那年春天去世的。在那之后,我便失去了生存下去的气力,我一直有看精神科医生,在不久前才搬到了这个房子里」



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在一旁伸出手继续去翻那本相册。果然,相册所有的页数中,全都是美里的照片。



我被吓得抬起了头,整个人都僵住了。贴在鹿紫云房间里的照片,无一例外全都是美里。我的额头渗出了冷汗。相册的第一页是美里和鹿紫云的合照,照片中的鹿紫云脸上挂着僵硬的笑容,恐怕是两人初次见面时的照片。



「是的——」鹿紫云浮现出了带着些许凉意的笑容。「我爱柚叶前辈」



我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尽管张开了嘴,可我却没法说出些什么。



「这有什么奇怪的吗?」鹿紫云的表情依旧未曾有变。



「很奇怪啊」我总算是回过了神。「像这样子把别人的照片……」



「别人?」鹿紫云说道。这两个字仿佛是什么极难处理的异物一般。「这里的所有照片都不是别人的,是我自己的」



我摇了摇头「你在说些什么……?」



「自己和他人之间本就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我是你,你也是我。婴儿、老人、圣人、君子、杀人狂……其灵魂的深处都是同样的颜色。因为大家都是不懂这个道理的小孩子,所以争斗才无法从这个世上消失」



鹿紫云触摸着房间深处的乐高积木。那是一个模仿舞台的精巧物件,将奥菲利娅掉进河里的那个场景截取了下来。而观众席上只有一个人。



「我在这暗无天日的房间里一直注视着自己的灵魂。为了看清自己灵魂的真面目,我将其他多余的东西全都给拆了下来。就像是一点点地剥开洋葱的皮……」



鹿紫云开始一点点地拆掉了那个乐高。观众席消失了,幕布消失了,舞台布置也消失了。我被吓得只能目不转睛地看着。



最后,只剩下了奥菲利娅和观众。



「这世上的大多数东西都和灵魂无关。坠入地狱的人都是赤裸身体的吧?就是这么一回事——然后,在最后,他也会消失」



我僵住了。鹿紫云把观众也给扔掉了。



「对于自己的灵魂来说,你自己也是陌生人。我们所认为的“自己”并不是真实的“自己”。那不过是你对自己所进行的感情投入罢了。所以对我来说,柚叶前辈比我自己要更加自己。正是因为前辈她深谙这个道理,所以她才会是一个天才——」



「你疯了——」我的声音极度沙哑「你已经疯了」



「如果你真的见过柚叶前辈的话,那么你一定会懂的」



我逃跑了。我从螺旋楼梯上冲了下去,穿过养着巨骨舌鱼的水族箱,通过玄关逃到了外面。



身后的门自动地锁上了。



6



我关上了房间里所有的灯,重新看了一遍从神田川先生那里借来的《哈姆雷特》的录像带。



尽管是第二次看,但我却不可思议般地比上次看还要投入。我甚至马上开始看第三遍,一点儿也不觉得腻。我总是能学到新的东西。也许在那无限重复的尽头,我也能到达鹿紫云的境界。



还没有“真正地相遇”——



这句话不断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我越是看,就越是觉得美里在不断地离我而去。当我把手指放到播放键上,准备看第四次的时候,我想我必须要向美里道个歉才行。



我喊了三郎一声,它便从猫爬架上跳了下来,坐到了我的膝盖上。



我凝望着它的瞳孔——



美里悲伤地伏下了脸。我的心一阵抽痛。她那瘦弱的背影已然背负了必死的残酷命运,可我却还向她投去了石子。



「……美里,对不起」我有些艰难地说道。「我整个人都很乱,还冲你乱发脾气。可美里你自己才是最难受的那个人,我无暇去顾及你的感受。我这么不成熟真的很抱歉……」



美里摇了摇头。



「没事的,我才应该对你说抱歉。关于黑山的事情我一直瞒着你。因为我担心如果让你盲目地知晓了未来,会扰乱时间轴,让事情变得更加不可收拾……」



「嗯,到头来我其实什么都不懂……对了,我今天去见了鹿紫云」



美里睁大了眼。



「……小澪她,还好吗?」



「总体来说,挺好的。美里真的是一个非常厉害的演员呢。我看了你那个《哈姆雷特》的录像,被你的演技折服了。怪不得你教我怎么表演的时候会那么厉害」



美里闭上了嘴。



「……我也看了那个飞机失事的报道。报道说那场事故无人生还。可就算你不去坐那架飞机,也还是会死吗?」



「……嗯,只是换种不同的死法而已」



我用力地握紧了手,咬紧了嘴唇。——我很不甘心,可是却什么都做不了。



「如果这就是命运的话。——那我知道了,我会努力地去接受这个事实的。虽然很不成熟,但是希望今后也能和你好好地相处」



美里流下了眼泪,她笑了出来。



「嗯,谢谢你,今后也要好好相处哦!」



我也努力地摆出了笑容。



就在那个瞬间,我觉察到了强烈的违和感。



无人生还——



我想起了当时在美里眼中看到的光景。



在暗黑的月亮和火焰中,有一个人俯视着美里……



如果飞机失事无人生还的话,那俯视着美里的人是谁——?



一阵凉意顿时从我的后背蹿起。



我努力地维持着自己的笑容,开始了思考。



飞机坠落在了岐阜县的山里,而且还是在夜晚。乘客们基本上都是立刻殒命,救援人员和目击者在乘客断气之前就赶到也实在是难以想象——



我看着满脸笑容的美里,悲伤得不能自已。即便事到如今,我也还是在怀疑美里。这让我无比难受。



可是,我必须要去确认事实才行。万幸的是,美里此刻眼中有着眼泪。



我窥探着美里的瞳孔——



和上次同样的暴风雨以及混乱降临了,我终于再次回到了那个夜晚。



烧焦的气味闯进鼻腔里。冰冷的雨水拍打在脸上。以及——那暗黑的月亮。在朦胧的视野中,被熊熊燃烧的火焰之轮镶边的黑暗之月君临天空。生命从美里腹部的洞中渐渐流逝。我拼命地维持住那快要中断的记忆。



有一个人俯视着美里……



你到底是谁,让我看看你的脸——!



摇摆着的火焰照亮了那个人的脸庞。那是我无比熟悉的轮廓。



在美里的事故现场,居然有一个我认识的人——?



i-185



不对,有问题,那张脸我实在是太过熟悉了。



那已经不仅仅是有印象的程度了。我确实,非常地熟悉那张脸。



因为,那仿佛就是——



那个人向前迈出了一步。



火光照亮了他的脸庞。



我的灵魂发出了尖叫声。



那个人——是我自己。



俯视着美里的那个人,毫无疑问就是我自己。



被雨水淋湿的我在惊愕和恐惧中睁开了双眼。我蹲在地上,用双手抱住自己的肩膀,无力地尖叫着。可是那声音却只是形成了耳鸣,我甚至都不能听清喊了什么。我的视野向着那不断流失生命的腹部转移。一把短剑深深地刺进了我的腹中。刀锷上镶嵌着一颗红色的宝石,祸害般地闪闪发亮……



美里又一次死去了。



我从美里的瞳孔中回到了现实世界。美里依旧还是说完“今后也要好好相处哦”之后的笑容。瞳孔中的时间只过了不到一秒。我顿时冷汗直流。心脏仿佛就在鼓膜的内侧不断跳动。我的脸不停地抽搐,那我还是拼命地抑制住异样,维持着笑容。我在笑容面具的下方绞尽脑汁地思考着。



美里的死因压根就不是什么飞机失事,而是那把短剑。然后在现场俯视美里的那个人是我。我在过去就已经和美里见过面了吗——?不可能。我没有过那样的记忆。这样的过去是并不存在的。



——那么,我所看到,就只能是未来了。



是啊,那个是未来啊——!我在心中呐喊着。



鹿紫云的那句“你们还没有真正地相遇”在我的脑海掠过。



确实如此。我们在未来才会真正地相遇。



要问为何的话——因为美里还活着。



昨晚的那个梦突然间在我的脑海中闪回。我注意到那个木乃伊的瞳孔和美里一样,都是琥珀色的。如果说那是记忆残像的话……?那么这也就意味着,美里有可能是在飞机失事中受了重伤,然后浑身都缠满了绷带。可是她奇迹般地生存了下来。于是她缠满绷带的样子便出现在了我的梦中——



美里撒谎了。而且,她还伪装了自己的死。



可是,这是为什么呢——?在我还没有搞清真相之前,我认为还是不要让美里知道我已经看穿了她比较好。我还是继续装作被蒙在鼓里,偷偷地行动比较好。我要在舞台上继续扮演美里所期待的那个名侦探,然后在帷幕的内侧抓住这场戏剧的作者。



我和美里以最为幸福的笑容相互凝视着。



冷汗从我的脖颈后滴落。



7



在那之后,所有的生活成为了我的舞台。我若无其事地度过了每一天。睡醒之后就开始练习《三界流转》,给三郎喂食。



美里能够看见未来——也就是说,她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选择未来。而她的选择,是“死亡”。因此,我的首要任务就是干扰她做出选择。



可是,我真的能做得到吗?美里可是能看见未来的啊——?



我想起了美里的话。



“未来永远都不会停止振动。既然有什么事情是必然会发生的,那么也必然会有什么事情是偶然的。未来便会在偶然中产生无限的分歧。我也没办法看到所有的未来”——



也就是说,美里尽管能够准确地看到那些较近的未来,可是随着越靠近那更加远的未来,分歧就会爆发性地增加,预测难度也会直线上升。恐怕这和“蝴蝶效应”的构造是类似的。“一只巴西的蝴蝶轻轻地扇动翅膀,就能在德克萨斯掀起一道龙卷风”——初始状态的微小差异会在未来发展出令人瞠目结舌的差距。



既然如此的话,那么我们也有可能抵达对美里而言完全未曾设想的未来。



我可以通过美里的瞳孔看见未来,这也就意味着,我在一定程度上也有选择未来的能力。而且美里还说过。



“没有极端的事态,生死是无法改写的”



那么反过来说,如果发生了“极端的事态”,是不是就能改写她的死亡呢?



因此,我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选择美里未曾预想到的未来,回避她的死亡是一件有可能的事情。



「三郎,过来——」我抚摸着三郎,暗自窃笑。尽管只是极其微薄的希望也好,我也还是有可能拯救美里,这让我高兴得不得了。



这个时候,手机响了起来。千都世前辈给我发来了信息。



前辈想要和我聊聊即身佛枪杀案件。她还说这是她在行使第二次的约会权,所以我没有权利拒绝。



可是,我现在想去思考如何才能拯救美里。我本想着拒绝,不好意思的“不”字刚刚打出来——我突然想到,现在拒绝了前辈是不是有些太不自然了?因为这意味着出现了优先级别更高的任务,也许会成为被美里看穿的诱因。而且,让美里看见我和其他的女人打情骂俏,没准也能让她掉以轻心不是吗——?



我心急火燎地删掉了那个“不”字,在焦急中输入了“要不要一起去天空树”……可为什么是天空树呢——?



我有些后悔,可还是装出一副平静的表情,等待着前辈的回复。



8



我和前辈各自点了一杯咖啡拿铁,一起望向了窗外。蓝天之下,如同迷你模型一般的大街小巷中,小小的车辆如雨滴般不断穿行、交错。——我们最后来到了位于东京天空树340层的咖啡厅。



「即身佛枪杀案……听起来还真是像怪奇小说呢」



「确实。我都吓呆了。凶手为什么要打扮成那副模样呢?」



「是想要被某个人看到吧?」



千都世前辈这样说道,露出了迷人的微笑。她用双手将杯子握在掌心里,为了不碰掉自己的口红,小口地啜饮着。前辈穿着一件白色的素色针织衫、外面是黑色吊带连衣裙搭配上高跟鞋的单色造型,再加上鲜艳的口红,美丽动人。金色的圈状耳环在她的耳垂下摇摆。我有些慌张地问道。



「而且说到底,为什么受害者会是黑山前辈?凶手的动机呢?难道是和天崎前辈有关系?」



「我也不知道。目前能确定的是,他俩都曾经感染过新冠」



「总之还是先来整理一下信息吧——」



那天的排练是在早上九点开始的,而案件发生的时间则是在序章高潮前的十点十五分。我们听见了铃声,十点十八分黑山前辈就被枪杀了。案发现场是位于中目黑的独栋建筑。屋主是黑山前辈的叔叔,貌似是因为暂时的调职所以把房子借给了黑山前辈。



「附近居民的证词也证明了在十点十八分确实听到了类似于枪声的声音」



「慢着,黑山前辈的那个房间不是隔音室吗?」



「是隔音室。他自己还说过由于隔音效果太好,于是就地取材把那个原来是放映厅的房间给拿来参加社团活动了——可是,如果没有把门给关紧的话,那么是完全起不到隔音效果的。声音就是从门缝里传出去的」



「这样啊,不过那个时候确实是开着门呢,那怪不得居民们会听到枪声,这么说来,提到声音,为什么黑山前辈自己没有注意到铃声呢?」



「也许是因为戴着降噪耳机吧。之前还发生过一次由于戴着降噪耳听不到手机响的事情,还是在部员的提醒下,他才发现的」



「性能好的降噪耳机确实会什么都听不见呢」我点了点头。「即身佛的那套衣服,是戏剧部的东西吗?」



「是的。因为《三界流转》这个作品本就已经有基础了,所以即身佛的那套衣服是早就准备好了的。而面具则是梅子制作的」



「原来是因为有基础,所以阿望前辈才能这么快就创作出剧本啊。那这么说,可以自由出入活动室的人就是凶手了吧。活动室的钥匙在谁手上?」



「钥匙藏在门边那盆天竺葵的花盆里,谁都能用的」



「这样啊。——那第三点,即身佛是怎么样进入黑山前辈家里的呢?」



「貌似是打碎了一楼的浴室窗户进去的」



「凶手在那里入侵了房子,然后换上即身佛的衣服,袭击了黑山前辈……」



当时的光景在我的脑海中闪过,我打了个寒战。



「如果是这样子的话,那么除了当时都有不在场证明的戏剧部成员以外,其他所有人都有可能是凶手……」



「就是这一点有问题——有没有一种可能,凶手也是瞅准了这一点,才故意选择在我们排练的时候行凶呢?这样的话身为参与者的戏剧部成员就会被排除在嫌疑人之外……」



千都世前辈睁大了眼睛。



「窃一你的意思是,凶手是我们戏剧部的人?」



「这样去推测会更加合理。凶手可能是用了某种小伎俩,让自己看起来是在参加排练,但背地里则是在杀人」



「这种事情真的有可能吗——?」



「方法应该是有很多的。比方说在黑山前辈家附近租一个房子,在那里参加排练,趁着一小会儿的离席时间去把他杀了。或者就是潜伏在黑山前辈家里,在一楼的房间里参加排练之类的。这种情况下,由于大家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即身佛上面了,就没人注意到凶手的离开了……这种就是魔术里常说的“误导”」



「你想象力有够强的。让人瞠目结舌——但是,事发的时候我已经看过所有人的摄像头了,没有人离开过。而且,由于会留下访问日志,如果有人在和平时不一样的地方参加排练的话,那么是马上就会暴露的——」



千都世前辈用手机确认了一下访问日志。所有人都是用自家的网络连接的视频。



「这样啊……不过,还有一种更加简单的方法。就是提前把自己给录下来,然后在事发的时候播放视频」



千都世前辈呆呆地张大了嘴,随后她微微一笑。



「唉……我还真没想到这一点。可是能做到吗?」



「我们用的那个视频软件就是有录像功能的。我偶尔会用这个方法去翘掉那些需要开摄像头的网课。别人的视角无法判断那究竟是录像还是实时的」



「好厉害——」千都世前辈貌似非常敬佩。「不过翘课可不好哦」



「不好意思……咱们去调查一下事发时有没有谁的举止是比较可疑的吧。不过我觉得这种程度的事情警察肯定也早就想到了」



「不去看看怎么知道呢。总之就先这样吧」



千都世前辈这样说道,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9



我和前辈远眺了一番富士山和隅田川,从天空树下来之后,我们在车站周边闲逛了一圈。结束了那些血腥的话题,我们聊着毫无营养的东西,在各式各样的店铺中徘徊。



我们随心地走进了一家复古风的古董商店。我环顾着陈列在店内的藏品,比如装饰精美的时钟、彩色的玻璃灯以及有着蓝色眼睛的西洋人偶。



千都世前辈突然间停下了脚步。她伫立在一副挂在墙上的奇妙绘画前。几乎占据了整副画布的左眼、眼中的虹膜成为了一片漂浮着白云的蓝天,而天空的中心则是如同悬挂着一轮暗黑之月般的瞳孔。



我感觉有些毛骨悚然,呆立在了原地。



「那是雷内·玛格利特的作品《错误的镜子》



千都世前辈这样说道。我将视线移向了旁边那副同样令人毛骨悚然的画作上。一对男女的头上被白布所完全覆盖,他们隔着白布接吻。



「这个也是雷内·玛格利特的作品,叫做《爱人》」



「总感觉看着让人心神不宁的。这些画都挺诡异的……」



「很有超现实主义的感觉吧——」虽然不是很懂什么是超现实主义,但我还是装模作样地点了点头。前辈继续说道。「感觉比起现实还要更加现实」



「你说这幅画比现实还要更加现实吗?」



「比起真实,有些时候虚构的东西反而更能反映现实。也许这就是恋爱的真理吧」



千都世前辈的声音中携着淡淡的哀伤。尽管很难说我理解了她话里的意思,但是再问下去的话就太过不解风情了。



「啊,虽然只是复制画,但也要将近三万日元啊……」前辈望着价格牌呢喃道。



不知为何,我很想要取悦她,于是便说。



「如果你想要的话,等你生日我送给你」



「真的吗——?」千都世前辈的眼神放着光。「十一月份哦,你要记住了」



话毕,她便很是高兴地迈开了脚步。我也微笑着挪开了视线——



我愣住了。



墙壁上装饰着一样我似曾相识的东西。



一把刀锷上镶嵌着红色宝石的金色手柄短剑……



毫无疑问,那就是我在美里眼中看到的那把短剑。刺进美里的腹中,夺走了她生命的武器就是这把短剑……!我能感觉自己心跳在鼓膜的内侧不断高涨。



「怎么了?」



前辈向我搭话,把我给吓了一跳。



「啊,没什么……就是觉得很漂亮」



「确实呢。刀柄和刀身上都有装饰的纹路。价格也挺亲民的,要不买下来当作《三界流转》的小道具?虽然活动室里好像已经有一把短剑了,但是这比那个好看多了」



我顿时感觉血都冲到了脑子里面去,我装作思考的样子,巧妙地遮住了自己的脸。



「用真的刀具来表演不是很危险吗?」



听到我这么说,千都世前辈笑了。



「这个也不是真的刀具啊。只是复制品而已,没事的」



确实,短剑的下方写着这只是仿制刀。虽然我一下子有些混乱,但我也马上就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就算是仿制刀也好,根据材质的不同,也还是有可能带有杀伤力。实际上也发生过仿制刀具致人意外死亡的事情。



——这下不好了。在我想到「短剑可能是真的」这个理由的那一刻,美里很有可能已经察觉到了我通过她的眼睛看到了她被刺穿腹部殒命的未来。我慌慌张张地说道。



「这把短剑实在是太精巧了,我都以为是真的了,不过如果是真的话就违反刀枪管制法了呢」



我故意这样笑着说道。



「那就买下来吧——」



千都世前辈伸出了手——我连忙在旁边阻止了她。



「那我来买单吧。我过阵子再去申请活动经费报销就好了」



我在结账的过程中,绞尽脑汁地思考着。我必须要想办法把这玩意儿给处理掉才行。而且,为了不让美里发觉到,我还得用非常自然的方法去处理……



我一时间想不到什么好办法,只能提着装有短剑的纸袋离开了店铺。



在千都世前辈的提议下,我们向着隅田川的方向走去。



坐在隅田公园的长椅和前辈闲聊的时候,我脑海中也满是那把短剑的事情。我甚至在想要不干脆装作不小心地把它当成不可燃垃圾扔掉之类的蠢事——但是这也行不通。



我们渡过“言问桥”,准备前往浅草寺。



有三只白腹蓝鹟停在桥的栏杆上,千都世前辈望着它们,说道。



「“不负其名之都鸟, 容吾一问, 吾爱之人,今昔何方”」(⊙注15)



「这是什么?」



「在原业平写的一首恋歌。因为“都鸟”名字里有个“都”字嘛,所以我就好奇它会不会对“都”很熟悉。这首恋歌的意思是“都鸟啊,让我问你一个问题,我的爱人现在是否安好呢——”而这就是言问桥这个名字的来源」



「唉,你这么了解啊」



「我小学的时候,老师布置过一个作业,让我们去查一查自己名字的由来,我就是那个时候知道的。不知道为什么,从那个时候开始,“都”这个字就有了一些哀伤的感觉……」



千都世前辈抚摸着自己左耳那被风吹起的耳钉。像是被她传染了一般,我也跟着有些哀伤了起来。我也想问问都鸟,美里她现在是否安好呢……



白腹蓝鹟突然展翅飞了起来,被吓了一跳的千都世前辈失去了平衡。我迅速地扶住了她——就在那个瞬间,我心生妙计。



我装作是意外的样子,把那个装着短剑的纸袋扔进了隅田川里。



「啊——!」我甚至装出了非常惊讶的声音,隔着栏杆俯视河面。短剑只是掀起了一些波纹,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抱歉啊,都是我害的……」



「没事的,是我自己慌慌张张地才把它弄丢的。没办法了,还是去重新买一把吧」



我在口罩的下方不由得暗自窃笑。



10



回到家之后,我便迫不及待地凝视着三郎的瞳孔。



美里依旧住在猫猫的眼中。



「我今天去见了千都世前辈」



「第二次的约会吗?」



我犹豫了那么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哦,看到小窃你这么高兴我也蛮开心的哦」



美里嘴上这么说着,可是表情却有些悲伤,这让我的心一阵作痛。



我把和千都世前辈关于即身佛枪杀案件所讨论得出的结果告诉了美里,她点了点头。



「虽然只是非常简单的小伎俩,但是这样的可能性确实相当高。我也去看看你们今后去走访的未来吧,这样子应该可以大幅地缩短作业时间」



——之后,在我的恳求下,我让美里陪着我一起排练。《三界流转》序章中的高潮,砂田铁和雀用短剑贯穿了对方的腹部,随后跳进青龙河中殉情的那个场景。



美里饰演雀,我则饰演铁。她一如既往地只是贯彻着自己那指导演技的立场,虽然演得同样出色,但是并没有投入多少感情。我喊了停,用认真的眼神望着美里,说道。



「美里,我希望你能认真地去表演。我想见识一下你真正的演技」



如果美里拿出真本事来的话,那么她一定会流眼泪的。这样的话,我就能窥探她的瞳孔了——



美里从剧本中抬起了头,直勾勾地望了我一会儿。尽管她的表情未曾有变,可我却感觉她的眼中闪烁着某种脆弱的光芒。



美里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有些无助地弯着背,做出了一个像是用双手抱住雏鸟般的动作。她那宝石般的瞳孔中闪烁着一颗苍白夜晚的心。



我屏住了呼吸。



所有的声音仿佛在顷刻间消失。



美里的声音无比悲伤,仿佛一朵颤抖的雪花。



「我们一起赴死」



那一刻,我已然被她吞没。



「我们来世再会」



砂田铁这样回答道。



两人沿着青龙河一路走去。在那奔腾不息的河面上,破碎的月亮在水中摇摆闪烁着。河底的暗流在如同迦蓝堂一般空虚的腹中冰冷地回响(⊙注16)。两人都不住地颤抖。



每当铁走在后面,雀都会回头望着他,无言地等候。雀的身姿让人不觉得是这世上的造物。她美丽的半身像如同弓梢一般在黑暗中划出一道柔和的曲线,隐隐约约地浮在空中,宛若梦幻的灯火。她那柔情似水、幽光潋滟的温柔微笑让铁如同麻痹了一般呆立在原地,他呆呆地说道。



「也许女人真正的可怕之处……便是那温柔」



铁落在后面,雀在前等候……重复了三次之后,两人不约而同地顿时停下了脚步。两人紧紧相拥,交换着爱的言语。雀白皙的脖颈如同温暖的沼泽一般使铁缓缓沉溺。



雀从怀中取出了短剑。



然后,用力地刺进了铁的腹中。



——我顿时回过了神。



美里的演技实在是太过惊艳,让我完全沉醉在了表演的世界中。我甚至产生了一种自己的腹部真的被刺伤了的错觉。



完全进入了角色的美里流下了眼泪。



我终于想起了原本的目的,窥探着美里的瞳孔——



我用被拉长了的体感时间艰难地穿过记忆的风暴。



伴随着火焰与雨滴的味道,我回到了那个夜晚。



我抬头仰望着那熊熊燃烧的暗黑之月——



「神啊……」



那是美里充满悲伤的声音。情况果然和上次不一样了。这一次她站了起来,腹部也没有中刀。



我通过处理掉那把短剑,真的改变了未来!



美里活下来了!



我的灵魂都在高声欢呼。然而,美里的心却被染成了乌黑。那是如同黑洞一般的绝望,将那暗黑的月亮与火焰、甚至就连夜晚都一并吸入。



伴随着一阵紧促的呼吸声,美里垂下了视线。



我惊呆了。



我倒在了地上。



我的腹部插着一把银色手柄的短剑,乌黑的血液不断涌出。我脸色苍白,嘴唇也不住地颤抖。我朝着美里伸出手,以无比惊恐的声音反复地呢喃道「美里……美里……」。我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任何东西了,只能在黑暗中不断地探寻。



美里跌坐在地上,握住了我的手。她哭得快要崩溃。



「不行……还是不行……不行啊……!」美里不停地重复嘶吼着同一句话。如同五重塔般精致细密的建筑崩塌落下,仿佛将脖颈给砸碎了一般,那是凄惨的悲怆。「我是为了什么……!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死在了美里的面前。



美里的心和灵魂都悲哀地崩坏了,仅剩那几近癫狂的嘶吼。



随后——枪声响起了。



回到现实之后,我的心跳不断加速。我出了一身的汗,猛烈的眩晕使我差点失去意识。可我还是使劲地坚持着,总算是恢复了过来。万幸的是,作为一个被短剑刺穿腹部的人,我的动作并没有什么不自然的。美里也完全没有起疑心,而是继续着表演。



砂田铁拔出了刺在自己腹中的短剑,这一次刺进了雀的腹中。



美里痛苦地扭曲了脸庞。那实在是太过真实,让我不由得流出了眼泪。我在乱作一团的感情中绞尽脑汁地思考。为什么我会在未来死去呢?而且美里的那种绝望又是为什么?究竟是什么东西不行呢?以及,最后的枪声又是……?



为了确认事实,我再次窥探了美里的瞳孔——



熊熊燃烧的暗黑之月——